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元宵佳節,東湘的皇帝突然來了興致,竟然學著民間吩咐在花園廊亭各處掛滿花燈,夜宴后妃群臣。
黑夜悄悄拉開帷幕,靜云宮的宮女們人手拿著一件華麗的衣衫,等待著衣衫主人的過目。
試穿了幾件之后,杜云依有些惱怒,“都這么難看,叫本宮如何穿得出去。不去了!”說著將眼前的衣衫統統扔在地上。宮女們面面相覷,知道主子今日心情不佳,都不敢出聲,將為難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白露。
白露拿過一件紫色的綢制華服,勸道:“今日皇上宴請后妃佳麗,機會難得,她們自是濃妝艷抹盛裝出席。娘娘怎么能自怨自艾自動放棄這機會,這不是成全了那些人。”
杜云依口氣微微緩和,嘆道:“話雖如此,可這宮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本宮雖貴為貴妃,但是皇上已經多久沒來靜云宮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本宮去還是不去又有何區別呢。”
白露低頭不語,跟杜云依多年,雖是主仆卻也是情同姐妹,杜云依的無奈和悲哀她感同身受,沒有辦法丟下她一人在這深宮中日夜與寂寞為伍,所以才至今未嫁。
“奴婢倒覺得娘娘去不去區別可大了。”青霜一身宮女裝扮,長發分成兩個小鬏固定在頭上更顯得年紀小了。
“哦?”杜云依側過身子,似是來了興趣,“你說來聽聽,有什么區別。”
“首先,娘娘若是不去,興許會被人鉆了空子,說娘娘不把皇上放在眼里,違背圣意。那皇上要是當真因此怪罪娘娘了,這豈不是無妄之災。其次,宮中難得盛宴,正如白露姐姐剛才所言,眾妃嬪定是盛妝華服,爭鮮斗艷。而娘娘天生麗質,即使不施粉黛素衣羅裙,也定能博君一笑。”青霜聲音不大,卻句句誠懇。
杜云依展眉一笑,說不出的嫵媚妖嬈,“說得好,今日你與白露一道隨本宮去,本宮要給皇上一個驚喜。”不施粉黛素衣羅裙,站在那群濃妝艷抹的女人中間想不被注意都不行。杜云依心中暗自慶幸,幸虧自己當日慧眼,從三妹手里要了一個如此聰慧的丫頭。
白露看著青霜,心中有種淡淡的不安。誰能想到這些話會出自一個只讀過幾年書的丫鬟口中。況且她還這么小,后宮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最容易讓人迷失,再過幾年,她會變成什么樣子,白露不敢繼續往下想。
“喲,妹妹這身打扮可著實驚艷啊。不枉費我們等了這么長時間,是吧,皇上。”可以用這種調笑般語氣同御座上那人說話的在這后宮里只有一人。
“柳貴妃,注意你的口氣,身為妃子怎么可以這樣對皇上說話。”皇后不悅的蹙眉,蒼白的面上沒有一絲血色,果真如宮女們所說,皇后身子不好嗎?
柳貴妃長袖拂面,飲了一杯酒,笑了笑,“皇后才是,注意您的身子啊。”
“你……”
熱鬧的酒宴一下子靜了下來,青霜埋著頭臉喘氣都不敢大聲,果真如宮女們所說,皇后和柳貴妃是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
“正好,煙花就要開始了。”御座傳來的聲音,醇厚而磁性十足。青霜偷偷看了一眼御座上的人,心中忍不住波瀾漣漪。王者的霸氣和文人的儒雅竟可以這般契合,共存于同一個男人身上,這就是東湘國主、元治盛世的開創者——柒冉。
滿園的花燈彩緞,滿天的絢爛煙火,充耳的鐘鼓妙音,美艷的舞姬妃嬪,這次的宴會顯盡東湘的昌盛繁華。而他,就站在那繁華盡處,只一身紅衣卻傾盡世間風華。
“哼,本宮倒是把他忘了。”杜云依冷哼一聲,口吻有些輕蔑,“西岺太子夏清容,只要有他在這后宮就只剩一抹紅色。如此容貌卻偏偏是男兒身,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西岺太子夏清容?”青霜輕念,眼角的余光始終盯著那抹紅影,五年未見,他的五官越發精致,身段越發修長俊逸,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得如同一汪碧潭,深深的吸引著你的目光,只要看到就無法挪開視線。
“皇上夜宴妃嬪群臣,把這西岺的質子也請過來了,你說他這是算妃嬪呢還是群臣呢。”身旁不時有妃嬪們的議論聲,夾帶著一些譏諷以及一些嫉妒。
“當然算不得臣子,皇上縱然是想西岺俯首稱臣,但西岺人誓死不肯歸降,奈何兩國實力懸殊,這才送出太子來討好咱們東湘。”
“你這么一說,他一男子莫難不成若你我這般,是皇上的妃嬪,哈哈。”
“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身后的淺笑聲,像是一根根針扎進了青霜的心里,讓她坐立不安。
“青霜、青霜…”白露輕喚了青霜幾聲都沒反應,她順著青霜的視線看去,不由困惑。
“白露姐你叫我嗎,什么事啊。”青霜終于緩過神來。
白露問道,“你認識西岺的太子?”
