不一會兒，朱紅色的大門重新緩緩開啟，一行人魚貫而出，為首一人是位中年婦人，穿著一件黑色襦裙，發髻微微松散，形容有些憔悴，渾身上下卻透露著一股嫻靜與淡雅的氣質，教人不自覺地忽略掉眉宇間那點愁緒。

“妾身林氏參見五殿下。”此人便是陳壽的原配林氏。其父乃瀘州城頗負盛名的林夫子，嫁給陳壽多年，一無所出，平日里與陳壽也算是舉案齊眉，府中之事更是盡力操持。據聞，她曾經被寒門或高門婆婆拿來舉例，借以訓導新婚婦人恭儉禮讓溫良賢淑。

而今日一見面，方知市井傳聞亦不虛假。單是這份淡然處之的嫻靜與優雅，便給她賺取了不少印象分。

“陳夫人不必多禮。”齊凌走上前，虛扶了一下，“本皇子閑來無事，來探望下陳夫人，順便向你了解下陳城守的相關事情。陳夫人應該有這個時間吧？”

一貫的霸道，卻得天獨厚地彰顯了他的身份。

沐書夜癟癟嘴，許久不見齊凌端起皇子的架子，乍一看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林氏面上現出為難之色，被齊凌捕捉到，不免挑眉問她，“陳夫人，可是有何不方便之處？”

“不，殿下光臨，自然是蓬蓽生輝。只是，府中剛出了點事兒，還沒來得及好好收拾……”林氏有些語無倫次，到了最后，也只能低頭嘆息，“待會兒看到府中的亂象，還請殿下不要太過驚訝。”

這么說著，她已經側過身子讓出道來，“五殿下，您請。”

齊凌淡淡“嗯”了一聲，與沐書夜一同走了進去。本來以為，林氏口中的“來不及好好收拾”，不過是過謙之詞，他倆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在看到里頭的場景時，兩人俱是一驚，本來還有些意興闌珊的興致，頓時被挑了起來。

這哪里是來不及收拾能概括得了？

整個府邸像是剛被人入市洗劫過，通往花廳的道路上，花盆已然被人摔碎，瓷器鋒銳散落在地，灰黑色泥土鋪陳其中，而不遠處的花廳里，桌椅被掀翻在地，幾個下人正在擺放著，使其恢復原位。

堂堂城守府，居然如此狼藉，還真是見所未見。

沐書夜擰了擰眉，有些話，齊凌不適合問，她卻是沒有什么阻礙的，“陳夫人，這是怎么回事兒？好好一個城守府，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林氏并不意外她會這么問，意外的是為何是她來問這句話。狐疑的目光在齊凌和沐書夜身上來來回回，似乎想看出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來到瀘州城后，沐書夜不是首次碰見這樣審視的目光。她身份特殊，卻能在某些時刻代替齊凌說話，本身就讓人費解。也難怪林氏會如此狐疑。只是，這并不是林氏可以如此無禮地打量著他倆的借口，“陳夫人，可是我說錯了什么，你為何如此盯著我？”

“哦，哦，并非如此。是妾身無禮了。”林氏有些慌亂地收回視線，沐書夜的目光太過明亮犀利，她望進去探不到底，卻感覺自己泄露了自己的心思，心下暗道一句邪門，對沐書夜也更加客氣，“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沐書夜薄唇輕吐出三個字，“我姓沐。”

林氏聞言一驚，姓沐的女子，舉止不俗，氣質優雅，又與五皇子關系甚好，似乎也就只剩下京城的那一家人了？

“你是……沐……”

“這是沐四小姐。”齊凌適時開口，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向林氏解釋了一遍，“沐四小姐奉皇命隨本皇子南下，能力出眾，性情堅韌，不負皇上所望。”

沐書夜不禁挑眉微笑，她居然有他說的那么好？

齊凌回視她，這個女人，把自己看得太輕了，還是把他看得太無所不能了？

林氏沒注意到兩人的眉眼示意，依舊在咀嚼著齊凌的話。她的夫君還沒招惹上這一堆事兒時，也曾帶她回京述職，其中拜訪過京城的左都督沐擎天。方才聽沐書夜提起自己的姓氏，她就猜測對方應該是左都督府的哪位小姐，然而沒想到竟然是沐四小姐。

據她所知，這位沐四小姐，可是姨娘所出，身份低下，鮮少出現在眾人面前。如今卻得五皇子親自撐腰，并且還是奉皇命南下辦事，看來也是個不容小覷的。

有齊凌那番話在前，她也不敢掉以輕心，臉上也堆起了笑容，“原來是沐四小姐，失敬失敬。請原諒妾身眼拙。”

“陳夫人過獎了。”沐書夜象征性地謙虛了下，而后挑挑眉，繼續剛才的話題，“陳夫人，五皇子難得來這一趟，你有什么不順利的地方，不妨直說。說不定，五皇子還能幫你解決掉！”

