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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瓦河上的張望

那是一部叫《黑流》的小說,里面有一個俄羅斯姑娘叫愛麗婭。她有幽蘭透碧的眸子和妖嬈多姿的風韻。那是二十年前我寫的小說。那時候蘇聯還在,中蘇關系也處在恢復階段,兩國的口岸已經紅紅火火地開放。小說的時間跨度較大,有愛麗婭到準噶爾尋找母親戀人的情形。愛麗婭的母親是20世紀50年代中蘇石油股份公司的職員。那時,中蘇青年卿卿我我談戀愛很普遍。愛麗婭來自有涅瓦河的列寧格勒。圣彼得堡那時叫列寧格勒。其實,我寫愛麗婭并沒有底氣,因為我不了解涅瓦河,我只是臆造了一個所謂浪漫多情的俄羅斯姑娘。那是我目光短淺的悲哀。

那篇虛構文稿里,我居然寫了涅瓦河、涅瓦大街、喀山大教堂和花崗巖護河堤。其實,我的一知半解均來自果戈里的《涅瓦大街》《鼻子》,列夫·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一個叫五木寬之的日本作家的《看那灰色的馬》。現在想來十分搞笑,我當時在懵懂狀態下,居然敢大言不慚地講述陌生的列寧格勒。

現在,我站在了圣彼得堡涅瓦河的一條斑駁舊船上。我和幾位文化學者竟然與現實中的金發俄羅斯姑娘一起跳踢踏舞、喝伏特加酒、吃墨黑墨黑的魚子醬、聽蘇聯老歌——那些令我傾倒的《三套車》《小路》《紡織姑娘》。歌聲里的姑娘仿佛就是愛麗婭、冬妮婭、卓婭、喀秋莎,以及娜塔莎,她們代表著我曾經熟知的俄羅斯姑娘的一切。

涅瓦河水色深沉,泛著深秋的凝重和冷峻,河兩邊的建筑隨著舊船的移動,時而清晰明麗,時而朦朧模糊,如翻閱延展的歷史畫卷一般。——彼得保羅要塞的塔尖,像一柄利劍直刺晴空;海戰勝利紀念柱的四個巨人雕像,據說象征著伏爾加河、第涅伯河、涅瓦河和伏爾霍夫河四條俄羅斯大河;舊海軍總部大樓那淡黃色的嚴整簡潔風格和冬宮華麗精美的巴洛克風格相映成趣、熠熠生輝;冬宮廣場中央的大紀念柱,是為俄羅斯戰勝拿破侖而建的亞歷山大一世沙皇圓柱,依然彰顯著世界同類建筑精品的風范。

作者在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前

河畔深綠色的水面上停泊著一艘老式軍艦,它靜靜的,如一座龐大的灰藍色建筑——它就是著名的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就是它在1917年發出了十月革命的第一聲炮響。曾經有許多年,一提到十月革命,我眼前就會浮現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中阿芙樂爾號的炮彈落在冬宮廣場的壯觀場景。那是我成長過程中最難忘的教科書,它讓我的思維模式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充滿幻想的革命年代。

露天咖啡館是涅瓦河邊的一道風景。那些精巧的咖啡店或小酒吧,大多還遺留著夏季忙碌的痕跡。雖然深秋了,依然能透過玻璃窗看見室內奶白色的燈光和攢動的人頭。當年那些風雅才子,往往都把自己裝扮成貴族模樣,或三三兩兩在咖啡館里吟唱詩文,或帶著身影搖曳的麗人,喝著又濃又苦的咖啡,釋放著多樣的風情。于是,我就恍惚看見了一個人,一個俄羅斯民族推崇的民族英雄——普希金。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是當今俄羅斯人依舊崇敬的世界級著名詩人。無論在莫斯科還是圣彼得堡,似乎隨處都能看見普希金的雕像或者故居,至少我就親眼看到了四五處。

涅瓦大街上似乎還漂泊著18世紀的古舊氣息。那些依舊華麗雋美的巴洛克建筑,那些嚴謹莊重的俄羅斯式柱廊和浮雕,都散發著當年古舊的情調。

涅瓦大街上有一個普希金咖啡館。在1833年至1837年,普希金幾乎是這家小店的常客,他一邊喝咖啡一邊低頭淺吟著一首首神奇的詩句。他眉清目秀,秉性孤傲,瀟灑倜儻,多愁善感。——《青銅騎士》《黑桃皇后》《上尉的女兒》大約就是在這個咖啡館醞釀和構思完成的。在與法國人丹特斯決斗前的1837年2月的某一天,普希金還來這家咖啡館喝過伏特加酒,并且神情自若地向店主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然后就將雙手塞進衣兜,義無反顧地走了,再也沒有回頭。那時,他感覺心靈透亮,并且燃燒著一顆熾烈的火球。他希望那火球變為槍尖上的永恒,迸發出永存的愛意。普希金行走時的樣子很英武。如今,這個以普希金名字命名的咖啡館,門口有普希金蠟像,二樓餐廳有普希金大理石雕像,儼然就是一個普希金之家。我想,這肯定是后來老板的蓄意炒作,他是為了招徠更多的顧客而精心設計的。

