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潔的辦公室里,日常是靜謐到只有電腦的敲打聲,主人沉著而稀寡的說話聲,以及偶爾響起來的劃筆聲,但今天一早,就罕見地被一陣起伏的笑聲打破。
李爽笑趴在桌子上,好一會兒,才舉起被捏皺了的雜志,戲謔地讀著:“他穿著隨意,只圖自己舒適,不像那些用精致的華服來武裝自己的商人,也不像那些左顧右盼、四處逢迎的商人……還有還有……陽光跳躍在程游的五官上,照映出眼底之下那一片細細的青影,它似乎在證明,沒有誰會不勞而獲,沒有誰會一夜起家……哈哈,她居然這么寫你,你是有多不配合人家,才會這么沒內容,居然把一個這么嚴肅,面癱的你寫成這樣?哈哈,笑死我了……”
“那怎么還在笑?”程游頭疼地看著眼前肆無忌憚的李爽。
“快笑死!”李爽嗔道:“哎,阿游,我以前怎么沒發現沈青這么文藝啊?快肉麻死我了。”
“出去笑,找你家小白笑,我要工作。”
“就不,”李爽抗議,“就要在你面前笑,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機會。”
“阿爽,”程游語調平淡,卻隱含著一絲威脅,“我在看你父親公司的文件。”
李爽趕緊抿嘴,憋住笑,跑出門。
空氣瞬間安靜下來,程游撿起被李爽跑急了掉在地上的雜志,不動聲色,一頁一頁地翻看。
誰也沒有發覺逐漸上揚的嘴角,包括程游自己。她本來就很會寫。
沈青和陳雅麗兩人畢業后,繼續維持牢不可破的舍友關系,一起合租在小小的出租屋里。
很難想象,有一天,她沈青也會擁有一個朋友。如此親密無間。
不,還是有間的。見色忘友的陳雅麗發來短信:我和老袁出去約會了,你自己吃好好哦。
世事難料,陳雅麗爽快地忘掉了喜歡十幾年的渣男,歷經一年長跑,愉快地追到了袁啟杰。
冰箱里只剩下一盒泡面,上面還貼了一張粉色便簽:這是我的,你不可以吃哦。字寫得真丑。她傻笑著摸摸肚子,算了,出去吃點健康的。這些速食,她戒掉了,再也沾不得。
出租屋地理位置還不錯,走幾步就到了主街道,餐鋪繁多。
她打了個噴嚏,走進一家餛飩店,暖氣拂面。
一碗滿當當的餛飩被老板娘笑盈盈地端過來,仿佛間,她看見了J大賣餛飩的劉阿姨,她們的笑容都一樣淳樸,親切。
那時,秦久和她在一起最常吃的,就是劉阿姨的餛飩。他第一次和她在這個城市吃的第一頓,就是餛飩。
餛飩熱氣騰騰,沒有吹涼幾分就咽下去,燙了舌頭卻不自覺。
不是麻木,是再痛也可以忍受得住。
吃完后,感覺頭腦有點發脹,沈青跺跺腳,決定漫步街頭。初春的夜風徐徐,略涼,減輕了幾分昏脹。
“沈青,”她在一個街角的拐彎處聽見自己的名字。
“沒想到碰見你,”趙銀環淺笑著說。
是啊,沒想到碰見她。兩句寒暄,以為就此擦肩而過。
末了,趙銀環又問:“沈青,你想知道我和秦久的故事嗎?”
“……想。”
兩人擇了一家安靜的咖啡店,冷清的舊式鋼琴聲在慵懶地輕輕敲動,細膩地攪碎著昏沉的空氣。
沉默半晌,趙銀環喝了兩小口熱可可,才開始用晦澀的語氣,緩緩言說。她以為她不會再說出這些 過往云煙,可在撞見沈青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的面孔后,她心里突地生出一根刺。
如果眼前這個人得知那些事之后,臉上會不會多出一種表情?
事實是,不會。在她花了一個小時說完之后,沈青始終不動聲色。那一雙像是被水洗過的雙眸里,清且淡。
趙銀環一口氣喝完剩下的熱可可,液體的溫度已經降下,除了沉沒在口腔里的甜味,便感受不到任何它的存在,即使穿腸過肚。
沈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來的,扶著脫粉的墻,緩慢爬上漆黑的三樓,到了家門口,手止不住顫抖,鑰匙一直鉆不進孔,她便越使勁兒,鑰匙掉在地上,她下意識去撿,卻脫力般蹲靠在墻邊,腦袋 沉沉地壓在自己的膝蓋上。
驀地,黑暗中伸出一雙手,拾起地上的鑰匙,開門,門被打開,屋內的月光霎時傾瀉出來,照在手的 主人身上。
他蹲下,輕輕叫喚:“沈青?”
