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稱贊，當年的我箭術還是一流的，能用那中看不中用的小梢弓在百步之內取人性命，神乎其技。若是在戰場上，必能萬人中取敵人首級。

那白袍的契丹少年連連點頭“想不到阿娜羅年紀輕輕，就有這等好身手，恐怕伯顏海大哥都不是你的對手吧”。我一時拿捏不準他究竟是真心夸贊還是有意嘲弄，便干笑幾聲，偷偷去看坐在那邊神色冷峻的冰山將軍。

少年沖耶律慶之快樂的嚷嚷著“大哥，怨兄弟我太魯莽了，我一聽說你們到了大定府，便趕著過來見你，誰知，你讓人當頭賜我一箭，幸好我穿著阿媽給的軟猬甲，否則，嘿嘿，我就得去見閻王啦。”

耶律慶之緩緩笑道“阿娜羅是烏沙堡一役的頭等功臣，也是我麾下的招討使，他的箭法自然了得。”契丹少年驚訝的看了我一眼“我早就聽說大哥身邊有個厲害的人物，原來就是阿娜羅，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哈哈，原來這契丹人中也不乏有馬屁精，被這面目清秀的契丹少年這樣夸贊我，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耶律慶之又與那契丹少年閑聊數句，原來那少年姓耶律名隆翼，與耶律慶之乃同父兄弟，他到這大定府奉命駐守，今早聽聞我們趕路至此，故出城相見，耶律隆翼很是熱情，定要耶律慶之入城來參加他們的一個騎射比賽。

我一聽有契丹人比賽便興致勃勃，耶律慶之本有猶豫之態，見我喜笑顏開，無奈的看我一眼，便答應入城。

耶律隆翼剛離去，伯顏海便對耶律慶之道“將軍，時間緊張，還是趕路為好。”我跳腳“啥？不是要去看比賽么。唉，我們漢人有云：人無信而不立，堂堂大丈夫怎能言而無信……”

耶律慶之淡淡的瞟我一眼，那如刀鋒般冷峻的臉更加冷漠了，我趕緊噤聲。韓匡奇也氣喘吁吁的趕來勸阻，我在一旁聽著，才覺察出一絲不對勁來。耶律慶之聽完韓老頭的話，只抬頭問我“你想看射箭騎馬嗎？”

想看……可，是不是有危險，是不是會死啊？那還是繼續趕路吧，我可不想為了快意丟了命。

伯顏海詫異的鄙視我一眼。

他哈哈大笑起來，又恢復平日灑脫。你放心，我弟弟自幼生性驕奢頑劣，你只要不招惹他，就死不了。

次日，我們一同來到大定府，這大定府乃契丹國的中京，是兵家要地，故這大定府的等級也要比其他州府高出許多來，我們走到城中一處軍營，遠遠就看到數名契丹隨從擁著一位少年公子馳馬而來。

我看到這位少年還穿著昨天同色的白衣錦袍，服飾卻極為華貴，只見他翻身下馬，英姿勃發，輕裘緩帶，神態甚是瀟灑，看來十七八歲的年紀，雙目斜飛，面目俊雅，卻又英氣逼人，是難得的契丹美少年。

耶律慶之走上前，隨同而來的軍士紛紛跪倒于地，那少年忙道“快起來吧，大家一家人，好不容易不在家呆著，就別整這些虛禮啦”他一拳打在耶律慶之的胸膛上，笑道“大哥，多日不見，咱哥倆可得好好聚上一聚！”

二人在前方走著，說些家常話，那少年頗為健談，談吐不俗，將各地風聞講的風趣幽默，連平時嚴肅冷漠的耶律慶之都一直在笑。

我捅捅旁邊的伯顏海小聲說“你家的二公子倒是個活潑的正常人，不像那個冰雕臉……”話音剛落，那少年猛地回過頭來，在人群中搜尋，一看到我，眼中一亮，大步走來，高興的說“阿娜羅，你也來啦！今兒我可得跟你好好喝幾杯。”說著便擁著我向前走，耶律慶之輕咳一聲，笑意稍斂“隆翼，眾將面前，舉止須有度。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少年放開搭在我肩膀的手，正色道“大哥教訓的極是！”說著兩人向前走去，少年一回頭，迎上我探究的目光，一怔，隨即沖著我吐吐舌頭，我嚇了一跳，他哈哈笑起來。

到了軍營，里面已經擺好了酒席，許多青帽的衛戎近侍早已四周警戒好了，待他們一走進，立刻并刀致意，那聲音整齊劃一，轟隆隆如悶雷，連桌板都震得幾震，那兩側坐臺上原本坐著不少衣飾華美的契丹貴族，見我們進來，自是呼啦一聲全起立，紛紛左臂上揚緊扣右胸，行契丹禮節，嘴里還整齊的喊著契丹話。

