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上里
上里,是一個古鎮,據說在三國時就有了。三國,該是多遠的年代。一個跨越了無數個朝代,擁有1700余年歷史的古鎮,究竟會是什么樣子?我的心中便有了一份再也放不下的惦記與好奇。因了這份惦記與好奇,我決定去上里古鎮探尋個究竟。
來到上里古鎮,是一個雨后的清晨。空氣格外的清新且濕潤,到處彌漫著青草的氣息和竹筍的清香,薄霧未消,綠意漸濃,車驀然停駐,古鎮已悄然在眼前——原來上里古鎮竟然藏匿在大山深處,我的一個不經意,便與它撞了個滿懷。
古鎮并不小,這讓我有些意外。一路行來,道路并不寬闊,也并未見車水馬龍,山是寧靜的,樹是寧靜的,水流也是寧靜的,路上少有房舍和人家,一輛一輛的巴士不緊不慢地走著,像是在串門或是走親戚,淡定與悠閑,并不似別的旅游景區那么喧鬧沸騰。這讓我有些竊喜,我可以不用受紛亂的干擾從從容容地打量和端詳它了。
放眼上里古鎮,我突然想起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記》:“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上里古鎮何嘗不是隱匿在大山里的一個世外桃源,路之畔,古鎮突兀而至,突兀得讓人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在林之中,在水之岸,在路之側,上里驀然橫出,陳列在你的面前,如一只待渡的船,靜靜地泊著,不加修飾,鉛華不染,樸素而莊重,在淡定與安詳中記錄著一段時光的風雨與滄桑。
一大堆竹筍闖進我的視線,陣陣清香撲鼻而來,有的整齊地放在三輪車里,有的擺放在竹筐里,全都頭對頭,有序地排列著。起先,我并不知道這些竹筍堆在這里是做什么用的,因為竹筍邊并沒有人。我心生疑惑,四處一瞥,發現一個胡須發白的老人和一個中年的婦人,兩人待在離竹筍兩米開外的地方,攏著手。意識到他們就是竹筍的主人,我笑了,輕輕地問,竹筍是賣的嗎?婦人應著,是。我問,多少錢?女人低低地答,8角。我驚訝地說了一聲,好便宜哦!因為,在以往的經驗中,大凡景區的東西都是比較貴的,多數以盈利為目的,而且還有搶客拉客的現象,而眼前這兩個賣筍人如此平靜,如此淡定,全然不像是在做生意。他們的神情和他們的衣服一樣樸素,陳舊的中山裝和粗布的紅花褂子。他們帶著筍子來賣錢,但是身上依然褪不去山里人特有的質樸與憨厚,他們在等待著一份你情我愿的交易,買者心甘情愿地買,賣者心平氣和地賣,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或許正是他們——古鎮世世代代生存的百姓讓古鎮依然樸素,依然莊重,因為樸素和莊重不僅是外在的表象,更是意識形態層面的,精神上的莊重才是永恒的莊重。
我深深地凝視了他們一眼,心里充滿了欣慰。
真正走入古鎮我才知道,上里古鎮的出現遠比三國要早,它在西漢時期就已經有了。一個藏匿于深山里的小鎮會有這么久遠的歷史,是我始料不及的,更是令我驚訝慨嘆的。謂之三國,就已經很早,謂之西漢,唯有讓人望鎮興嘆了。在來四川之前,我沒聽過它的名,在來四川之后,我無數次聽到它的名,很多人知道我是文化人,就鼓動我來看一看,說這是一個特別值得走走的地方。由好奇到惦記,由惦記到神往,由神往到終于下定決心來探尋一番,果然不負此行!
