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花朝手記,時光消逝了我仍在
燈影下的喜樂年華
對蠟燭、煤油燈、手電筒,我總是有種超乎尋常的想念。20世紀70年代,雖然城市里家家戶戶都用電燈,但那時的燈泡瓦數總是很低的,而且常常停電,因此家里的五斗柜上總是擺放著有玻璃燈罩的煤油燈、蠟燭及手電筒。
四歲以前,我隨父親在鄉下生活。那時村里不通電燈,夜晚降臨后,家家戶戶就會點上煤油燈,暗淡的燈光將人影放大并反射到墻上,活像妖魔鬼怪。
記憶中,回城后,家里的煤油燈用得極少,每每停電,母親總是點上半截蠟燭。蠟燭有時是紅色的,有時是白色的,光與影卻各有各的顏色,小小的燈芯歡快地跳躍著,不時發出噼啪的聲音。只要一停電,我們姐弟三人就會快樂得大呼小叫,因為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作業了,而我們的手也可以派上用場。
隨著十個指頭不停地組合,墻上會現出不同的圖案。燕子啊,小狗啊,兔子啊,只要我們能想到的,都能變出來。更多的時候,我們是互相用指頭在墻上斗架,就像“皮影”一樣,忘乎所以時,往往會忘了是在做游戲,竟真的吵起來了。這時,母親就會舉著納了一半的鞋底輕輕抽打我們的屁股,喝令我們去床上睡覺。
我們睡下后,母親就會點上煤油燈?;蛟S母親覺得煤油燈比蠟燭亮堂一些吧,我卻覺得煤油燈更溫暖,因為這時的母親,總是一臉的恬靜,漆黑的眸子少了白天的威嚴。朦朧的燈光下,母親的眼睛里竟也有紅色的火苗在跳動,當這抹火苗射到我們身上時,是含了柔情的。常常是一覺醒來,還見母親倚在床沿,抿著嘴唇做針線活,棉線伴著暗紅的火苗在母親手上繞來飛去。就在這忽濃忽淡的燈光下,母親的美好年華漸漸老去。
弟妹很快沉入夢鄉。只有我,豎起耳朵聽里屋的動靜。確定父母在談心,理會不到我們了,就悄悄地打開手電筒,將被窩的四個角掖緊,然后就著微弱的光,偷偷地看到處搜羅到的字書(小時候對長篇小說的一種叫法),也不管是否看得懂,更不管是不是被稱作“毒草”的書,直看到眼皮有氣無力地打架,才把頭伸出來,長長地舒口氣,然后滿足地睡去。那種刺激、那份小心,總是會令我滋生出深入敵人心臟的感覺。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正在埋頭做作業,只見父親匆匆地回到家,腋下還夾了個紙包,進了里屋后,很久才出來。吃晚飯時,我問父親那紙包里包的是不是字書,父親卻說哪有什么字書啊,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我知道父親沒別的愛好,除了他的醫書,再就是小說了,而父親在家是從不看醫書的,于是留起心來。
兩天后,父母親去另一個城市走親戚,家里就剩下爺爺及我們姐弟三人。把弟妹哄睡后,我就到里屋東翻西找,終于在父親的衣柜最里層找到了,原來是本厚厚的手抄本,最上面的一行是“第二次握手”這幾個字,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布滿了整張紙。我大惑不解,干嗎說第二次握手呢?好奇心促使我看了下去。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聽見房門外響起爺爺的腳步聲,嚇得我趕緊用被子蒙住頭。隨即就聽見門被推開,然后是“咯嗒”的滅燈聲。
黑暗中,我睜著兩只眼睛,猜測出現在蘇冠蘭院里的那個神秘女郎是誰。不會是瓊姐吧?如此一來,他們又可以見面了。那么,他們見上沒有?如果見了,第一句又該說什么?我被自己的猜測攪得沒了睡意,只好悄悄地爬起來找出電筒,躲在被窩里繼續看。
合上最后一頁紙,我大人似的長嘆了口氣。那時我還不懂得愛情,但丁潔瓊和蘇冠蘭純真的愛情故事卻令年少的我感動不已,我覺得他們的愛,就如我床前那抹透過紗窗的月光,清澈而朦朧。當爺爺叫醒我時,我的兩眼紅紅的。爺爺說,喲,大概害眼睛了,我去學校幫你請假吧。樂得我摟著他親了又親。
父親回來后,除了吃飯在桌上現身外,其余的時間都待在里屋。他不知道,他的秘密早已被我掌握。
如今,父親因視力問題,看書都是在光線很亮的大白天,母親現在很少納鞋底了,即使納,也選擇白天在朝南的陽臺上。那盞曾伴隨母親青春年華的煤油燈,早在多年前就送給鄉下的親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