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烈日,很熱。盡管已經褪去了不必要的衣著,只穿短袖短褲,悶出的汗液,還是膩得他渾身難受,想找樹蔭憩息一會兒,這誘人的微風可不敢讓他駐足一步,不然真擔心他走不動道,又會在野外睡一宿。
前方有村舍,雞鳴狗吠不止,燕雀爭啄不休。早已過了育苗階段,現在是插秧期,家家幫襯,戶戶爭早,有男子肩挑、身背,把秧苗運到田坎邊,由幾個人拋秧到田地里,再齊心插完,一同吆喝著回家吃飯。
綠樹環繞間,留在家里的女主人,正忙碌在灶前,想弄一些村鄰間的小吃食,俗稱栽秧粑,其實是糖麻圓;一個坐在樹下的稚童,邀來兩個相熟的同伴,意味深長、裝模作樣地感嘆人生,又忘卻煩惱地斗娛斗樂;還有幾個在做家務的小孩,卻是心安。
“唐,提豬潲去喂了。”
“唐,飯里少拌點鹽,不然狗吃了會掉毛。”
“你看那狗的口水滴得哦,像八輩子沒得吃過飯一樣。”
“唐,把鍋蓋蓋好。那句老話說得好:人快不如火快,火快不如鍋蓋。”
借飲一瓢水,謝說萬句言。那個機靈的小男孩,又被鄉鄰贊了一次:頭大腦門寬,長大要當官。閑行鄉間漫步,那個犁田的農夫,臉色黧黑,本來有著喜悅的笑臉,聽了一聲抱怨后,轉瞬陰沉。那聲抱怨,像是耕牛哼出的,又受了一鞭。
摘兩顆栽秧藨、折兩葉茶片和茶藨,紫紅色的映山紅,去蕊吃花。他看見兩個野外工作者,不顧烈日濕衣,默默奔行時,想寒暄一聲,他們漠不斜視。一個山塘不大且水濁,起初不在意,幾百米外,又見一個山塘,方圓十里內,見了十來個,聽人說那是海子,每個海子大小不一,如串珠相連成圖,和天上的星圖對應,最大的七個海子恰合北斗七星。這也是當地人所說好運永遠光顧的由來。
再跨一步,時轉空移。田里的水稻已經抽出了幾根嫩穗,正作為先鋒,在試探夏日的態度,也在借夏日作幕,偷瞄這人世繁華,若有可能,想親歷一次紅塵,待到稻香四野,舍己為人可好?
那三個結伴的幼童,放學后,先在路邊買幾袋零食,吃干抹凈,再貓到一角彈彈珠,時間到了,快回家,例行去放牛,路過稻田,四顧無人,抽幾根還未掙出裹葉的稻穗,拽著稻葉在頭頂旋轉幾圈后甩出,比比看誰的飛得遠,有大人看見,必定怒罵。
三個幼童瑟身繞開后,到另一塊稻田邊,各折一根田里最高的稗草,把葉子和多余的支穗剔除,只留最頂上的一根頂穗,沾上唾液,手提著放在田邊稻腳,說是釣青蛙,一只都沒有釣上來,就這還樂此不疲,要比誰最先釣到。停在水底的蝌蚪,黑身烏腹,數量繁多如塵,把水面都鋪成了黑色,量級爆炸時,生存競爭后,也不知有多少能如愿長大,等到來年同樣的光景,誰還記得曾經誰被埋沒?
牛群吃了幾株水稻,說說好話,撒兩把化肥就能解決,這當然得小孩惹事的那家人掏肥料。想安慰那個同伴,嚇嚇他的膽,用自己也所知不多的記憶,去圓一個有著邊際的事兒。
“這個天要小心點,草叢里面容易出老蛇。”
“我爸和我講過,頭是三角形的有毒,老烏梢也有毒,水蛇和菜花蛇沒得毒。”
“去年,我家房子里面就看到了一窩蛇,還有蛇蛋。”
“你們不要用手比蛇的大小,不然蛇晚上會來找你們的,有些還會鉆被窩咬人。”
其中有一個膽小的幼童,聽著他們細講,驚得心肝狂跳,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儲備時,先耳聽為虛,再眼見為實。聽得疲神了,小憩片刻,還能虛度萬般武俠夢,幼童擬建的奇妙旅途,豈止受光陰摧殘?