那少年揮手示意，眾人繼續行禮，耶律慶之揮手再三，眾人才于席間坐定。當下奏起鼓樂，有契丹少女穿著紅色窄腰衽服，踩著雪白的羊皮靴，在樂曲聲中載歌載舞。

這酒宴自是與烏沙堡的慶功宴不同，連鋪設的氈毯食器都甚是華美，那營帳乃數層牛皮所制，飛彩繪金，更是罕見。那些契丹人也個個穿金吊銀，在嘰里呱啦的用契丹語說話。我忍不住問旁邊的人，這些都是什么人呢，介紹給我聽聽。

韓匡奇無奈的解釋道，那邊坐在將軍右下方第一位的是大定府節度使耶律亮，第二位的是大定府府尹粘罕烏，第三位的是中京提督耶律楚旸……

咦，這么多耶律都是將軍的兄弟嗎，耶律慶之的阿媽還真能生吶。我口沒遮攔的說，韓匡奇鄙夷的說“招討使不可胡言，契丹國貴族除了姓耶律就是姓蕭，耶律將軍只有這一位親弟弟。”

正說話間，只見場上走來八個力士，他們頭縛紅帶，白布短衫、窄袖，腰扎紅色皮帶，穿寬大扎腳布羅褲，而領襟則用七、八層密縫之，看上去堅韌無比不。只聽得旁邊一契丹軍士大喝一聲，八個力士兩兩作勢，弓腰曲背，欲伺隙取勝，忽然兩兩撲到一起，互相扭結，以足相掠，以腿互蹴，稍一失，即仆倒與地，是敗者。八個力士角逐出四名勝者，又兩兩相犄，繼續分出勝負，直到最終的勝者選出。

這便是契丹國最喜愛的摔跤，人人都以成為摔跤勇士為榮，而這摔跤著實精彩，我看的興高采烈只覺得不虛此行。

那摔跤勇士上前一步，跪拜于地，耶律隆翼笑道“大哥，這是我從蒙古找來的摔跤好手，怎么樣。”耶律慶之輕哼一聲“僅供奉軍中戲耍而已。”少年不以為意，繼續笑道“就知道大哥不喜歡這些，我只覺得蒙古人摔的漂亮又厲害，才拿給大哥看看，讓大哥解解乏。大哥，你說到底好不好看”

耶律慶之眼底隱隱有絲笑意，終于拗不過他兄弟，說“好看，賞吧。”語氣中盡是寵溺。

看不出，這契丹人倒是淳樸可愛，一片兄弟情長。我忍不住撫掌叫好，一時間場中相應無數，掌聲雷動。

耶律隆翼轉頭看我，笑容可掬，招手叫我過去，卻只見耶律慶之長臂一揮，意為攔阻，遠遠地只見那契丹少年拿著酒杯指手畫腳，臉上帶著一絲懇求，而那冷面耶律慶之只板著臉，連連搖頭。

我最見不得這種欺強凌弱，尤其那耶律隆翼還是個熱情的美男子。

于是，我走過去，臺上有契丹侍衛攔截，兄弟二人皆抬頭看我。

我執起手中酒杯，沖著耶律隆翼說“早聽說大人大名，一直無緣得見，今日初見，我先敬一杯。”說完，便仰頭喝干。耶律隆翼大笑，拍案而起，拉起我“我喜歡你這脾氣，跟我真像。”他又打量我幾眼，笑道“古人云，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今日見阿娜羅，概莫如是罷。”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這不是曹大才子寫洛神之美的么，這契丹小子倒會夸人。

耶律隆翼忽然揮手示意，鼓樂聲止，眾人將目光投向他。那契丹少年冉冉站起，對眾人朗聲道“今番與大哥相見，十分難得，聽說大哥的神豹隊乃親自訓練的契丹精兵，不如讓我的斡魯朵跟大哥的神豹來比試比試，給大伙助助興。”

耶律慶之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頷首應允。眾人歡呼。

聽韓老頭說那斡魯朵乃契丹文，指的是隨扈親兵，估計是耶律隆翼從府中帶來的親隨。可這親兵怎么能勝得過曾征戰沙場的神豹隊呢，更別提還有那善騎射刀槍的四大金剛哩。

我連連搖頭，看著場子中兩隊人馬已經準備就緒，各有三人披紅甲持長戟，等待主命。我轉過頭來，就看到耶律隆翼有點怔怔的瞧著我，我想他大約是在想什么心思，因為他的目光有點奇怪，不過他很快就移開目光，微垂下臉，唇角微微上揚，露出潔白的細小的一顆顆牙齒，向我伸出手，我不明就里，忙把手遞給他。他拉著我，走到場子中央。

