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西湖

一提到西湖，我的腦海中便會閃電般地蹦出一個句子：“西湖山水還依舊？”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若論杭州，最先讓人想到的便是這西湖。不管到?jīng)]到過西湖，對于西湖，許多人早已從古詩文中熟稔，大凡能識文斷字的人，免不了對西湖滋生出一個夢，一個不到西湖誓不罷休的夢。

而我對西湖最初最深刻的印象，卻來自秦腔折子戲《斷橋》。陜西人素來愛秦腔，我母親便是一個秦腔戲迷，她不僅愛聽秦腔，也愛唱秦腔，無事的時候，便會哼唱一些秦腔段子，而《斷橋》便是母親經(jīng)常哼唱的秦腔段子之一。母親記性非常好，雖識字少，但很多戲文的唱詞她卻能爛熟于胸，這是我一直佩服母親的地方。

我真正看到的《斷橋》是著名秦腔演員馬友仙演唱的。那時，我們家剛有電視，母親看《斷橋》的時候，我就在旁邊。馬友仙的唱功好，扮相也好，一身白衣白裙白冠，從西湖邊的煙柳中飄然而出，悲愴之氣聲聲入耳，西湖在那一剎那讓人感到了一種天地同悲的蒼涼，于是西湖在我的眼里不再是單純的水光山色、煙波浩蕩，而有了一種人生蒼茫的凄美。我痛恨法海，為白娘子的境遇鳴不平而嘆息不止。后來，母親再哼唱此曲時，便引起了我強(qiáng)烈的興趣。

《斷橋》是一曲悲情戲，說的是許仙被法海捉走后，白娘子因為失夫痛徹心扉而又面臨生產(chǎn)那種悲愴與無助之際，恰又與許仙相逢悲喜交加的一段戲。戲中唱道：“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霜染丹楓寒林瘦，不堪回首憶舊游。想當(dāng)初，在峨眉，一經(jīng)孤守。伴青燈，叩古磬，千年苦修。久向往，人世間，繁華錦繡。棄黃冠，攜青妹，佩劍云游。按云頭，現(xiàn)長堤，煙桃雨柳。清明天，我二人，來到杭州。覽不盡西湖景色秀，春情蕩漾在心頭。與官人真乃是良緣巧湊，誰料想賊法海苦做對頭。到如今夫妻們東離西走，受奔波擔(dān)驚慌長恨悠悠。腹中疼痛難忍受，舉目四海無處投，眼望斷橋心酸楚，手扶（上）青妹向橋頭。”馬友仙唱得呀，是聲聲含悲，句句盈淚。世間最好的結(jié)局是大團(tuán)圓的結(jié)局，而世上最好的藝術(shù)，卻是悲劇的藝術(shù)，悲劇是最能震撼和打動人心的，它足以讓人物和事件直搗人心，并深入骨髓，再也拔不出來，白娘子于我，便是如此。

從那段戲中，我知道了白娘子和一個關(guān)于白娘子的傳說，也就是在那部戲里，我知道了西湖，知道了一個和西湖有關(guān)的故事——白蛇傳，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傳說，從此，這個故事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以至于后來，電視上演《新白娘子傳奇》時，我從頭到尾一集不落地看完了，為美麗的傳說，也為風(fēng)景如畫的西湖。

后來，我走進(jìn)了唐詩宋詞，沒想到唐詩宋詞里也有西湖，唐詩宋詞里的西湖更是美輪美奐，妙不可言。那些寫西湖的詩文，我最喜歡的是楊萬里、蘇軾、歐陽修的，還有白居易的。楊萬里是這樣寫西湖的：“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的六月，荷花開得正妖嬈，裊裊婷婷，冠壓群芳，獨(dú)占鰲頭，在滿目青綠中，唯有荷花是最惹人憐愛的。蘇軾在《飲湖上初晴后雨》中寫道：“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寫的是雨后初晴的西湖，雨后七彩的陽光照著波光粼粼的水面，讓山色顯得愈加的空蒙和通靈，如果把西湖比作西施，濃妝淡沫，怎么看都是美的。歐陽修又寫了西湖傍晚的迷人景色：“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西南月上浮云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fēng)來酒面醒。”白居易則在《錢塘湖春行》中描寫了西湖的無限春色：“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他將西湖的春色，寫得春意濃濃，鳥語花香，生機(jī)勃勃，趣味盎然。這些名篇佳作，空前絕響，成了人們透視西湖的最佳窗口。從任何一個角度切入，西湖都是美不勝收的，誘人如美酒佳釀，讓人覺得此生不走一回西湖，將是畢生最大的遺憾。

