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越南文版《白鹿原》
從微信中得知陳忠實先生謝世的消息后,妻子第一時間就告訴我:陳老師走了。當時,我們全家正在萬里之外的阿聯酋,領略這個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漠國家的獨特風情。我當即就抱歉地對妻子和兒子說: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面對蔚藍色的波斯大海灣,我默默地坐了一個上午,又默默地坐了一個下午,滿腦子都是那張遍布黃土溝壑浮雕般的臉。我總覺著,先生沒有走。
那天,我去西安南郊先生工作室聊天。不知怎的,扯到了中國文學世界傳播的話題。我說,大凡世界級的文學名著,大抵上都有在全球范圍廣泛傳播的經歷。這個傳播過程中,作品因能給世界讀者以精神鼓勵、智慧啟示和情感撫慰而活得更長久。《白鹿原》面世這么多年,卻一直沒有世界上使用最廣泛語言英語的出版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先生當時狠勁兒地抽了口雪茄,直截了當地回應:“問題出在我身上。”據先生回憶,早在2000年前后,法國一家出版社來找他,要出版法文版。臨簽約時,法方說還想出別的語言版本,要將其他外語版一并簽出。“我想,人家把咱的書翻譯到其他國家,是好事,也沒往深處細想,稀里糊涂就簽了字。”2012年出版的《白鹿原》法文版,成為繼日文、韓文和越南文版之后小說的第四個外文版。先生告訴我,這十多年來,“至少有六七撥人來談過出英文版的事”,美國一家大出版社還派人到北京,找到中國作協和人民文學出版社,甚至還來西安找到他,想取得英文版的授權,“但,因為有和法國簽的那個合同在”,出英文版的事就擱下了。
聽完這些,我很憤然:這事,也不能怪先生。畢竟,一個作家不可能是精通知識產權的律師。直覺告訴我,這個洋合同是郁結在先生心頭的一種隱痛。征得先生同意,我后來寫了篇《當心洋合同暗算中國作家》公開披露此事,為中國作家維權鼓與呼。所幸,此事得到了中國作協的重視。
那一天,先生還興致很高地講了越南文版的事。20世紀末的某天,經朋友推薦,一位在越南留學的中國青年來見先生,說越南有讀者想出版越南文版,不知先生是否有意。得到先生的應允后,不久一位越南老太太便飛到西安,如愿拿到了先生的授權。
大概兩三年后,再次碰到那個留學生,先生才知道越南文版《白鹿原》已由艦港出版社出版,并在越南大小書店上架銷售。于是,先生就出了機票等費用,委托該留學生捎本樣書。先生說,當時想的不周全,那個學生娃也老實,只捎回來一本越南文版《白鹿原》。陳忠實文學館在白鹿原落成后,這部上下兩冊的越南文版,就以展品形式“定居”其中。結果是,“我手頭也沒得越南文版,有時想翻一下都不能……”。
聽到這里,我便接話:可以托人來找一本越南文版《白鹿原》。那一刻,先生眼里流出一縷明亮的神光。
我沒有料到的是,尋找越南文版《白鹿原》會那么艱難——
考慮到越南從地理上距離中國廣西最近,我便委托文友北海文聯的董曉燕主席代為尋找。大約兩三個月后,董來電說:先委托幾家旅行社的導游去越南找,但沒有找到;后來,又委托北海駐越南辦事處的朋友找,還是沒有找到。
于是,我便發動其他去越南辦事的文朋詩友代為尋找。接連找了幾個月,依然沒有結果。
沒有辦法,我去母校陜西師大求救。漢學院院辦的張麗老師告訴我,正好有河內大學的教師在師大留學,而且其家人在政府部門工作,可以委托其寒假時代勞。
在綠意盎然的師大校園,我急切地把這消息告訴先生。為確保落實,我還當即提醒先生,最好能將越南文版書的封面和版權頁各復印一份,以備河內大學老師帶回去比照之用。很快,先生安排陳忠實文學館的工作人員照辦。不久,又通知我到陜西作協楊毅處去取復印件。
我想,這回總該能為先生找到一本越南文版的《白鹿原》了吧。
2013年3月中旬的一天,我接到張麗的電話:“真抱歉,還是沒找到。”同時,她還告訴我一個出人意料的真相:河內大學的這位老師找遍河內大小書店沒有發現目標,就專程跑到艦港去尋找,依然沒有結果,最后動用家人在政府部門的人脈,還真的查找到了艦港出版社的相關記錄資料。資料顯示,艦港出版社是私人在1999年出資注冊的,該社在只出版了一本越南文版的《白鹿原》后,就自行宣告破產了。遺憾的是,當時所留電話打不通,注冊辦公地也已易主。
我立即聯系先生,告訴他所獲得的最新信息。
我推測,艦港出版社的申請注冊人,應該就是取得授權的越南老太太。如果這個推測是真的話,那么這個越南老太太實在太可愛、太偉大了。為用家鄉的語言來傳播自己喜愛的中國小說,她以一個讀者的虔誠和力量,將50萬漢字的《白鹿原》翻譯成越南文,還成立出版社斥資印刷出版。這樣的事情,在世界文學史和出版史上也是罕見的。
雖然幫助先生尋找越南文版《白鹿原》未遂,但卻證明了《白鹿原》是跨越國界的優秀作品。
想起這段未竟的往事,念及先生給予我的諸多幫助,諸多人生感慨和遺憾郁結心頭,一時間竟難以呼吸。突然,想到白嘉軒在朱先生謝世后喊出的那句悲叫:“白鹿原最好的一個先生謝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這樣好的先生了!”
面對蔚藍的波斯大海灣,我默默地看沉落的夕陽一點點地將余暉灑向大海深處,滿腦子都是那張遍布黃土溝壑浮雕般的臉,我總覺著,先生沒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