那些契丹大官們都停下手中杯箸，愣愣的看著我們。只聽得耶律隆翼說“我身邊這位就是烏沙堡中勇戰扎圖的少年英雄阿娜羅。”他眉目含笑的望著我，“自古少年出英雄，阿娜羅，今日你與我比試較量一番如何？”

比試什么？

騎馬、摔跤、劍舞、射箭你來挑一個。。

聽上去這些都不是很難，但是他身為將門子弟，即使看上去斯文有禮，在這武力上必不可小覷，更何況……他還是契丹人，那勇武好斗的秉性可不會更改。

我咬著唇，拼命想應對之策，一邊怨懟的瞪著耶律慶之。

若不是你老兄信口雌黃說我是什么大英雄，何至有今日之窘。

耶律慶之也發覺不對勁，走過來，正要說什么，只見耶律隆翼笑道“大哥又要阻止是不是？我跟著蒙古師傅巴圖魯苦練功夫一年有余，打起架來應該不會輸很慘，不會給大哥丟人的，且放心好了”。

哈？苦練功夫一年，打起架來不會輸很慘？這小子……真是要逼我絕倒。

耶律慶之愣了一下，想了想，只得笑而作罷，對我說“阿娜羅，那就去比試比試吧，拿你最擅長的。”

那我們能不能文斗？或者吟詩作對？我徒勞的在心底吶喊，向神豹隊那群小子們求救般的看去，只見伯顏海忽然向我做個握弓的姿勢。

既然連我的箭術師傅都首肯了，那就比試射箭。

那曾受我一箭的耶律隆翼笑了，一把抱住我笑道“既然有比試，那就分個輸贏，若阿娜羅兄弟贏了，我悉聽尊便任由處置。”他的親兵大驚，嘴里輕聲說著契丹話，他不予理睬，注視著我說“若我贏了……你就要成為我的手下”。

什……什么叫成為我的手下？我只覺得肩膀上那只手很燙很熱。我正欲掙脫，就見耶律慶之走過來，不著痕跡的將我拉過來，扯到他身后說“二弟不要胡鬧了，阿娜羅已經是我親封的招討使，回頭是要在朝中受封拜官的。”

耶律隆翼笑的很燦爛“大哥多慮了，阿娜羅是你的招討使，箭術極好，又怎么會輸呢。”說著轉頭吩咐“來人，拿酒來。”

兩大壇酒被捧上來，兩只刺金花鳥海青大碗放在面前，那契丹酒特有的辛辣之氣撲面而來，耶律隆翼將壇中酒倒入碗里，說“今番良晤，無酒怎助興，我們每人射中一箭，就喝一碗酒，誰先失手，就算得輸了，如何。”

我酒量向來不好，這一杯酒幾乎就能要了我的命。估計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耶律慶之面色冷峻，沉聲道“阿娜羅不善飲酒，二弟……”那少年打斷道“我們契丹人各個都是好漢，連酒都喝不得，還算英雄么，難道大哥這神豹隊徒有其名，卻都是些不善酒的巴嘎亞？”

神豹隊隊員臉上閃現憤怒之色，各個盯著那耶律少年，握緊腰間的金錯刀，耶律慶之沉下臉來，他的弟弟唇角含笑挑釁般的看著他。眾人都慢慢圍了上來，氣氛緊張起來。

這時，我靜靜的開口了，“好，比就比，但是我也有個條件。咱們不射那邊的靶子，要用活人舉著的靶子。”我看向那些曾與我并肩作戰的神豹軍士們，“誰愿當舉靶之人？”

空氣中沉默下來，但只一瞬間就爆發出眾多聲音“我愿意！”“我來！”那些驍勇善戰的契丹勇士們一個個爭先搶后的揮舞拳頭，眼神有一絲敬意。

我有那么一時間竟有感動要哭的感覺，我并不是他們眼中的大英雄，行軍中我每一次的習箭都被他們瞧著真切，雖然練得十箭中八九，但仍不是百發百中，再加上喝酒……怎么看都是個極為危險的任務，但看著耶律隆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刻著“別裝什么好漢英雄！”幾個大字，這不屑一顧徹底激怒了我。