還有一個宋代的詞人柳永，也是不可以忽略的，他的《望海潮·東南形勝》可謂將西湖的美寫到了極致：“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ＧT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此詞一出，竟讓外夷起了窺覷之心，從此揮鞭北宋，讓一個王朝從此更迭。

當(dāng)然，我也是禁不住誘惑的，在現(xiàn)實與人文的西湖的誘惑下，借著休年假的時間，來到了西湖。一路上，我的腦子里都回蕩著“西湖山水還依舊？”我像是問西湖，也像是問自己。西湖會否是我最初認(rèn)識的西湖？西湖會否是我想象中的西湖？西湖會否又是我希望見到的西湖？

我一路遐想著，一路揣測著，又一路憧憬著。想象與現(xiàn)實中的西湖能不能達(dá)到完美和諧的統(tǒng)一？

一路上，我都在遙想。畢竟，西湖在我的心中盛放太久，在我自覺與不自覺中，已經(jīng)融進(jìn)了好多好多，地理的、人文的、歷史的，甚至包括文學(xué)的、藝術(shù)的西湖。它們在我的心中縱橫漫延，生枝長葉，以至我一想到西湖，它們就撲面而來，在我的眼前和心中仿佛過動畫片一樣，一幕幕，一幅幅，鱗次櫛比，滾動而來。

我是乘火車來到杭州的，早上八點(diǎn)多的車，到達(dá)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時分了。我坐車有睡覺的習(xí)慣，可是此次出行，我卻沒有一點(diǎn)兒睡意，顯然路途中的我是興奮的、充滿熱望的。我神情亢奮一路眺望窗外，一邊翻騰著我記憶中儲存的西湖，不知不覺，車就到站了。到達(dá)之后，我沒有匆匆趕去西湖，只先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我想先養(yǎng)好精神，再慢慢地品味西湖。對于久盼的西湖，我得莊重，不可貿(mào)然前行，我要在整理好精神和心情之后，以一種平靜的不加任何忙亂的節(jié)奏去走近它，這才是我希望的西湖之行，這才會不負(fù)我長久以來對西湖的渴念和盼望。

第二天，早起，為了趕時間，我叫了一輛出租車將我拉去西湖。

我是帶著一種虔誠的心情走近西湖的。清晨，西湖邊人不多，有散步的，有晨練的，這些人，一看就是西湖邊上的住戶。看著他們悠然自得的神情，我覺得能住在西湖邊上，真是上天賜予的一種福氣，天天徜徉在西湖美麗的山水中，那對心靈和性情確實是一種非常好的浸潤。

先去了斷橋、雷峰塔，我想從我最初了解的西湖介入。站在斷橋上，馬友仙的唱腔又飄然入耳：“西湖山水還依舊？憔悴難對滿眼秋，霜染丹楓寒林瘦，不堪回首憶舊游。”此時是春夏交接之時，而非秋天，眼前春色盈盈，綠柳如煙，萬物皆呈蓬勃之態(tài)。我手扶石橋，感慨萬千，白娘子雖為蛇類，但是她對愛情的專注與執(zhí)著足以讓人類敬仰。聽說昔年曾壓過她的雷峰塔已經(jīng)倒塌，從倫理和精神的層面上講，雷峰塔是應(yīng)該倒掉，但是作為一個象征性的景點(diǎn)，我還是希望它能夠保留。果然，雷峰塔已被重新修起，又現(xiàn)于西湖之濱。從雷峰塔出來，我去了凈慈寺，在那里看到了歌曲里唱到的“南屏晚鐘”，雖然不是晚上，但是找到了藝術(shù)作品中的實物，亦讓我欣喜與僥幸。離開凈慈寺，去花港觀魚，穿過蘇堤，便來到了岳廟。

岳飛廟鐵定是要去拜謁的，說句實在話，我想看看精忠報國的岳飛，還想看看遭萬民唾棄的秦檜。一忠一奸，兩個大宋朝的臣子，同在一朝為官，死后，得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待遇，一個被供奉在廟宇，一個長跪于英雄的墓前，做人的境界決定了他們的結(jié)局。與秦檜跪在一起的，還有他的老婆王氏以及張俊、萬俟卨，四人反剪著手，跪在岳飛的墓前，向岳飛謝罪。跪像背后墓門上有聯(lián)“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前有照壁，上嵌有明人洪珠書寫的“盡忠報國”四個字。出了岳廟，往西走，沒多遠(yuǎn)，便到了靈隱寺，過了靈隱寺，聽人說蘇小小墓就在附近，我便又去了蘇小小墓。一代才女為自由而生，又因寂寞而死，雖然她的生命短暫，但是她在世人的眼中已經(jīng)永恒，她年輕的生命就此定格，也算值了。帶著對西泠印社的好奇，我又走進(jìn)了曾經(jīng)聞名遐邇的西泠印社。西泠印社創(chuàng)立于清光緒三十年，是我國現(xiàn)存歷史上最悠久的文人社團(tuán)，也是海內(nèi)外成立最早的金石篆刻專業(yè)學(xué)術(shù)團(tuán)體，歷經(jīng)了清末、民國、新中國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說到底，江南文人士大夫文化是西泠印社能夠延續(xù)百年香火的關(guān)鍵所在。