“沒有啊,我不過就是個丫鬟,怎么會認識西岺太子呢。”白露疑惑的目光讓青霜覺得心慌,她低頭,雙頰微紅,“我不過是從來沒見到過那么好看的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五年未見,再次相逢卻是如此光景。他如今叫做夏清容,是西岺的太子,身份高貴卻被困東湘深宮后院忍辱負重;她名為青霜,是貴妃的侍女,身份卑賤為了生存不斷舍棄原來的自我。
原是女兒家的心事在作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自己當初剛看到夏清容的時候還不是驚詫了好久。白露也覺得自己太多疑了,面上恢復了笑容,“宮中不比杜府,一言一行都要時刻注意,以后可別這樣了。”
“青霜記住了,多謝姐姐提醒。”
“剛才明公公來通報,今晚皇上會來靜云宮,你先回去讓宮人們準備準備。”
“是。”青霜點頭,悄悄退下。離開之時,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抹紅影,卻不想被捕獲個正著。他的雙眸如同巨大的黑色漩渦,來勢兇猛,猝不及防,青霜一瞬間忘記了呼吸。
青霜有些狼狽的逃離,直到身后的喧嘩漸漸消失。躲到一處假山后面,她終于舒了一口氣,嘲笑自己的無能,陸西月果真是個妖孽。只是,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以及那冰冷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氣息驀地闖入腦海中。
“是我夏清容對不起你。”夏清容,他也叫做夏清容,是巧合嗎。青霜心中有些亂,腦中卻忍不住地開始梳理,陸西月和夏清容同時出現在歸離坡,當時陸西月扮著女裝,后來來了一群人帶著了陸西月和陸夫人,而留下的夏清容卻是穿著陸西月的衣服扮著女裝,那就是說陸西月是扮作夏清容被帶走的。扮作夏清容……
青霜心跳得厲害,身上每一個毛孔都透著寒氣,如果這是真的,一切就能解釋得通了,歸離坡的人見過夏清容和陸西月同時出現,所以會被滅口,而那天晚上夏清容知道有人來滅口,所以連夜就離開了。這一切都是計劃好的,從在歸離坡見到他們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一步步走向死亡。歸離坡短短幾日的相處歷歷在目,陸夫人和掌柜的夫婦的談笑聲,陸西月的冷喝,還有夏清容的調笑聲,縈繞在耳畔。眼睛有些酸澀,視線也開始模糊,青霜不明白他們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對著一群將死之人演得那樣天衣無縫。
“小姐姐,你在哭什么。”衣袖被人輕輕拽動著,一只小腦袋探到青霜面前,圓溜溜是眼睛滿是童真,“你娘也生病了嗎?”九、十歲模樣的男孩,衣著富貴。
“我娘?我娘死了。”青霜想起了在西岺的日子,雖然艱苦卻活得自在開心。然而,她再也回不去了。
“死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沒了,你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那…我娘也會死了嗎?可我娘說吃了藥就會好了的。”小獸的聲音中帶著顫抖,小手不自覺地捏緊手中的衣袖。
“你娘那是騙你的,生老病死誰也逃不掉。”在孩子面前沒有必要偽裝,青霜想什么就脫口而出了。
“你才騙人,我娘才不會,才不會……”男孩顯然被青霜直白的話語傷到了,眼淚嘩嘩地直流,哽咽著,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青霜有些愧疚,皇宮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一般人家的,怕他的哭聲引來別人,青霜只好開口哄他,“好了好了,方才逗你玩呢,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樣哭鬧算哪般啊。”
男孩聞言止住了哭聲,小聲反駁,“那…那你剛還哭呢。”
“我是女子,女子愛哭你不知道啊。”青霜說著捏了一下男孩肥嘟嘟的臉,叫你回嘴。
男孩被捏疼了,眼淚又下來了,抽泣著,“書上說,唯有…唯有女子與小人難養,你不僅是女子還是小人。”
“我怎么小人了?”
