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他打我,你幫我打他。”
一棟老舊的黑色木房前,院壩上,七八個五歲左右的小孩各自抱團(tuán),兩個爭玩具槍,三個輪坐玩具車,還剩幾個,尖聲銳語,笑聲不斷,互跑互逐,捉到后,由下個孩童在后面追逐。
說話的兩兄弟,衣臟袖黑,拖出的鼻涕,先用鼻猛吸,再用衣袖去揩。大點(diǎn)的男孩始終沒有出手,似在對比雙方的實(shí)力,自覺打不過對方,也可能是因?yàn)椴缓靡馑紝腿顺鍪郑樕弦恢奔m結(jié),怔怔地望著那些穿著干凈的孩子。
稚氣的童音,單純的矛盾,僅僅建立在雙方的共識里,所謂兒童的共識,興趣相同罷了。同一件玩具,你爭我奪,一人大笑著沖刺跑開,一人在身后跟隨怒罵,由于還未學(xué)全如何把心里的想法放到臉上,連他們的表情都還很讓人同情,扭曲的面孔,最后只能嘟嘴怒目而視,駐足返身,一步三回頭,想把那個同伴怨成今生的死敵。含淚欲泣,可惜無人同情,找一個當(dāng)面的大人,倒地放聲大哭,希望能得到自己心儀的玩具。若再遇到相同的愛好,理當(dāng)放棄矛盾,共同追尋童心不泯,以娛為樂。
“唐,你來抓我們哈,抓到了,我們就和你玩。”
“唐,該你坐車了,我們推你。”
黑色木房兩進(jìn)五間,格子窗外蒙著一層白色塑料布,已經(jīng)泛黃,常年風(fēng)吹日曬,墻壁有著絲絲流水的浸痕,年前才貼的對聯(lián),還很紅艷。屋內(nèi)傳出的聲聲碎語,有老人的經(jīng)驗(yàn)閑談,也有父輩的捉牌疊紙,外一間,廚房里,主人家蒸煮炒菜的繁忙身影,要竄到灶前添柴、繞到灶后洗菜、走到桌前調(diào)味,還要為忙于斗牌的親戚端茶送水,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維持親戚間血脈里還未變淡的親情。
院壩里的小孩,又換了幾種方式追逐嬉戲,或是摘葉吹曲,或是用鏡子聚光取火,天真的世界,一切都是玩物,條形石猛地甩出,嗚咽如泣,攀樹倒掛,比高跳遠(yuǎn),取白土捏物,挖土灶燒陶,不論得到的成品如何,全在乎過程。而他們的恐懼?只是大人的冷眼怒吼和鬼話連篇。
院壩外的平房,建在比院壩矮一個樓層的地面上,建好后比院壩還高一層樓,得益于墻磚對音的強(qiáng)導(dǎo)性,他能清楚聽到樓房里的麻將脆響,牌友間的強(qiáng)顏歡笑、唉聲嘆氣及沉默不語。
“師傅,你有什么事嗎?”
許是他在院壩邊長時間的站立,引得炒菜的婦女神色戒備,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問話出音。農(nóng)村,這個年代最擔(dān)心孩子的安危。
“沒什么事,躲會兒太陽。”
他站在古樹影下,著短衣長褲,全身上下空無一物,站著不動,左看右顧,確實(shí)很讓人懷疑。艷陽高照灼人,氣溫久升不降,一棵需要十人合抱的古樹,茁壯霸絕天空,遮天蔽日成林,古樹內(nèi)腹中空,有層層火熏炭塵,據(jù)說是古樹渡劫,也有人傳樹中有蛇,蛇被天妒,天降雷劫,只滅蛇身。
“師傅,你是哪里人哦,看著不像我們這邊的?”
女主人走近幾步,看一眼院中的青菜,又?jǐn)?shù)幾只家禽,再盯著他,想看他怎么回答。先把孩子哄到一邊,能放心不少。
“我是一個自由旅行者,徒步旅行的。”
“具體是做什么?”
