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星辰拋在身后
窗外一片黑。
把臉使勁貼在玻璃上,但見遠處稀疏的燈光明明滅滅,這說明火車又駛經一座城市,抑或是村莊。我不知它們的名字,也不知它們是清醒的還是沉睡著。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并不顯得特別重要,因為一座城市或村莊叫什么,沉睡著還是清醒的,并不影響這個午夜。北行的火車上,一名女子的眼眸,注定與它們在黑的夜中,有短暫的相遇。對于未知的事物,我總是懷著好奇的心,以至當我所在的5號車廂的旅人都熟睡后,我的思維仍然很活躍。
坐火車北上,在我,是第一次。記得那年去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乘坐的是長途臥鋪汽車,24小時后我的雙腳才得以踏上夢寐以求的京城的土地。其時正是陽春三月。這在江南,是要下揚州的。不過,也不一定就非得去揚州,只要你愿意,江南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去,比如蘇州,比如杭州,比如南潯、烏鎮等地,它們與揚州一樣,鶯歌燕舞,花紅柳綠,溫婉濕潤。風情炊煙中,你會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念起久藏的名字。但你也知道,那個名字,只能寫在風中,這一世,你和他的故事,恰如滿湖煙水上沉默的鏡花水月。
北方的三月,氣溫冷暖不定,人的心情也會隨之忽上忽下。宿舍墻上的日歷,卻在淡然時光中,前赴后繼地躺在我的掌心,任我有意無意地搓揉成星星點點。它們宿命的模樣,令我說不出內心哪根神經被觸痛。
曾經,在盛大、華麗的場合,看紅男綠女上演著激情,我卻恍恍惚惚、思想游離、身體游離,那些閃爍的霓虹燈暗合著我思念的氣息。曖昧的燈光下,突然有音樂彌漫開來。透過緩慢的旋律,我觸摸到悲傷、憂郁和無奈。不想讓別人瞧見眼中的淚光,只得微側著頭,裝出很陶醉的樣子。事實上,我也很陶醉,只是這樣的陶醉布滿了憂傷。那一刻,我深知我是飄浮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能懸在半空,任風把我吹來蕩去,我看不清前方有什么,只能隨風搖擺。我是風中的一株浮萍,一點一點地墜落、枯萎。沒人知道我曾來過、盛開過。我為自己筑起了一道心墻,在午夜的墻角蜷縮成團。我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握住那漸行漸遠的溫暖。
后來,知道了那首曲子叫《布列瑟農》,將其下載到電腦的收藏夾里。寫字累了,就輕輕地將它提出來放一小會兒風。這個時候,我就會與它,隔著時空,互為對方的看守。
我站在布列瑟農的星空下,
而星星,也在天的另一邊照著布列勒。
請你溫柔地放手,因我必須遠走。
雖然,火車將帶走我的人,但我的心,卻不會片刻相離。
哦,我的心不會片刻相離。
看著身邊白云浮掠,日落月升,
我將星辰拋在身后,讓他們點亮你的天空。
我打了個激靈,輕輕地從上鋪滑下,光腳站在寂靜的過道里,卻聽不見絲絲旋律,充塞耳膜的,是旅友們的呼嚕聲。所有的人都睡了,連同窗外漆黑的田野。
可我,分明聽見鐵軌上站滿了憂傷的旋律,聽見草原上孤獨、幽怨的狼嗥,還有馬修·連恩的一聲嘆息。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就像蘇軾與溫超超。宋元符三年,即公元1100年,當蘇軾再回惠州時,超超已化作一縷孤魂,墳墓也早已是野草披離了。他恨自己未能滿足超超的心愿,那個苦難的靈魂他已無法安慰。滿懷愧疚中,蘇軾吟出了“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千古名句。
站在寂靜的過道里,我貪婪地注視著車窗外被月光籠罩著的鐵軌。無聲無息中,有寒光緩緩上升,那是哪座即將淡出的城市的背影?