上里古鎮,東接名山、邛崍,西接蘆山、雅安,坐落在四縣交接之處,是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驛站。南方絲綢之路,也稱蜀身毒道,是中國最古老的國際通道,它以四川為起點,經云南昭通、曲靖、大理、保山、騰沖,從德宏出境,進入緬甸、泰國,最后到達印度。與西北絲綢之路一樣,“南方絲路”對世界文明也做出了重大貢獻。史料記載,上里古鎮初名“羅繩”,是取其昔日古道上的驛站、關隘之意,它是歷史上南方絲綢之路臨邛古道進入雅安的重要驛站,是唐蕃古道上的重要邊茶關隘和茶馬司所在地,還是紅軍長征北上的過境地。
初聞上里,讓我好不驚奇,卻不料在驚奇之余,它帶給我的是一個又一個的驚嘆號。
踏入古鎮,我的心也變得莊重起來,令我莊重的不僅僅是上里的建筑和風物,更有其深厚的文化和歷史。我是從一座橋上走進上里的,橋頭立著一塊本色的石頭,石頭稍顯粗糙,凸凹不平,其上書寫著“水墨上里”四個字,至此,古老的上里便在我眼簾里鄭重地拉開了帷幕。
橋不寬,約三尺余,全部是由一米多長的石條鋪就,石條的排列談不上規律,但是卻相當的平整,相當的穩當。雨后,水面有些混濁,到處泛著濕漉漉的氣息,但并不影響古鎮的莊重與沉穩。想來,這兒的水從來都是波平如鏡,不管是泛著泥土的雨水,還是素日的一河清流,都是盈盈而充沛的。兩岸的石階上,到處泛著茸茸的綠苔和一些不知名的碎草,沒有泥土,卻依然能夠鮮綠。我跳躍著走過石橋,臨面而來的是兩幢吊腳樓,一座是戲樓,一座謂之“近水樓”,兩樓相向而立,穿巷而進,戲樓便鄭重地進入我的眼簾。戲樓的正中赫然一幅川劇臉譜,它正莊重而肅穆地凝視著古鎮來來往往的人流,好像在越過時空與人們做著某種交流。川劇臉譜是川劇的精髓,川劇的魂魄所在,它是不二的,它是四川獨有的,這便是地域文化,唯有四川才有的特色。
狹長的石板街,蒼老的吊腳樓,在我的眼前一順兒排開,我的目光隨著它一直向前延伸。上里古鎮呈“井”字狀分布,一條主巷,主巷兩邊分別有側巷,一樣的莊重,一樣的古老,一樣的刻滿了歲月的印痕。上里很安詳,沒有叫賣聲,沒有哄搶抬價,店主都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店鋪里,人來不驚,人去不嗔,平靜地看著來來去去的人,靜靜地問,靜靜地答,靜靜地交流,靜靜地買與賣,一切的一切,因為古鎮的古老而從容淡定著。
我走進一家小店,那里專賣牦牛產品,有梳子、刮臉器、刮痧片、念珠等。店主是一個中年男人,我進店時,他正在整理被游客拿亂的物品,每一件依序歸位,擺放整齊。見我走進,他沖我微微笑著,側立一旁,并沒有馬上向我推銷商品,只是任我自由地觀看。我在店里轉了一圈后,走到了擺梳子的地方,梳子有大的、有小的、有中號的。或許女人天性愛美,我對梳妝的物品情有獨鐘,拿起一把中號的梳子問他,這牛角梳多少錢?他溫和地說,10元錢1把。這讓我有些意外,這梳子怎么這么便宜呀!但我并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在心里輕輕地嘆了一聲。我很爽快地掏出50元錢,買了5把,準備回去送親友。聽說用牦牛梳梳頭可以美容養顏,送人應該不錯,東西好且物美價廉,心情不由得愉悅起來。
我不知道這個男子可不可以代表古鎮的生意人,但是這兒的許多生意人置身店里卻不叫賣,有的在喝茶,有的在做手工,有的手捧一本書,有的在瀏覽網頁,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平和與悠閑,一種淡泊名利泰然立世的生活態度。這兒少了大城市的喧囂與浮躁,也少了大城市的急功近利。古鎮樸素,人心也樸素,古鎮沉靜,人心也沉靜,古鎮端莊,人心也就有了一份端莊與從容。于是我在想,人是不是普遍都是受環境影響的生物呢?
當時,恰逢四川美術學院的學生在此寫生。上里到處都是一些支起畫架寫生的學生,河邊、橋頭、小徑、古巷、木屋旁,一樣的年輕,一樣的認真,一樣的投入,他們在用心地描繪,描繪一座古鎮的風雨歲月,他們的年輕,顯得上里愈發的滄桑與古老。走過他們身邊時,我會忍不住停下腳步,駐留在他們身后,靜靜地觀賞。他們中有描摹風景的,有畫吊腳樓的,有寫意小橋流水的。對于繪畫,我雖不精通,因為喜歡,也略懂一點兒。我立在他們身后,看他們的一筆一式,有線條的勾勒,有顏色的渲染,有構圖的比例。繪畫是個考驗人耐心和審美的活,需要勤奮,也需要天賦,當一張蒼白的紙在他們的筆下漸漸地變得豐滿而富有情趣時,畫者的內心一定是很有成就感的。