“寫景閱花。”
看看四周的山,綠色已近九成,威勢鋪天蓋地,暗影膝下求生。剩下的一成,有桃花粉紅,也有梨花雪白,各有各存在的意義,也為生命延續(xù)。孩童心性,嚇飛的幾只小燕,鉸剪尾尖刀翼,優(yōu)美的舞姿,在地面成影后如風(fēng)車打旋,待看到這些不想消停的小孩,還是先去啄泥含沙,筑巢搭窩。
“師傅,進(jìn)來一起吃飯吧。”
“不用了,謝謝,我今天還要趕去鎮(zhèn)上,怕來不及。”
“冒昧問一句,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
他也忘了是為什么。就像平房外間那臺積滿灰塵的蝴蝶牌縫紉機(jī),當(dāng)初買來的目的是什么?縫衣裝線?還是接活貼補(bǔ)家用?那現(xiàn)在呢?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它,真要問:被蒙塵的心是為了什么嗎?
風(fēng)序起,萬葉聲,滿天飄花飛粉,長河水痕流光。狂日隨風(fēng),使?jié)櫷脸槠酶稍铮_踩車行,承載著無力反抗的壓迫,掀起漫天塵土,污了褲腳車輪,還得低聲說一句歉:對不起。
一群通體黑色的小飛蟲,漫無目的地飛高走低。在潮濕的南方,它們的翅膀常常附著水汽,有了不屬于自己的負(fù)重,把它們的生活空間壓迫得貼近地面,想振翅高飛,不出三尺,必定身搖體晃欲墜。無力再揮翅前行的它們,把雙翅展開,借力滑翔,踉蹌落地,不屈于現(xiàn)實(shí)的它們,剛落地面,還未來得及剎住腳步,又在梳理雙翼,為下一次起飛做準(zhǔn)備。太陽很耀眼,朝著太陽飛去,又乏力落下;樹葉很誘食,往那葉片飛去,再不甘地俯沖;再飛起,落下;又飛起,還落下。一個個拋物線,繪出了小飛蟲的生命軌跡,成群的小飛蟲在同一片天空下,重復(fù)同樣的動作,從寄滿希望的起點(diǎn),飛到令人失望的頂峰,再落回早想拋棄的終點(diǎn),還要把終點(diǎn)自我安慰成有希望的起點(diǎn)。如此的拋飛跌落,是生物的本性使然。大局觀下,人來,只贊壯觀。重復(fù)的不屈行為,讓整個天地盡是蟲飛及黑影,把人晃得眼花繚亂,屈指一彈,身死魂消后,被風(fēng)一吹,沉尸河底。對飛蟲群而言,不過死了一只無關(guān)緊要的同伴,并不能讓它們驚懼,照樣抱有希望地開始,再失望地結(jié)束,又抱著希望開始;而對人來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人力有限,不能也不敢滅絕飛蟲,消滅一只后,眼花繚亂始如終,沒能改變分毫。
這,就是現(xiàn)實(shí)吧。
院壩里的小孩真是不怕熱,奔跑時沁出的汗水,在臉龐上流下了一條黑色汗痕,用手一抹,頓時整張臉都黑了幾度。墻腳那條狹窄土路,被牛踩出的陷坑內(nèi),積滿了濁水,由于處在樹冠和房墻的夾縫中,久久不得光照的地界,現(xiàn)在已經(jīng)沉淀出點(diǎn)點(diǎn)黑泥;坑邊被牛腳踩壓而高抬的土壤,是在暗示人類要順應(yīng)時代變化,適時另創(chuàng)輝煌嗎?