沒有動靜。
月光中的聲音有點緊張:“哪里不舒服嗎?是不是又亂吃東西了?”
除了輕微的呼吸聲,依舊沒有動靜。
他低聲說:“抱歉。”
話音落完,沈青恍恍惚惚,被撈入一個溫熱的胸懷中,她冰冷的臉頰碰到柔軟的針織衫,仍由細密的毛線微微擦著。她嘴巴試圖張了張,意識卻糊里糊涂,主導聲像的神經也失去控制。
那就這樣吧,讓她沉迷在熟悉又溫暖的懷抱中,管它安全與否,生死與否。
再次醒來,沈青發現自己居然睡在陳雅麗的被窩里,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只是外套被脫去而已。床頭柜上,有兩盒感冒藥。
“陳雅麗?”沈青坐在床上,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無應答,再喊一聲,好吧,沒人。
幸好今天是周日,不用去雜志社上班,否則肯定遲到。
難道陳雅麗昨晚一夜未歸?看來是的,屋內沒有任何臟亂的證據證明這個丫頭回來過的痕跡。
那她怎么睡到陳雅麗床上的?感冒藥誰買的?
沈青搖了搖咋呼的頭,決定先拋掉滿腦子疑問,去洗個澡。
洗完澡,無事可干,便撂倒回自己床上。
當身體一旦處于放松的狀態,人就容易胡思亂想。因此,才會有那么多人愿意在工作中壓榨自己,意圖磨滅脫離控制的精神。
所以,當沈青的身體靜止在舒適的床上時,太陽穴忽地一緊,腦海中開始不停回響起趙銀環的話,某些擱置許久的回憶仿佛片刻間蘇醒,歷歷在目,朝朝在心。
原來,那個傻瓜……
他一開始以為趙銀環是自己的好朋友,便仍由趙銀環得寸進尺地靠近,卻只是天真地以為這樣便可以彌補他缺失一年的縫隙。當他意識到不妥時,已經來不及了。趙銀環本是一個在福利院任人欺辱的 孤兒,即使后來被趙導收養,悉心照顧,自閉癥有所改善,可心靈依然殘留著一塊經年不滅的傷疤。
秦久的出現,宛如一道光柱,照在傷疤上,竟有淡化的力量。
秦久卻深知,這是他放縱的結果。不是淡化,是同歸泥沼。
愛女如命的趙導找到他,卑微地懇求他,不要在這個時候離開趙銀環。同時與他交易,只要他肯忍受一年,穩住趙銀環的敏感期,答應和趙銀環在一起,他會在一年后帶趙銀環去美國治療,并承諾給一 個他公費出國進修的名額。
當然,秦久拒絕。但趙導為了自己可憐的女兒,不惜泯滅師德,以沈青的學業和前途威脅他。秦久清楚一個大學導師在自己學生的個人檔案里掌握著生殺大權。
他考慮了很久,久到趙導本以為他還是會拒絕。但沒想到,他突然答應了,并提出自己和沈青共同擁 有公費出國進修的名額。趙導在學術上有一定地位,更何況秦久和沈青兩位本來就都是極其出色的學生,名額給他們也是名副其實,絕不會招惹閑話,于是他爽快地答應。
“即使他答應和我在一起,我和他的相處也根本算不上情侶,呵,當時的我,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趙銀環的目光似是要穿透她,良久,她又說:“沈青,其實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你,他當時只不過對你說了一句抱歉,而你呢?你卻什么也不聞不問,但凡你多走一步,這些事也不會是我來告訴你,你自會及時知道……那些年,你傷害過他多少次,自己數得過來嗎?”
“如果數不過來,我可以幫你數,”趙銀環嘴角帶著一絲嘲諷,“知道為什么嗎?因為秦久在我身邊喝醉了無數次,每一次爛醉如泥后,他都會哭倒在我懷里,說你的名字,喊你的名字……”
“出國前,我就在琢磨,只要一有機會回國,我一定第一時間找到你,告訴你他所承受的隱忍和委屈,可是一想,我終究不敢,”趙銀環語氣漸漸暗沉,“如果我說了,那他一定會更加不喜歡我,畢竟,他是不希望看到你愧疚的。”
“呵,我不主動找你,”她忽地一笑,“老天卻讓我碰到你……”
趙銀環字字誅心:“沈青,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刻薄,還要冷漠。”
眼眶里的液體積蓄滿了后,滑下來,彎進干澀的唇里。是咸涼的。
秦久,你可不可以告訴她,她該拿自己怎么辦才好?
她要怎么著,才可以洗清灌醉你的那些酒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