一座古老的石橋吸引了我,吸引我的不僅僅是橋上那些寫生的學生,還有橋上晾曬的竹筍。那些竹筍很白很鮮嫩,白亮亮地鋪在竹席上,竹席用的年代久了,已經泛出棕褐色,它的滄桑與竹筍的嫩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它們在橋面耀眼地排開,強烈地刺著人的眼。四川不愧是個出竹子的地方,上里的竹筍及竹制品便可窺其一斑。橋上有晾曬的,河邊的石坡上有晾曬的,街面上還有一簇一簇的人圍在一起削竹筍,那些竹筍大且肥碩,形狀酷似青筍。這些不同性狀不同功用的竹筍,讓上里與別的古鎮有了一種不一樣的味道,那就是無處不在的竹香氣。
我在一群削竹筍的人旁邊站定,用一個外來人特有的好奇觀望著他們。他們當中,有年長的大嫂,有年輕的女子和媳婦,還有十幾歲的小伙子,他們都埋著頭,忙著自己手中的活,有削皮的,有切片的,有切絲的,像是分了工。我熱情地同他們打招呼,你們好,在削竹筍呀?他們抬起頭,把臉一起轉向我,一位年長的大嫂說,是呀,竹筍要削去皮才好吃呢!我說,這些竹筍都可以怎么吃呀?他們說,可以炒著吃,可以燉肉吃,還可以做成醬菜。我一聽可以燉肉吃,頓時興奮起來,可以燉些什么肉啊?年輕的媳婦答話了,燉雞、燉排骨,還可以燉牛肉,都挺好吃的。我聽后,立馬有了想嘗嘗的欲望,就說,那你們這有嗎?有的。大嫂回過我后,馬上又說,我給你叫人去,看樣子,那位大嫂就是這店里的老板娘,答過我之后,馬上同店里招呼,有客人來了。
少頃,一個漢子從里間出來,將我們讓進店里。店不大,卻干凈整潔,一律的木頭桌椅。他給我們推薦了一份竹筍燉牛肉、一份絲帶雞,我們外點了一份清水豆花、一個木桶米飯。店主很麻利,一會兒,菜就端上來了,一句“你們慢慢吃”,他便退下了。我們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不錯,確實不錯,竹筍的清香伴著牛肉的醇香,既清爽可口又別具風味,這樣的菜,可能只有在竹筍下來的季節才能品嘗到,在別的時間,可能就嘗不到這么原汁原味的竹筍牛肉了,新筍鮮脆嫩,而干筍就有點兒缺少水分,沒有新筍的口感好。我慶幸,我們來的正是時節,既看到了這么別具風情的古鎮,又嘗到了這么可口鮮香的美味,眼福口福都算享上了。
走出店門,我依然意猶未盡。
一只狗搖搖擺擺地朝我走來,不知是嗅到了肉味,還是一貫愛悠然在街巷上散步,反正沒有怕人的意思。它落落大方,步態從容,不緊不慢,穿行在行人和巷市之間,大有一種主人般的氣定神閑,眼睛像是在看誰,又像是誰都沒看,或許,在它來說,看與不看,它都知道,這些人來上里是做什么的。它走過我身邊,朝我瞥了一眼,像是歡迎我,又像是同我打招呼。啾啾,一聲鳥鳴,狗“噌”的一下躥了過去,三步兩步跑下河去。我循聲望去,幾只飛鳥在河岸盤旋,唔,原來,它是追逐水鳥嬉戲去了。
水旺的地方,必然橋多,而上里的橋乃是上里的一大特色,每一座橋都很古老,每一座橋都很滄桑,每一座橋都長滿了綠綠的青苔,每一座橋都長滿了我叫不上名的雜草,有枯死的,有新長的,衰老與新生并存,繁榮與陳舊相依,它們在沒有土壤的橋上生,它們在沒有土壤的橋上長,一茬一茬的新生與死去,便成了又一輪生命的起點。看著它們,我不禁感慨,時光不僅滄桑了容顏,也滄桑了歲月,一輪一輪的歲月,在時光中沉淀,最后沉淀成斑駁的光影,那些留下的,是往日歲月的履痕和見證。
朋友叫我,該走了,我應著,但腳下明顯的有不舍,我在原地站定,回過頭,將上里細細地環視了一圈,而后轉身,走過之后,仍忍不住頻頻回頭。我在內心想,要是時間允許,在此住上一晚,在古老的吊腳樓內,有兩個人,分椅而坐,品著茶香,聽著水聲潺潺,伴著時時吹來的古風古韻,上里的夜晚一定是靜謐安詳而令人沉醉的。可是,我要走了,這個“假如”在此次不能實現,只有留待以后的時間,但能在時間倉促的情況下趕來上里,已讓我沒有遺憾,那么此次,暫且作別,或許,我會再來,在一個尚不確定的時間點,與上里來一次意外的重逢,留一份缺憾給自己,留一份遐想予未來,生活便有了另一種盼望和期待。
我步出上里,橋頭依然有學生在全神貫注地作畫。上里,是他們眼中的風景,而他們,又成了我們眼中的風景,他們與上里一起,構成了我記憶中的上里不可或缺的元素。
上里,靜好!
愿時光依然……
(本文獲“四川散文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