太陽漸往西斜,又該趕路了。背對女主人警惕的目光,不打一聲招呼,他沿著小路走去,在女主人錯愕時,走在墻腳的窄路上,深陷了一腳,濕了整只鞋,表面還附著一層厚厚的黑色泥垢,潔癖作怪,把他的嘴角拉得不住抽搐。找一處路邊的青草,不管它有多么不愿意,先把鞋面的黑泥刮掉一些,還殘留的污濁和骯臟,盡管看著礙眼,此時無能為力,先忍著,到鎮(zhèn)上再買雙新鞋。綠油油的小草,也是生命,風(fēng)吹葉乞惹人憐,真是下不去手摘葉擦鞋,算了吧。走兩步,鞋里實(shí)在膩得難受,找個坎邊坐下,先脫鞋脫襪,一切等曬干后再說。
一路走來,他的眼中只有景。微風(fēng)拂過時,深吸一口氣,再閉眼享受其中裹挾的花香;林間鳴叫的鳥兒,似在談情說愛,音甜曲柔,只只成雙成對;又有葉落紛揚(yáng),片片纏繞不分。這些景,若是能和人分享就好了。
眼下的梯田,彎行有度,寄靠在險陡的山坡上,把本不易勞作的山坡開墾成平行的田地后,讓山間多了許多令人悅目的線條,平行的縱面線,曲線同心外繞,還有一塊塊立體錯位的平行面。田里沒有蓄水,田間淺草遍地,綠茵茵一片,是景,零星種植的油菜,花謝果熟后,只剩翠綠,也是景。在身旁抽出茅草一葉,把根部的葉片和葉梗分離三厘米長,左手食指在前,抵住分離后的葉梗,拇指在后,抵住還未分離的草葉,兩根手指捏住分離出的葉片,不需用力;右手放在左手之下,同樣指位,捏住葉子,用力一拉,葉梗頓時如箭射出,不能傷人,只當(dāng)玩樂。一個人身無外物,除了看景,也只能借此消遣了。
夕陽之下,萬物光影輪轉(zhuǎn),卻始終逃不脫只有一個光影的事實(shí)。他坐在一處樹蔭下,看著遲遲沒有干透的鞋襪,怔怔地看著,雙眼虛無時,背影也孤寂不存,如同枯草坐立,蕭索的韻味,味同嚼蠟。一個人的孤獨(dú),可以用沿途的景來填補(bǔ),但真正靜下來時,心中的羨慕與心酸,默然苦笑時,真心希望有人陪伴。
放牛回家的四個小孩,從山路上經(jīng)過,把牛趕到身前,讓它們自己尋路,四個小孩走在后面,說著閑時還沒有說完的謎語,似笑又抿緊嘴唇的模樣,像是生怕同伴提前發(fā)現(xiàn)謎題中的隱語,把小臉憋得扭曲,轉(zhuǎn)過頭去,一副要把牛群行進(jìn)的方向找出點(diǎn)瑕疵的小表情,還真能騙過同樣純真的他們。
“小明的爸爸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三兒子叫什么?”
“三毛。”
“小毛。”
“都不對,不是說了嗎,小明的爸爸,他的兒子當(dāng)然叫小明啦。”
奸計得逞的神色在小臉上浮現(xiàn),不過三秒,心許是覺得訕笑別人的尷尬,沒有多少意思,又肅臉以待,等著下一道謎題,想看下一人的笑話。
“我出個對子:在上不是南北。”
“在下不是東西。”
“閣下不是東西。”
當(dāng)我沒說。孩子的笑臉,是因?yàn)榇笕藳]把熬苦的一面告訴他們。農(nóng)村人外出打工,除了水泥路面,還有那些急需找工的人,無所事事地坐在繁華中心的街道兩旁,或是找到那種不會趕走他們的漂亮店面的玻璃墻腳臺階上,男的坐一起,各自相望干瞪眼,傳遞著一張新出的鈔票在炫耀或哄笑評價,剩下的那些靠墻抱膝,擺著拘謹(jǐn)又自然的姿勢,有些人裝修房子的鉆頭等工具并不是放在身前,而是放得稍遠(yuǎn),一些人有了默契,也是放了一排;女的另坐一處,用了多次、沾著沙土的背簍放在身旁,或是干脆把背簍平放,人坐在簍底一側(cè),她們比男人更顯大方,四處張望,可也不會隨意和陌生路人搭話。他們?nèi)┲吓f的布衣,有人來招工,就競相爭踴。
夕暉斜照,把人影拉得纖長;微風(fēng)翩飛,搖曳著嫩枝綠葉;迎面的霞光,簡直蒼白無力,想問一句:在壯年之時,可曾辜負(fù)時光?到頭來,心有余而力不足時,有點(diǎn)點(diǎn)輝煌來打發(fā)招人惦記的余生。