抱歉,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請容許我戴副濾光眼鏡,好看清這世界。白日里,想找到每個角落里的污濁骯臟,夜色下,要揭開被偽裝的隱晦勾當,無能為力后,再回頭看看那片幼時繪制的藍圖,好安放心靈。
這個世界很真實,真實到思緒混沌不覺,也很虛幻,虛幻到萬物朦朧不存。他從田邊助跑起跳,想要飛翔遨游天空,越過坎邊,呈拋物線落地,看著身后這堵五六米高的土坎,倔強地再次助跑、起跳,又落下。定是自己不夠努力,還需不甘地重復始終,恍惚間,腳踏高枝,在山間疾飛掠影,而田邊憑空出現的幾個人影,既清晰,又模糊,知道是誰,卻喊不出名字。他們在歡呼喝彩,是他在心底希望得到的認可。在自家和外婆家各起一座站塔,拉一條纜繩,掛一輛纜車,坐在車廂里,比拉風的飛行要省力許多。
想去旅行,先得有船。伐木作桅,砍樹太費事,把木房粉碎后,再合成巨船。起飛后,掠過重重云影,升到平流層里,還是看不見船身。頭頂像是飛機轟鳴,抬頭去看,濃云仙幕下,只有兩條垂直的長繩,忽大忽小,似是無形,長繩下端系著一截橫木,也似無形體,他坐在橫木上,與機身平行疾駛,感受不到一絲勁風。沒有陽光,但萬物皆可發光,看過霞露云遮,撞云疊身,寧靜無聲的云層間,沒有飛機轟鳴無度,偏又有生命力流轉,霎時變換的視角,一面本該完整的云幕之上,裂開了一條噬人心魄的縫痕,汲取了云氣點點,似有水光流轉,又似大河洶涌。怒雷鳴閃,驚出的余縫,補合扯裂間,鼓蕩起狂風大作,吹得他東倒西歪,捆在腰間的長繩,捆住的肉身,還盯著那處裂縫看,看到身后小鄰居,打一聲招呼,他也想領略世外風光。卻是夢醒了。
荒誕的夢境,分不清真人和假愚。
那世界又因何而偉大?是蕓蕓眾生之一。
頭癢,嗯,很癢,像有螞蟻咬住不放,癢入皮質的錐癢感,從單點到局部,主要集中在頭頂。想單憑意志不予理睬,卻刺激得膝蓋的神經元痙攣酥麻,再就是胃部空虛失落,心臟膩歪難受,管他的,反正抓癢挺舒服,撓掉幾層皮屑后,頭部神經的痛感暫緩了瘙癢。
正午時分,一處山洼泉點,和別處不同,盡管四周無樹無林,水潭還在烈日直照下,不算光照灼人,潭邊卻很清涼。五個附近中學的學生,有四個在潭中蛙泳,不時把頭也縮進水下,清涼一次全身;剩下一個站在潭邊的中學生,膽小慎微,脫得光溜溜的,試了幾次都不敢下水。
據他們說,這里是遠山,一處水源地,四周圍著一圈山嶺,高不過二三十米,全由灰巖構成,凸石斑斑,長不出大樹。山上只有幾棵不高的灌木,和蓋不住硬巖的雜草,小花點綴幾叢,掩不住的秀色,搖曳著嫵媚自憐,似在感嘆這世界太小。還是格局不大。
潭底上滲的泉水,裹挾的細粒沙石,鋪滿了整個潭底,也把泉水濾得清澈干凈,看不見一滴雜質。上滲的泉水許是承壓水,輸水的巖溶管道中填滿了沙石,才能讓潭水這般澄澈。有個中學生游得累了,坐在潭邊的一塊巨型落石上,盯著身旁那幾顆落石,根基被埋后,看不出是否連著山體。
潭邊緊挨著一個消水洞,嘩嘩水響聲,激起的水珠飛濺,濺到洞穴正中,無阻無攔后,落到不知深淺的洞底,再也蕩不出一絲回音。沒有漣漪起伏的人生,要來何用?洞口拱衛的半環巨石,根基被沖蝕破壞后,不知道還能屹立多久,就會被推去填補空洞的虛無;剩下的半環,靠著山坡,灌木環繞,有兩只在空中盤旋的飛鳥,幾次靠近灌叢,都被戲水聲驚得高飛。多次無果,身累心驚時,它們只得膽戰地落在另一處灌木枝上,無辜地望著他們歡娛打罵,眼底的祈求和渴望,翅羽欲振欲攏間,渾身不安的激烈情緒漫延,猛然被一聲大喊驚散,只剩驚懼四顧。
“唐,我們青幫組建后,就讓你來當軍師了。”
“你們說幫派組起后,還要哪些職位呢?”