于是，我將比箭法則又抬高一個難度。活人舉靶，考驗的是信任和勇氣。

于是，我的神豹勇士們為了我的意氣，為了他們的尊嚴，冒著生命危險愿為我的靶子。

耶律隆翼大概萬萬沒有想到我不僅會答應他，還提出了更大的難題，他看向他身邊的隨扈親兵，那些親兵卻眼神躲閃，神情驚惶，竟無一人上前。他哈哈一笑，自嘲道“隨護三軍盡怯陣，寧無一人是男兒！”說罷，將酒碗向地上一摜，那酒碗頓時跌了個粉碎，濃烈嗆鼻的酒氣立刻傳出。

他退后一步，坐在椅子上，我只覺得他眼底滿是怒火，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哀？我暗暗嘆了口氣。

耶律慶之走上前，扶著他的肩膀，靜靜的說“起來，我來當你的舉靶物。”那契丹少年終于抬頭，喊道“大哥！”

他將少年拉起，笑道“打虎親兄弟，待會兒可要瞄準靶心射吶。”

擔當我的靶物的自然是我的授業恩師伯顏海，他走向那端，舉起靶子，我看著那黑黑瘦瘦的人，信任又帶著點兒“豁出去了”的眼神望著我。視線一動，看到那個人，他站的離我挺遠的，我也瞧不見他臉上是什么神色，只能看到大風吹起他的袍袖飄飄。

“噌”他舉著的靶子紅心插著一支羽箭，滿場歡騰，耶律隆翼哈哈大笑，喝下一碗酒，湊到我面前“該你啦。”

我自顧自的搭弓，引弦，那箭簇上有三個明晃晃的洞，是耶律慶之親手為我鉆鑿的。

“嗖,咻——”我的小哨箭迅猛的射出，正中紅心。神豹軍士們一片歡呼。我端起那酒，憋一口氣，大口灌下，只覺得胸腔像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火熱火熱的，我一抹嘴巴，不管不顧的繼續搭弓，“嗖，咻——”

耶律隆翼不甘示弱，忙拉弓射箭。

“噌——”

“嗖，咻——”

場內鴉雀無聲，只聽得到一支支箭劃破長空的聲音，咕咚咚喝酒的聲音。

我已經連發十箭，皆不負眾望。那耶律隆翼也身手不凡，皆中靶心。

但我眼前已經開始昏花，那巨大的一壇酒已經喝了一半，我只覺得腦袋像在火燒，我扶著桌角，勉力站定，瞧了一眼旁邊的人，那契丹少年身形略搖晃，握弓的手微微顫抖。他也回頭看我，將手搭在我肩膀上，沖我一笑，竟有幾分快樂，“阿娜羅，我勝你一箭，你服不服？”

我大力摔開他的手，卻一個趔趄倒在桌子上，我知我已經醉的不行，但我還不能倒下，為了伯顏師傅，為了神豹隊，為了……那個人。

我大喊“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說罷，拾起桌子上小梢弓，對準靶心，卻遲遲不將箭射出。

我已經瞄不準靶心了。

眩暈中，伯顏海蒼白著一張臉對我喊道“大人，射箭吧，朝我的頭上射！朝這兒來！不怕！”他舉著靶子站的紋絲不動。

我大口大口的深呼吸，忽然覺得臉頰一涼，耶律隆翼的手貼在我面孔上摩挲，他說“阿娜羅大人，你的臉很燙，快回帳休息吧，何必讓自己屬下受罪呢”語氣關懷，眼中卻又一抹戲謔。

我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太陽穴的青筋在汩汩跳動，并不快，但是那種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跳動法。

那冰冷的手還在我臉上貼著，終于挑翻了我心底最后一絲理智，我手勢一變，那弓急急的調轉方向，鋒利的箭簇正對著那張好看的臉，那白的如和氏璧的臉瞬間失了血色，耶律隆翼錯愕的看著我。

我扣緊弓弦，將箭頭對準他的額頭，大喊“我要射死你，射中你的頭也是我贏！”用力喊完這句話，頭就更疼痛了，身子一歪，頭一垂，只聽得耳畔響起眾人驚呼聲“啊！”“大人！”。

有人大力托起我的頭，厲聲道“放下箭！”我略微清醒下，看著身旁耶律慶之那鐵青的臉，以及正前方被我的箭簇逼到柱子前的耶律隆翼。他毫不畏懼，臉上竟有莫名神采，仍大笑不止“要么就快快服輸，要么有種就朝我頭上來！”

他娘的，這個怪人！

酒氣上涌，我再也支撐不住，手一松，身子筆直向前倒去，跌進一個人懷中，只來得及聽那人抱著我興奮的喊了聲“看，我贏了！”就眼睛一閉，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