太陽下山后,山巔折射的霞光里,有一棟白色樓房矗立,樓房背面,有淡淡的霞光余影,而在樓房正面,已經(jīng)陷入黑暗,無燈無燭,夜色再黑幾度后,樓房和山影渾然一體時,孤寂的樓影,心也涼了。一個翻身騎牛的小孩,哼唱著不知名的俚調(diào),有家鄉(xiāng)的呼喚,也在向往遠(yuǎn)方。
穿上還未干透的鞋襪,走在山林樹影中,摘兩片通體潔白的茶片,有的清甜,有的澀口;取兩顆枝上的野藨,酸甜可口到步不能移;再折一根帶刺的紅色嫩莖,剝皮吃肉,清甜脆爽的植物氣息,在吃慣了城中美食的他看來,未嘗不是新鮮。
走在民房村舍間,傍山成階而建的房舍,家家都亮起了燈火,一個趴在木房二樓的小孩,雙膝向前半抻半跪,上半身已經(jīng)全伸出樓外,無人照看,也不覺得危險。院壩那顆燈泡的拉線被他拉斷了,小孩不敢告訴大人,他很膽小,怕被大人罵,所以想在大人還未發(fā)現(xiàn)前,先把拉線接上。取下舊線很順利,在穿進(jìn)新線時,由于大腦和雙手長時間不自然地向下伸直,雙手有些不可控的輕微痙攣,手輕輕一抖,碰到開關(guān)內(nèi)的鐵片后,全身竟有一些酥麻,不算嚴(yán)重,也不用當(dāng)回事。
“小朋友,請問這里到鎮(zhèn)上怎么走?”
“從這條路下去,到大路后右轉(zhuǎn),一直走就能到。”
小孩起身站穩(wěn),心中還很迷茫,不明白剛才那陣電麻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原因,全身毫發(fā)無傷,也就對此無所謂。
“你踩到了大梨子樹下的那條爛路了嗎?”
“是的。”
“我們本地的人都不走那條路的,路邊那家人的兩棟房子中間有一條路,我們都是走那里。”
“現(xiàn)在知道已經(jīng)晚了。”
皓月繁星下,路面泛著淡淡的熒光,若是匯了小汪積水,除非站在特定的角度,不然水面全黑。真應(yīng)該買個手電筒,方便夜間趕路。走走停停,俯瞰夜下的群山,不似白天那般雜亂房多,單純的夜色山景里,燈光點(diǎn)點(diǎn)亮,能讓人心中生出許多平靜。
夜里的墳堆,黑凄凄地孤立月下。盡管想在心中抹平自己對墳塋的恐懼,但他無論如何也邁不過那道坎,快速繞過去,身后似有鬼步疊音,不敢回頭去看,心中打氣后,扭頭看一眼,身后空無一物,他卻走得更快了。
一個站在田邊的人影,嚇了他一跳。有個小孩站在一塊孤石上,一動不動,無依無靠地襯在黑夜里,似在低泣無聲,默默流淚,也不用手去揩凈,就一動不動地站著,像是下定什么決心似的,又不哭了,在小蟲子沒有完全蘇醒的季節(jié)里,把心中的悲傷交給風(fēng)泣吧。風(fēng)泣如嘯如怨,聽在人耳中,卻是鬼哭狼嚎。
他想向小孩問路,卻不愿觸及這份凄涼,只在心底靜聽小孩的訴說。
晚飯時分,家常小炒,各種剩菜經(jīng)過多次回鍋,已經(jīng)把菜翻炒得焦煳。一家人圍坐在沒有生火的鐵爐子旁,一個老人、一個中年婦女和兩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老人有些陰沉,婦人有些埋怨,兩個小孩小心翼翼地看人臉色。
“你再哭試哈,看我不打死你。”態(tài)度堅決外,惱恨著怒罵。
“有事好好商量,別動不動就打人,小娃兒懂得喃樣事嘛,說不得你在他們啷大的時候怕還沒得他們懂事。”語氣有些冰冷,似在針對婦女。
“又不是我的錯,你憑喃樣罵我?”大個小孩的反駁,哭腔也帶了出來,淚眼婆娑。
“本來也不能怪他,你站在那里喊了半天,等他曉得的時候,你自己都可以把院壩掃好了。”
“還哭不是,真是皮癢了,討打。”說著,真就拿起掃把頭,狠狠地打在屁股上。
“你打吧,反正是你兒子,打死了也不心疼。”
“別以為我不敢,不聽話的崽拿來也沒得用,大不了再生一個。”
“他是你兒子,你還真舍得打死他啊?唐,別聽你媽的,給你媽道個歉。”
“正好你不想要我,我也不想再待在這里了,離開這里就是。”
“你滾,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婦女的咬牙切齒中,有許多不忍?眼底噙淚時,有多少人知道母親的辛酸?