林氏心里著實很矛盾。

按說，家丑不可外揚，可坐在她面前的齊凌卻不是普通人，身份尊貴又手握權柄，他顯然也默許了沐書夜的行為，那也便相當于他想要知道其中的過程了。

說了，有失顏面；不說，卻得罪不起。

可轉念一想，這或許也不是一件壞事兒。畢竟，這樣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若是能借五皇子的手處理掉此事，想必會省去很多麻煩。

在面子與利弊中權衡許久，林氏終于下定決心，一抬頭，卻見兩人神色自若地看著她，等了這么久，臉上居然也沒看到絲毫不耐煩。

林氏知道躲不過去，只能無聲嘆息，“這事兒說來話長。二位貴人若是不急，可否進入花廳，聽妾身從頭說來？”

“可以。”

得了齊凌的意思，林氏也不敢耽擱，連忙讓管家帶人去收拾好花廳，一行三人便走了進去，各自坐下喝了幾口茶。

林氏這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林氏的夫君--陳壽貪贓枉法私吞官銀，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可事實卻是，陳壽不僅私吞官銀，還欠下了不少債。自從陳壽下了牢房后，這個城守府已經沒有原來的威懾力。原先還有些債主礙于陳壽的官職，不敢隨意上門討債，甫一見陳壽不在府中坐鎮，膽子也大了起來，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城守府搗亂，甚至還拿走了不少值錢的東西。

稍有反抗，結局就是他們所看到的這樣。

“你們怎么不阻止他們？”沐書夜可不認為，以陳壽積累的多年威勢，會連幾個上門討債的債主都驅趕不出去。

然而，沐書夜的話，卻讓她大吃一驚，“沐四小姐，想要阻止，也得有人阻止啊！一路走來，你難道沒發現，這府中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嗎？”

沐書夜的確發現了，可就算要走，也應該不夠忠心的下人。陳壽作為瀘州城的城守，也有權利去養一些家將，那才是對整個城守府最忠心的一批人。而那些人，不說以一敵十，可至少能守得住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吧？

齊凌卻似是窺到了個中玄機，“陳夫人，府中的家將，應該都去了城郊的莊子了吧？”

林氏頓時目瞪口呆，“五皇子，您怎么知道？”

經他這么提醒，沐書夜頓時明白了過來。之前與黑衣人抵抗的那些人，居然是本該守在這里的家將！這個陳壽，還真是把駱紫衣放在心上了？

沐書夜掃視一圈，眉頭不禁緊緊皺了起來。這偌大的房子，一片狼藉，桌椅東倒西歪，也只有幾個瘦弱的下人在麻利地收拾，想來應該是僅剩的忠心之人了。

乍一看，還是挺凄涼的。

林氏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剎那間收起了那份驚詫，繼續道：“五皇子說得不錯，那些家將不守在府里，而是在城郊的莊子上。想必，您也明白其中的原因。如今，府中的下人走的走，已經沒剩下多少個了。單憑這幾人，想要攔住那些債主，根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這么說來，也算是回答了沐書夜的疑問。

不過，林氏會看得如此透徹，倒是出乎沐書夜的意外。想到盤旋在腦中的疑問，她無聲咨詢了下齊凌的意見，隨之開口：“陳夫人，冒昧問一句，城郊莊子上的那位，與你是什么關系？”

林氏臉色微微陰沉，終于表露出了她的不悅，“沐四小姐，你們既然找到了她，想必也清楚此間的糾葛了。何必再來看妾身的笑話呢？”

“呵呵……”沐書夜當即干笑了幾下，不免有些尷尬和心虛，“陳夫人言重了。我并沒有看你笑話的意思。只是，這個關系作為此案中的重要線索，我覺得很有必要問清楚。五殿下，你覺得呢？”

齊凌不禁好笑，明明是她好奇心太強，居然還扯上他了。可不管事實如何，他也不會選擇在這個關頭給她難堪。

林氏到底還是沒正面回答她的問題，齊凌似乎也不感興趣，直奔主題道：“陳夫人，據我所知，陳壽私吞了不少官銀，難道還不夠用？怎么還欠下那么多債？”

林氏臉色微變，才猛然意識到，自家夫君的案子，還是由齊凌來審理的。那她將此事說出來，又算是什么？

她下意識地抵觸這種情緒，可齊凌又怎么允許？

“陳夫人，如果你知道什么，務必請你說出來。畢竟，這可是關乎你夫君的清白，指不定還能為其脫罪！”

林氏聞言愕然，臉上的遲疑還未褪去，卻又與這份錯愕融合在一起，怎么看都有些滑稽，“五皇子，您的意思是，此案還有推翻重來的可能？”

能夠推翻重來，不是很好么？可為何林氏的表情那么詫異，卻不見一絲驚喜？

沐書夜連忙笑著問道：“陳夫人，你似乎很驚訝？”

“是有點。”

“……”

沐書夜當下無語。

一般來說，知道自己的夫君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不應該是很激動很歡喜嗎？為何從林氏的臉上，她看不出這份“喜”，反而是“驚”比較多呢？

莫不是，這其中還有什么隱情？林氏壓根兒就不愿意看到陳壽有機會走出那個大牢？

這個陳夫人，有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