“昨天晚上,學校操場有人打群架,我們班有個被砍了三刀,差點死了。”
“今天早上我撿到一把刀,梯桶底那圈鋁皮磨的,被我藏起來了。”
“我們回去了吧,不然趕不及回去上課了。”
直到結束,那個膽小的學生唐都沒敢下水,后來干脆穿衣坐在潭邊等待。他們走后,那兩只小鳥回巢了,帶著僥幸和心焦,心安后的啼叫,空靈啁囀悅耳,在環形山中回蕩糾纏,余音編織成束,可直達天際。
他走到泉口,掬飲一捧水,伸頭往下看去,洞底漆黑深邃,黑暗的洞淵令人神往,似有惑心的呼喚,婉轉悠揚,若是身無顧及,就這樣結束也好。
忘了問了,他們應該是鎮上的學生。山間淺草茂密,只有一條染著泥痕的草路,從路的一頭來,要到鎮上去,也就說不上跟隨某人的背影,只有一條路,也是在跟著他們的腳步。
草路忽寬忽窄,隨性凸起的硬石,既破壞了這綠色完整蔓延,也緩解了那綠意單調乏味;路側種植的成片柚子樹,三米來高,墨綠色的葉片在光照下,正承受著未知摧殘,泛著晶瑩的綠光,汲取著光合所需,折一片綠葉,嘗了一口,澀苦的氣息里,飽含了心酸、痛楚和理所當然。
“欸,朋友,請問你一件事,那邊山塘有沒有學生在洗澡?”
“現在沒有。”
不算撒謊吧?
再往前行,土石漸顯,有了幾棟村房,人氣起來后,開了一家雜貨店,買瓶礦泉水,短時間內可以不用擔心口渴。山腰那個寬高各兩米的溶洞,水平插進山腹,縱深三十幾米,內壁有個泉眼,涓涓流水清澈,可以灌滿水瓶,還能息涼,坐在洞口石影下,能看到山下那個小鎮,沒有多遠,也不需著急。
這里小學比中學放學早。洞里進來了兩個小學生,幼童的稚黑色皮膚,透著憨厚,他們要搬石摸蟹,洞里的螃蟹不大,只有小指大小,口饞的那個,在撕腿咀嚼,扔掉腹身,多余的幾只活蟹,要放在裝豬草的背簍里,背回家養著。橫行無忌的螃蟹,這可是它們又一次掙扎的機會,先逃出背簍,不管能不能找到活水,再說,反正都是一死。
山下匯聚壯大后的溪水,激流湍急,沖走了細沙濁泥,留下那些暫時無力搬移的鵝卵塊石,日積月累后,也能讓它們位移人生。溪道上也有幾個孩童在摸蟹,摸出的螃蟹最大的可比兩根拇指,先用小卵石圍一個水池,把捉到的螃蟹養在池子里,等走的時候,再數少了幾只。
太陽西行,風葉為侶,山澗水落有靈,百鳥歸巢養家。霞紅的光暈擴散,染紅了一溜青云,霞云是翼似羽,掛在太陽一側,另一側也有一只羽翼,許是離天際遠了,還是青色,視覺錯位下,兩只羽翅同等大小,顏色各異。兩翼相對而行,異位重疊后,拉出的差距,也因人而異。
小溪另一岸,這個當地盛傳的據點,還殘存著壕溝和機槍口,以獅子洞為依托,在洞口壘石砌成的防御工事,如今已是芳草萋萋,落葉腐泥墊起的地面,往事塵封后,一派凄涼。整面石墻只長著一棵小草,孤立無援,能從石縫中汲取力量,把面子壯大后,根基更弱了;還能看見的那只落雀,正在對日狂歌,曲聲啁啾婉轉動人,無心摻雜的無奈和悲愁,有心才能聽到吧?
