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廚房挑了吃剩的意面喂給野貓,它絲毫不客氣地一掃而光,吃光了仍不滿足,眼巴巴地望著我“喵嗚喵嗚”地叫喚,那副樣子擺明了在說“我還餓呢”。
我無奈地又去冰箱取出了兩罐沙丁魚罐頭。我抱著罐頭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全給這只野貓,想了想還是決定都給它吃吧。它也怪可憐的。走去屋外有那么一刻我竟然擔心它已經走了。這小小的擔心使我確認,其實我還是打心眼里喜歡它。
它還老老實實待著,藍里透綠的眼珠子渴望地注視我。我剛拉開罐頭上的拉環,魚香味飄出,它便陷入瘋狂似的支起雙腿搭在我的腿上,叫喚得更加急切了。
我把罐頭擱在它面前,看著它狼吞虎咽,搞得我也想嘗嘗這個沙丁魚罐頭是不是比別的沙丁魚罐頭要香一些。
媽媽最討厭罐頭了,如果要盤點她討厭的東西,罐頭一定名列前茅。媽媽在的日子,我們家從來不買罐頭,而且媽媽也不喜歡我隨便亂吃外面的食物,尤其是路邊攤。她認為只有經過精挑細選的食材做出來的食物才最可靠。
若非情非得已我也不想買什么罐頭啊,這幾天早晨我開了兩個罐頭嘗了嘗,那味道幾乎斷絕了我的食欲。
我一開始也沒留野貓住下的心思。我找了一個紙盒和一些舊衣服,臨時構建了一個簡陋的小窩放到屋檐下的角落,尋思著你若想在這里睡就在這里睡吧,你若想走就走吧。隨后我便回自己屋去了。
經過爸爸的臥室前我仔細傾聽了一下,房間里什么聲音也沒有。
我坐在搖椅前繼續看《人間失格》。看著看著,房間里慢慢變暗了。初時我還以為是在看書時,時間按了加速鍵呢,后來一看表連四點都不到。這種黑并不是因為夜色的到來而變黑,而是因為烏云來了。那一刻我才明白“黑云壓城城欲摧”所描摹的是一副怎樣的場景。只見那厚重的黑云下儼然藏了十萬天兵似的氣勢洶洶地從遠處滾了來,梧桐樹的枝椏被吹得完全變了形。
我趕緊沖到天臺去收衣服,好在衣服都用夾子夾住了,否則早隨風去流浪了。我的頭發也在風中凌亂,不時遮住眼睛。我后悔留了那么長的劉海。
剛剛收好衣服,傾盆大雨頓時到來了。我站在窗前看了一會兒下雨,想不通怎么早晨還好好的天氣就這么一下變了。
這時我想起了那只貓,我急匆匆地下樓,一邊想它是否還在。
還沒走到門口呢,便聽見屋外傳來了貓拼命叫喚的聲音。我一開門,一個黃色的肉球便從我的腳邊躥進了屋子。速度之快有那么一瞬間讓我覺得不是它自己跑進去的,而是被大風吹進去的。雨聲在打開門的剎那被放大了,地面跳躍著萬千的水珠。擱在角落里的紙盒也被淋濕了,可見風之大雨之大。
我呼喚了好久,才發現它藏在沙發下瑟瑟發抖,可憐兮兮地看著我。然后我重新為了它更換了紙盒,墊了干凈的舊衣。
就這樣過了半個鐘頭,它才終于肯讓我抱出來。它被雨一淋就更臟了。我本想為它洗澡,可看到它的傷口又作罷了。我拿了干毛巾來幫它擦拭,同時在擔心爸爸待會看到這只貓會不會責備我。
印象中媽媽在我小的時候養過一只狗,后來那狗死了就再沒養過寵物。不過媽媽倒是在后來多次提到過那只狗,可見她有多喜歡那只狗。
姑姑中午做飯的時候特意準備了兩份,用保鮮膜封閉好了放在碗柜里,保鮮膜上還有她貼的便利貼,告訴我晚上用微波爐熱一下就好了,以免我還跑到鎮子上去找她拿食物。我為姑姑的周到而感動。
晚上我熱好了食物之后叫爸爸下樓,他看到貓僅僅說了一句:“一只貓。”
貓則被爸爸嚇得再次躲進了沙發底。
我對爸爸解釋:“它被狗咬傷了,等雨停了我就放它到屋外。”
爸爸走下樓的時候手中還拿著一沓資料,我不經意瞥了一眼,發現上面寫著XX文化局的字樣。我猜測那大概就是陳凱叔叔提到的那個文化局吧。
爸爸一坐到餐廳,便將資料擱在一邊,專注地吃飯。他總是教我做一件事情的同時就不可分心去做另外一件事情,因此他吃飯的時候沒有看報紙的習慣。當然他過去還是會經常在飯間對我和媽媽開玩笑,他并不認為邊開玩笑邊吃飯違背了這樣一個原則,反倒認為是聯絡家庭感情的好方式。可是媽媽不在了以后,他從來沒有在吃飯的時候對我說過開玩笑的話。
餐廳的靜默更加彰顯了雨聲的響亮。
看到爸爸開始處理公事,連我也相信姑姑對我說的話,爸爸會慢慢好轉起來。聯想到爸爸在媽媽的棺木下葬那一刻的胡鬧,我都有些搞不清那究竟是不是真實發生的。那或許是我記憶中爸爸第一次的失態。
吃完了食物,爸爸對我說:“這些天真是難為你了。”
我有些驚訝,趕緊說:“這些是我應該做的,我只希望爸爸你能重新振作。”
爸爸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詞句,眼睛盯著鳶尾花的桌布看了幾分鐘,嘆了口氣說:“有幾次我聽見你半夜還在屋里走動,你也失眠了對嗎?”