普希金在青少年時期曾就讀于葉卡捷琳娜宮旁的皇村學校,現在那里叫沙皇村,又叫普希金城。那是一個綠樹環抱的有濃蔭、有鳥語花香的貴族學校。深秋的金黃樹葉,一層層的散落在地上,如地毯一樣,腳踏上去有一種柔軟的親切感,那沙沙的聲響會勾出你繾綣的人生經歷。當年,普希金也在這里的某條小道上作詩、戀愛,并且粗魯地擁抱女友或者溫馨地吻她。那些高大長壽的樺樹、椴樹、菩提樹,似乎還散發著普希金時代的氣息,讓人迷戀和心儀。普希金曾說:一整天,無論是如何忙碌,占據我整個身心的唯有你。

這位名叫普希金的俄羅斯文學之父,俄國詩歌的太陽,最終年齡止步在了三十八歲。那是一個青春噴發又才華橫溢的年華,他卻被陰謀暗算了。普希金從咖啡館出來后,就與那個法國籍憲兵隊長丹特斯開始了為尊嚴和愛情而戰的生死決斗。他中計了,被擊傷了,沒有幾日便離開了人世。有資料說,沙皇的鷹犬也參與了決斗的密謀。

那一年,人們稱:俄國詩歌的太陽沉落了。

別林斯基說:從普希金起,才有了俄羅斯文學。

我說:是的,普希金是我最敬仰的詩人。

經營咖啡館的胖老板說:這個咖啡館與普希金時期的擺設是一模一樣的。這顯然是謊話。當年它是涅瓦大街18號。

除了留有大鬢角、頭發鬈曲的普希金,涅瓦河還養育過許多聲名顯赫的大藝術家。他們時常會穿那種黑色燕尾服,乘坐那種老式馬車,在得得的馬蹄聲的伴隨下,穿梭于涅瓦大街的教堂、私人莊園、劇院、舞廳、酒吧,當然有時還不得不進入監獄。他們是托爾斯泰、果戈里、屠格涅夫、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穆索爾格斯基、萊蒙托夫……他們的生活圈子大都泛濫著貴族慵懶的糜爛氣味,同時,他們也在為沖破這個圈子而做著身心疲憊的努力。在寬闊平坦的涅瓦大街上,他們用才華和思想勾勒出一個個一組組流失了的那個時代的豐腴人物,那些人物或風光旖旎或形象猥瑣或虛情假意或命運悲慘,顯現出涅瓦大街奇詭、晦暗、陰郁的世間百態。安娜·卡列尼娜就是他們勾勒出的人物的典型代表,她最終放棄了彼得堡涅瓦河畔的貴族生活,煩躁了,心碎了,憂傷地走向了鐵軌,結束了她奇異的愛情。而現實中,在普希金去世后,果戈里也變得沉默而郁郁寡歡,終于他也痛苦地離開了涅瓦河,匍匐在了羅馬的西班牙臺階上。

游船上的俄羅斯姑娘拉起了我的手,示意我們一起跳舞。我于是借著伏特加酒的酒勁,也舉胳膊抬腿地跟著扭動和踢踏起來。大約是伏特加酒在作怪,我的動作有些笨拙。其實這種酒很平實,口感也很綿氣,不像我們的伊犁特曲,喝起來總感到背后有人在用腳踢你,火燒火燎地追趕著你。伏特加酒沒有那么沖,柔中帶剛。

在流動的涅瓦河上,追思回憶風色凄迷的圣彼得堡,抑或是邂逅涅瓦大街上那些形形色色的行走藝人,似乎一切都很古舊,又似乎一切都很新鮮。那些陳年故事如斑駁的河邊建筑一樣,時而閃閃爍爍,時而又黑影憧憧。它們透溢著一些沉重、一些悲涼,也闡釋著一些頓悟和一些思考。

在涅瓦河中間向岸邊張望,一切仿佛都沒有變化,一切仿佛又都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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