獅子洞有三個支洞,各延伸一百米,久缺人氣的陰暗冷瑟;配合著鐘乳水的滴答破響;再有洞口吹來的暖風,瞬時涼成陰風陣陣;余暉泛進的光,讓不時滴落的水珠也晶瑩璨亮耀人;不時窸窣游過的爬蟲,葉翻水灑咯吱聲時,陰惻惻的人心,需要光照溫暖。再驚悸地看一眼更黑的深洞,有一滴水珠從他的鼻尖刮過,手一抹,是黑色的。
洞頂被熏黑的巖壁,黑軌蜿蜒直至巖洞深處,巖壁附著的水膜蠕動時,光華流轉間,似有黑影晃蕩,專挑心神恍惚的游客下手,慣用弱化的神鬼伎倆,好彰顯曾經那個歲月。記錄著方圓眾生的黑塵,被滲水剝蝕淡化虛無后,又是一個曾經。
此地不宜久留,太過陰涼,冒起的雞皮疙瘩,一直消不下去。扒開洞口的茅草,先去找家酒店住下,夏日里行進一天不息,最舒心的,莫過于晚上找地方洗個熱水澡了,再安心睡到自然醒,第二天是走是留,走疾走緩,全憑心情。
群星為證,他餓了,吃豆花面嗎?沒有那個地方的綠豆粉好吃。
第二天,他起得很晚,烈日正當空,剛到飯點,可以吃了午飯再走。鄰桌的那個中學生,面容俊俏,卻有些瑟縮畏蜷,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在校外吃一碗水煮泡面,可不敢浪費一滴湯水,都很鮮甜。
放學成潮的中學生,各自到食堂端走自己的飯盒,要端到宿舍吃飯,拌上炒酸蘿卜和油炒辣椒,同一種口味要吃一個星期,混得開的,每天能嘗到三種菜樣,可能還會有人帶著新鮮的炒菜;家境不好的,同一種炒酸菜,可能得吃一個月不止。
街道一角那家賣飼料的店面,店內空曠,墻角的網塵密布,除了人走的那條窄道外,其余地面,積塵很厚,腳印都看不見一只。店門一側有四個男性老人坐著,相互間有聊不完的家常,眼神卻似有民警巡視時的目光,銳利地掃視著街上的行人,大概是想再拉來一個認識的同鄉。
而那個吃泡面的中學生,在桌下默數了一遍剩余的錢,折疊后放進口袋,要藏到墻腳的磚縫里。
“唐,我們去爬財神山了。”
“現在嗎?下午還有課嘞。”
“早點回來就是了。”
路過的那條河流,水質清澈,冬暖夏涼,是鎮上唯一的飲用水源,取名龍泉,泉點在財神山腳,暗流是從遠山那邊過來的,河道三米寬一米深,河床鋪著厚厚一層河沙,汛期時的水位會再長三米,能夠淹過橋面。石橋在泉點下游一百米左右,橋體正好分離飲水區和洗菜區。
據當地人說,遠山那邊的消水洞里溺死過人,尸體沒有找到,也有人說汛期時尸體從龍泉泉點沖出來了。現在誰也說不清:那里是否真的淹死了人?既然都在喝這處泉水,也就沒有問題,龍泉水本無味,沖著冬暖夏涼這個特性,又被估定了幾分清甜。
在上游飲水區,用附近人家放在岸邊的瓷碗舀飲一瓢水,神清氣爽后,再掬水洗去手上的熱氣。流水帶走手上的濁塵,流經洗菜區,又帶走幾片碎葉,再經過洗衣區,此時還能看見的,不過河底一層積淀的黑泥,還有時不時清一陣渾一陣的水流,整條河流都被污染后,又有誰能明察最初那幾絲骯臟?
山腳那根銹蝕嚴重的鑄鐵管,連接著山腰水池和龍泉源頭那個水廠,管徑三百,先在平地緩向上陡坡,平緩這段能走人,鐵管表面因被經常踩磨,已經失了銹色,較陡那段也能借此攀巖,把完整的山巖都踩出了一條輪廓分明的石階,隱在草巔叢葉下,仔細翻看時,有一條百節蟲緩緩爬過。
“唐,我玩會兒牌再上去,你先上去嘛。”
在水池頂板靠山側一角,一棵灌樹蔭下,此刻正圍坐著七八個稚嫩的臉孔,聚精會神間,還目不轉睛,略顯幼稚的攻心術,把錢鈔豪爽擲地時,眼瞳深處隱晦的一縷擔憂,和嘴角抑制不住的得意,手指莫名顫抖后,也說不上誰輸誰贏,反正都是請客吃飯。
再往上走,灰巖深切成壁,站在崖邊,折一根山上的南天竹,有小指粗細,葉冠呈環形散開,從崖邊放落,旋旋下行無阻,緩緩搖擺不定,有風吹來,小樹偏開的軌跡,在光天化日下,不能有既定的人生。
上山的道路多沿著凹凸的灰巖層面。繞過路側控電室,才能看見那個還算大氣的財神洞口,有許多學生在進出游玩,好奇于洞穴里的黑暗,看能嚇退多少玩伴?
“唐,你知不知道?這里以前是紅軍待過的地方,運氣好的話,還能在隔壁那個洞室里挖到銀圓。”
“真的能挖到嗎?”