“走就走。”小孩的臉上流著淚水兩行,就這么走了。他的泣淚,定會被看作又一次飆淚求全。只是,這一次他真的很難過。
走出房門,單薄的夾衣籠罩下,身體為何感覺冰涼?刺激得小孩忘了剛才的矛盾,淚水干掉后,正該考慮要去哪里。不能讓他們找到自己,屋前的目標(biāo)太大,人家太多,從屋后走吧,找一條山林中的小路,夜晚不會有人去的小路,走到下一個村子,再走大路向前。但,該去哪里呢?
小孩站在屋后角的田邊,想著、迷茫著、委屈著,想哭,但,不能。選那條上山的路嗎?很偏僻,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但現(xiàn)在看不清路面,怕走不出去;下邊那條大路?雖然比屋前要偏一點(diǎn),但住戶還是很多;中間那條小道呢?好像有鬼,每次路過那個水池時,都心神不安。糾結(jié)著、彷徨著,看著一片黑暗里,一盞盞明亮的光點(diǎn)。也還很冷。
還有一個人,一個童年的玩伴。那天是陰天,周末,同伴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小孩走在同伴身后,兩人因?yàn)橐稽c(diǎn)小事起了矛盾。那一刻,要何等的勇氣,小孩的眼瞳深處蓄起了濃濃的恨意,電光石火間,默算校外的階步,澄澈的雙眼里,蘊(yùn)起的殺意,非死即傷,而后起身一腳,猛踹玩伴的后背,本想讓他滾下十幾米高的步階,玩伴踉蹌幾步后,轉(zhuǎn)身平淡地看著小孩,沒有說話,走了。而那個小孩,笑了,毫無預(yù)兆,卻是真的笑了。
“你在這里站著干嗎?還不快回去。晚上的風(fēng)吹起,冷得很,還沒得屋頭熱和。”
小孩沒有說話,不想回家,更不想面對他的母親,他想離家出走,到處看看,卻不知道要去哪里,天邊可好?他的爺爺,真是讓人傷心,憶不起容貌了,該有的嚴(yán)肅,一點(diǎn)不少,該低聲柔氣時,有太多無可奈何。
“你家媽是最關(guān)心你們的,什么好吃的不是先考慮你們?她是想你們成才,才說你們的,你看那些不熟的人,他們就不會當(dāng)面說你喃樣不好,像隔壁大叔,他就沒說過你們吧。”
“你也要為她考慮考慮,你爸一年到頭,就過年回來一次,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你家媽在弄,有時候是急躁了點(diǎn)。”
“還有就是因?yàn)槲遥慵覌尣粌H要招呼你們,還要照顧我,心里多少有點(diǎn)怨念,巴不得少一個累贅,不敢明說,就拿你們?nèi)鰵狻!?
黑暗中看不見動作,他卻明顯感覺到:小孩的思緒動了,不明白的事情,不需要去想,什么都不知道,悄悄過完童年,好嗎?
暫時想不到去處,夜里也是真的很冷,先回去吧。到家中,昏黃色的燈光下,脫漆的鐵爐子旁,中年婦女什么都沒有說,但她的眼中一定深藏喜色,背過去,沒有一個人看見。另一個小孩呢?只顧自己開心,大人怒時?冒點(diǎn)眼淚吧。
明晃晃的月光下,一溜白云飄過,遮住的月影,是應(yīng)該怒罵?還是如烈日天,跟著云影奔跑?月光之外,星光璀璨,都是白光靚影,距離遠(yuǎn)了,一顆兩顆的小光點(diǎn),卻把單調(diào)死寂的宇宙襯得清晰活躍,閃爍如大腦。
蟲鳴聲聲悅耳,夜光漸漸隱跡。又一朵薄云從月下飄過,喚起的微風(fēng)尾隨,把下一朵薄云帶到月下,在他的眼中,如煙般飄散,又恍惚似夢境。而在別人眼中,不過是一朵無礙的云罷了,礙著別人的眼。
又沒能問路,慢慢走吧。夜色時,哪里最平,往哪里走,何處最亮,向何處去。有風(fēng)聲做伴,蟲鳴作曲,葉響隨風(fēng),林動成潮,嘩嘩的月光波,要把葉片正面洗得溜滑如鏡,得失之后,讓葉片反面泛著貧血的蒼白,同枝同葉,終究做不到一視同仁,患得患失,之后才明白萬物皆空。
坐在小房子里的長胡子老頭,石身人像,想同他一起尋道人間;隱在光中的金身仙體,又在與他放言紅塵;林中闊步,是鳥在追;臥榻之時,又有天書在畔;水中的精靈,銜起的水珠演繹著萬眾人生;朝花夕逝,龍盤鳳棲,麒麟身上火,金烏日中灼。一切好景,卻是夢境掠影,打發(fā)對夜晚的恐懼可好?