“你捏我…”小獸捂著臉,眼神哀怨。
青霜無奈,得回靜云宮了,沒時間陪這小鬼在這邊瞎扯,“你趕快回去吧,我也得走了。”
“小姐姐住哪兒啊,以后我還能找你玩嗎?”小獸扯著青霜的衣袖不肯撒手。
“靜云宮。”青霜輕輕揉揉小獸紅紅的臉蛋,“宴席也快散了,你爹也許正在找你呢,趕緊回去吧。”他說他娘病了,那應該是和他爹一起來的吧。
“嗯”小獸點頭,依依不舍地看著青霜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心中卻是一番憋屈,他爹才不會找他呢。
“哎喲,戎瑛殿下,奴才可算找到您啦。”尖細的嗓音,皇后的心腹曹公公慌忙跑了過來,聲音帶著些埋怨卻又透著關懷,“皇后娘娘都急壞了,非得見著您才肯喝藥。喲,這小臉兒怎么啦。”
“蚊子…蚊子咬的。”小獸支支吾吾的回答。
“這才幾月都有蚊子了啊。”曹公公顯然不信,有些生氣,“肯定又被戎玲欺負了是不是,那個臭丫頭和她母妃一個德行,盡挑軟柿子捏,有本事和杜貴妃鬧去啊。”
“我不是柿子。”小獸弱弱的辯解,誰都不能捏我,嗯,剛才那個姐姐除外。
“奴才就這么個比方。”曹公公牽起戎瑛的小手,嘴角掛著無奈一絲無奈。皇后娘娘為生下戎瑛落下了病根,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起初皇上還念及舊情時常來賦蓮宮,然而再深的感情也禁不起歲月的打磨以及日益充盈的后宮佳麗,近些年皇上已經很少來賦蓮宮了。娘娘只得把心血放在戎瑛身上,畢竟他是東湘的太子,可是偏偏戎瑛不爭氣,資質一般又生性懦弱,很不討皇上喜歡。
****************************************************************************
賦蓮宮
“瑛兒,你跑哪兒去了?”皇后沉著臉,呵斥著。
戎瑛沒出聲,憋著小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室內燈火通明,小獸眼瞼正下方的一顆赤紅的淚痣清晰可見。
皇后心中一軟,雖恨其不爭可到底是自己的親身骨肉,她攬過戎瑛,抬起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撫上小獸的臉蛋。那顆朱砂痣,她看著著實礙眼,那般血紅,像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奪了別人的幸福是要用血用淚償一生的。她這一生算是嘗盡了后果,如今只求上天憐憫憐憫她可憐又無辜的兒子。
小獸輕微地掙扎著,“母后,疼……”母后果然很是討厭他臉上的只顆痣呢,父皇不待見自己是不是也因為這個原因呢,可是也不是他自己樂意長的啊。
皇后聞言立馬撤回手,暗自懊惱自己沒有拿捏住輕重,眼眶有些濕潤,“以后莫要亂跑了,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要害你,有多少人覬覦著你的位置,恨他們自己不能取而代之。咳咳…”
“娘娘,既然太子殿下回來了,就趕些把藥喝了吧。”曹公公端來一碗藥,看著皇后娘娘喝下,“娘娘今日真不該為了和柳貴妃慪氣而去那什么元宵宴會,身子本來就不好,這下又受了涼,何苦呢。”
提及柳貴妃,皇后眼中立即燃起一團赤焰,恨不得手中的方巾就是那柳嫵,將她撕裂,“本宮是東湘的皇后,皇上宴請后妃群臣,皇后不去莫不是要讓她貴妃代行本宮之責問候百官,統領后妃,咳咳咳咳…”盛怒之下,皇后竟然吐出幾口血來。
“快叫太醫。”宮人們亂作一團。
戎瑛拉著皇后的手,傻傻的問道:“娘親不是說吃了藥就會好的嗎?”
皇后苦笑,握緊戎瑛的雙手,慘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娘親現在感覺好多了,戎瑛以后若是乖乖的聽娘親的話,那娘親會好得更快。”
戎瑛小腦袋直點,“嗯,戎瑛以后一定聽話。”
站在一旁的曹公公默默地聽著母子兩的對話,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