想起至今都沒有久離過的,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小城。是的,除去短暫的外出旅行和學習,我一直都行走在它的莖脈中,且毫不客氣地伸手提取我所需要的營養。它不富有,卻也不貧窮;不喧嘩,卻也不寂靜。小城恰到好處的仁慈、悠閑,令它的百姓散漫、慵懶。穿行于下午寧靜的陽光中,我常常發覺自己會迷失。我始終認為,我的內心有比白云更舒暢的空氣,比浪花更深邃的海風。有一段時間,我曾動過要逃離它的念頭,堅信我的希望、我的追求、我的目標只能在另一座城市完整地實現。跌打損傷后才知道,這世上,有些事,有些地方,即使窮盡一生,也是無法做到或抵達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愿望,只能深埋于心底,因為它們太奢侈了,奢侈得近乎童話。而童話,只能遠觀,否則必會破碎,就像散入湖心的憂傷,不動聲色地彌漫著,令你在午夜,滿掌的痛,卻無法喊出。
有囈語從身后的車廂傳出。那是前往天津參加某高校春試的應屆高中畢業生。沿途她一直說個不停,咯咯的笑聲充塞了整個車廂。看著她充滿青春氣息的臉龐,我想,年輕真好,活著真好,只不知,當她有朝一日踏上社會,笑聲是否還會如此清脆、如此擲地有聲,夢中的她又如何能知道,這世上,唯有自己給自己買單,無論快樂,或者悲傷。不過轉念一想,18歲,正是青蔥樣的年華,理應活在清如水、明如鏡的春天,為什么不可以將自己的心情旋轉出縷縷芳香呢?為什么不可以用笑聲來感恩生命、紅塵中,或相遇或擦肩而過的有緣或無緣的人和事呢?
而這些,也時常在午夜,逼近、叩問且拷打著我日漸遲鈍的靈魂,就像直擊人心的音樂,只能在午夜,用最沉重、最空靈的旋律來喚醒沉睡的心靈。這樣的喚醒,如同用刀子劃開柔嫩的肌膚,傷著的是筋骨,剝離的卻是厚厚的心結。
愈合。重生。一切光滑如鏡。
“一盞燈,一個人,一杯酒,一點音樂,就這樣,半生故事,流瀉而去。”
恍惚中,一個女聲,在漸白的田野上飄飄蕩蕩。純凈的天空下,到處可見農田里的麥子,綠油油的,風過時搖頭晃腦。
鐵軌旁的電線桿上,有一只麻雀孤獨地站著,另一只麻雀則在與之平行的電線桿上站著,不知它們是否是一對戀人。在我還沒想出答案時,它們就從我的眼前消失了。哦不,不是消失,是它們滑出了我的視線。但我確信,它們還在遙遙地對望,我希望它們是一對正在戀著的愛人。因為現在是春天啊!而我,就行走在春天的天空下。
當窗外的風景——田野、樹木、房子、耕地的農人、鄉間小路上慢走的水牛——一一掠過時,思維,有一段時間是空白的。可我卻記住了,農田里,偶爾掠過的、稀疏的墳頭。
直到現在,我都搞不明白,鐵軌兩邊那么多的美麗景物,我為何偏偏記住別人不愿看到的東西。這令我想起誘惑世人的深淵,總是愛往人堆中扎,我非常同情那些如飛蛾撲進去的人,說到底,他們,只是回歸了人類的本性。
我呢,卻在本性外罩了層殼,長久以來,很想撕碎,還它一個明澈清朗的真實。
站在王府井新華書店前,注視著進進出出的人群,我的眼前仿佛幻現出那年圣誕節,友人頂著風雪進此書店的背影。再次出來,手里拎著購得的兩本書。抬頭看天,流云布滿天空,忽聚忽散。
穿梭于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我知道,一些心愿已了,曾經的痛,只是自己的感覺。任何時候,世間之愛,首要的,必得先愛自己。我也知道,有些事,一直都在,從不曾離開。漸行漸遠的,是曾經芳菲的年華,所有的心結,都恰如千年的冷月,暗地妖嬈地開在自己的額頭上。世人逃不掉的,皆是因了無法擁有的渴望,恰如寂寞沙洲冷,不知道風在向哪個方向吹。
穿過別人的城市黑的夜,我是飄飄隱士,在我前行的那些城市里,有我所不知的悲歡離合,就像貝克特的荒誕戲劇《等待戈多》中的一個場景:“鄉間一條路。一棵樹。黃昏。”
“希望遲遲不來,苦死了等的人。”那么,滿懷了希望去找,找到了的就一定是希望嗎?
不管是否找得到,我都要繼續行走。
“我將星辰拋在身后,讓他們點亮你的天空。”
但愿火車遠去的聲音能把我的思念帶至遠方。我還要伸出手,直抵你的指尖,你握住吧,不要丟掉了,哪怕一路有荊棘也不要丟啊!我要讓發光的沙變為水池,干渴之地變為泉源,我們所到之處,必會有青草、蘆葦和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