“能,聽說有人挖到過。”
財神洞長約有五十米,有前后兩個洞口,在洞腹中段,三個初中生正在架鍋煮飯,明晃晃的燭光,亮了半室空間,也照得人影模糊,對膽小的孩子來說,更是懾人。沒用柴火,他們在用蠟燭煮飯,看他們臉上的痞氣,正在爭論燭焰那一層的火焰溫度最高?又在考慮是否再加一根蠟燭?聲音散進空室,路過的許多人影,也不好唐突發言。
洞底遍地的碎石擋路,走路全憑腳底傳來的觸覺,摸索前行的進程很緩慢,但又有對未知的心奮。借燭焰余光觀察,腳下的這些石塊方形很正,巴掌大小,像是特意打磨的石磚,被三個初中生隨地撿了幾塊砌焰臺,用來落放盛米的鋁質飯盒。
“本來沒有后面這個洞口的,聽說當時紅軍被困在洞里,就從這邊炸了個缺口,懸繩滑下去。唐,要不要一起過去,去試試能不能挖到銀圓?”
出了洞口,去到山頂。頂上矗立著一座廢棄信號塔,占山頂大半面積,見證了已逝的歲月,風雨兼程后,塔身早已銹跡斑斑。一根固定塔身的纜繩,齊腳崩斷懸掛在鐵塔旁,底端圈了一個拉環,山頂上有五六個小孩,輪換著上場,拉住拉環,后退助跑,能把人蕩到半空,懸在山外,貪圖玩樂,也不覺得危險。
蕩起,落下,他在笑;再蕩起,再落下,異常分泌的腎上腺素懂得激奮人心;又蕩起,又落下,掠過的光景,很美,換得了舒心。
其中有兩個膽大和一個膽小的學生,在互相攀比爬塔,需要雙手環抱的鐵條,騰出一只手向上時有些力不抵用。那個小心翼翼攀爬的學童,落在最后,動作有些重復且畏懼,在同伴已經爬了十幾階塔架的情況下,他還在第三階徘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去,換一種方式抱住身前的鐵條,伸出另一只手去拉上一級鐵條,還是不放心,又縮了回來。
衣服不見臟。是因為塔身久經雨水沖刷而垢不起銹粉?還是攀爬的人太多,蹭凈了塔身?每一個爬塔的學生都沒考慮這一點,只知道下午去上課,衣服還能見人。
“唐,走塔架中間,注意安全。”
塔尖搭建的小平臺,可容五人站立,邊緣環了一圈拇指粗細的鋼筋,半人高,可以略微減小登高者的畏高心理。他扶著護欄,蹲在承臺上,想看一眼三十米深的塔基,塔下仰望的頑童,許是抬頭的動作累倦了童心,他們又去拽著那根纜繩,蕩悠悠舞到半空,落地后還玩性不減。
而那有百米高的崖底,他只恍惚了一眼,就如掌控眾生命運的神仙,在高空俯視時對螻蟻的恐懼,渺渺萬物,不能臟了衣衫,也不能亂了道心。
塔上,除了烈日讓人燥熱外,其余一切還好,山外的景色也挺好。熾目的光下,纖纖綠樹成蔭,寥寥花容耀日;可有可無風吹葉動,正是斜光照影生,遠方的炊煙,繞過云端,沖散了歲月。此情此景,使得人心舒暢,純情的童年,誰都愿意敞開心扉,去擁抱這大好山河。塔上風勢太大,鼓動得衣衫瑟瑟作響,他踉蹌后退一步,在全身毛孔疾縮驟放間,驚得一身冷汗。
承臺上來風拂面,溫度正好,削減了高溫熱暑,卻避不開光照灼人。他還要趕回學校上課,爬下塔之前,再迷戀一眼這廣闊的天地,山勢延綿起伏不絕,霧氣氤氳翻騰不休。有生之年,可不愿偏居一隅,還需體驗眾生百態,欣賞一番別樣風景。可,人,終究只是人。
才坐了一會兒,天居然黑了?今晚走夜路吧。在沒有喧囂的夜色下閑行,聽聽輕靈的蟲鳴聲里,有幾只在為求偶搭弦?又有幾只為空虛寂寞而放浪高歌?沒了塵世的雜音,耳畔回響的峰吟低鳴聲中,似在渴求那一絲人間的吵鬧,可卻漸行漸遠。
孤霞隱世月沉淪,白日浩盡夜無邊。黑暗中,走得通透了,人心有何可怕的?面對他們,我只想大聲地說一句:風、水有形,可高可低,浮萍微末,卻也不愿做那人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