“嗯。”
“有一段時間,我一閉眼就看見你媽媽站在我的床邊輕聲對我說話,我一睜開眼睛她又不在了。”
我未料到爸爸會和我做一樣的夢,看來媽媽果然是放心不下我們啊。時至今日我依舊判斷不清去找秦婆婆的決定是否正確,當時也是臨時起意,因為姑姑給我的八寶米太過靈驗,我便想著找秦婆婆商量一下拿個主意,可聽了秦婆婆的那番解釋,我反而覺得媽媽獲得安息更為重要。媽媽活著的時候守護我們,死了以后還要守護我們,讓我不安。
我忐忑地問爸爸:“爸爸你希望媽媽用那種方式留在你身邊嗎?”
爸爸又嘆了口氣,說:“她太累了,這個家里的一切都是她在操持。她沒讓我為家里的情況擔心過,你媽媽是一個好女人,我不希望她走了還這么累。”
這是爸爸的心聲,我眼眶濕了。
爸爸臨上樓前對我說:“貓你想養就養吧,你喜歡做什么事情就放手去做,不用再事事都征求我的意見。”
我沒明白爸爸說的話是什么意思,是不管我了嗎,還是在爸爸的心目中我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我想不明白。
我抱著黯然的心情在沙發前坐了一會兒,那貓閑庭漫步般的走了過來,輕輕用身子在我手臂上摩挲。聽說這是貓對一個人撒嬌才會采取的動作,而貓只有對信任的人才會撒嬌。貓的信任真簡單,單純地收留它,它便會對你付出全然的信任。這毛茸茸的身體在某種程度上緩和了我的心情。
晚上,雨仍淅淅瀝瀝無休無止地下著,好像要下到天荒地老才肯罷休。我把貓留在客廳,去浴室洗了一個長長的澡,隨后回到臥室躺在床上發呆。床頭的小小臺燈靜悄悄的亮著,投影下道道古怪的影子。
孤獨突然強烈地涌上來,這孤獨簡直讓我絕望。我想起了和媽媽相關的好多事情。媽媽笑的樣子,媽媽生氣的樣子,媽媽接我放學的場景,媽媽給我慶祝生日的場景,點點滴滴都涌了上來。我看向書架上擺的口琴,在刻意調暗的臺燈光下,那口琴看起來模糊不清。可我知道它就在那個位置。自從媽媽走后我再也沒吹過那口琴了,可我無法忘記十歲生日時媽媽將它送給我時的情形。
媽媽說,既然你不愿意學鋼琴,那我就送個口琴給你好了,在你覺得難過的時候至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幫你紓解苦悶。
就是從那時我開始學的口琴,雖然技藝如今也沒什么長進,但相比鋼琴我更加偏愛口琴。
都怪雨,不是這場雨,我對于媽媽的思念也不會決堤。這一刻,我想念媽媽,格外想念,淚水不聽話地劃過臉頰。我本來還想抵抗一會,最后也決定放任不管了。在這個沒人知道的夜晚,索性就哭個夠吧。
我決定明天偷偷去看看媽媽。
我和爸爸誰也沒提起去媽媽的墓地看看,但我知道爸爸一定也和我一樣想去。我們只是無法面對媽媽葬身在那小小一隅的事實。今夜的雨會不會淋濕媽媽的棺木呢?媽媽會不會覺得冷?
媽媽你知道我在想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