在西湖待了兩天，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未能盡興的是天天是朗日，其實，我是想領(lǐng)略一下雨中的西湖的，因為，在我的想象里，雨中的西湖應(yīng)該是別有一番滋味的。那水光四濺的湖，那濕漉漉的樹，那如煙似黛的青山，那籠罩在雨幕中的小橋和廊亭，那撐著傘的男的和女的游客，那雨中劃動的畫舫和一只只在空中翻飛的水鳥，那將是另一番情趣與意味。如果說晴日中的西湖是一幅美麗動人的畫，那么雨中的西湖應(yīng)該是一首醉人心扉的長詩。

此次未能看到雨中的西湖，那么，且留一份遺憾吧，人生，因為有不完美，才會去追求完美，好的東西，還是不要一次看盡，看盡了，便也就失去了探究它的雅意與興趣。

回來后，好久好久，西湖的山山水水仍在我的腦海里，一靜下來，那些絕美的畫面就會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讓我醉心其間，巡游于其中。

2016年9月，G20峰會在杭州的西湖召開，讓我的心又一次飛向了杭州，飛向了西湖。我的心在飛向西湖的同時，又發(fā)出了新的疑問：“西湖山水還依舊？”

其實，無須多問，西湖肯定不是我去當(dāng)日的西湖了，它的美麗自不必言說，就沖著這次G20峰會，西湖也將增添許多內(nèi)涵與外延。

此時正是秋日，菊花吐艷，萬物綻露風(fēng)華，盈盈蕩蕩一湖水，笑納秋味滿庭芳，西湖以秋天的壯美迎接了這一場浩大而空前的盛會。

在那兩天里，我天天守在電視機(jī)旁，靜候著來自西湖的消息。在美麗的西子湖畔，二十國集團(tuán)領(lǐng)導(dǎo)人共商“構(gòu)建創(chuàng)新、活力、聯(lián)動、包容的世界經(jīng)濟(jì)”，未來世界的格局將因為此次會議而被重新構(gòu)建，美麗古老而又蜚聲中外的西湖，因為G20峰會而再次成為全世界關(guān)注的焦點(diǎn)，這次會議不僅是杭州史上規(guī)格最高，也是近年來中國規(guī)格最高的外交會議，實是非同尋常。當(dāng)燦爛的煙花從西湖的上空升起，西湖沸騰了，西湖的人民沸騰了，中華兒女沸騰了，全世界的目光齊刷刷地拋向西湖，西湖再一次成為人們心中的圣地，它以它的古老、美麗和優(yōu)雅，向世人綻放出奪目的光彩和端莊的容顏。而我，不禁為它歡呼雀躍成了個孩子。我為西湖自豪，也為我們偉大的祖國自豪！

西湖山水還依舊？顯然，西湖每天都是不同的，它的日新月異，有時光的變遷，有人與物以及事的變換，更有不斷注入的歷史和文化，正在不斷融入的各色人等，這些讓西湖更具兼容性與包容性，更加豐滿與厚重。我們應(yīng)該為它喝彩和鼓掌，它就像一件年代久遠(yuǎn)的珠寶，雖飽經(jīng)時光的浸潤，卻歷久彌新，魅力四射，煥發(fā)著誘人的光芒。它是古老的，又是全新的，說它古老，在于它的聲名久遠(yuǎn)，說它全新，又因為它的一歲一枯榮，黃回綠轉(zhuǎn)，一年一度，總能春回大地，老樹發(fā)新芽。西湖是舊日的西湖，而它的日月雨云，又在晨夕更迭。

前一陣出差，路過杭州，因時間緊，未能再去看望西湖，心中頗覺遺憾，但這一次的擦肩而過，又勾起了我對西湖的無限惦記和遐想，西湖山水還依舊？

我常常在想，倘若能生在西湖，天天守在西湖旁，揣一湖美景，那該是最奢侈的人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