孤魂野魅,惑得了人心,也就忘了生之本性;群星繁影,用得了皓日,理應(yīng)督促萬物向善。
在夢的東方,夜的西方,混沌之間,眾生渾噩不覺,現(xiàn)實(shí)與希望混淆不分,選擇現(xiàn)實(shí)之后,希望卻遙不可及;有了希望,是選擇夢的延伸幻造,還是永恒的夜色無邊,有人在穿行,他只想恍惚自己。而那個人的眼神,竟有贊賞和默許,又像在刻意回避。
說不定的未來,小時候就展露神異的稚童,父母期待的,不止高官巨富,還要在他們所認(rèn)識的圈子里,把他們所能想到的子侄輩,一個又一個,單點(diǎn)出來對比評論一番。小時候不如他的,長大后的成就超過了他,父母免不了抱怨著數(shù)落兒女幾次;小時候比他優(yōu)異的,長大后的成就不如他,父母又要對旁人虛偽著惋惜,心里暫時平衡了;另一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就順其自然,能力爭上游,必要長父母面子,若處在下游,只好嘆人生命運(yùn)如此。
能問個問題嗎?樹好像長高了。恍惚中的年輪增長,又肉眼可見,草葉沾露后,似閃爍著誘眼的神光,七彩光暈時,本該明亮,卻朦朧得似幻似真,有渡輪過處,把不在同一點(diǎn)的空間,交給時間來拉近彼此。
濕露拂身過,凌晨月光寒。身側(cè)的寒露,寒氣散放,把他凍得一激靈,激靈著醒了。黎明的曙光,劃破的那片云,放下幾線光絲,想跑過去沐浴其中,太陽卻把光束移到山外,照過那片惺忪的睡林,停在那個人眼無法企及的角落;還是怪那朵看不懂人心的白云?自己有得享受,哪還管得了別人?況且,看懂了,白云只會破爛不堪。別去顧那真實(shí),天亮了,再去想其他。
左側(cè)鼻翼猛抽,吸不了氣,好像感冒了,喉痛鼻塞,大腦還有些昏沉。管他的。點(diǎn)幾滴露水在指尖,清洗一下干澀的雙眼,空氣清新后,還是去鎮(zhèn)上看看。
小鎮(zhèn)不大,人字形街道,且行且緩,他到鎮(zhèn)上,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后。今天趕集,街上的人還挺多,站在老鎮(zhèn)中心,粗略一看,各樣的人生有各樣不同。
蕭索的街道一側(cè),只有一個老人枯坐在門前,神色迷離,竟有幾分留守前的希冀與滿足;另一側(cè),兩個小孩在游樂設(shè)施上,嬉笑歡顏,想讓外物暗淡無光;一個年輕的美婦人,個子不高,一米五幾,雙手各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還背著一個更小的男童,為這條冷清的街道增添了些許人氣。
而在小鎮(zhèn)中心,攤販如堤,行人如潮,各家的雜聲,且亂且熱鬧,有小孩跑過,帶著稚笑鈴音;躬身背背簍的老太,神情有些木訥;推車的婦人,神色堅定,許是看見未來那盞光亮,屬于兒女的燈燭;有走街串巷的小販,在推售蹦跳龜和老鼠藥;有幾個人的目光躲閃,躲閃前,在盯著某個行客看,躲閃后,在大眾不曾注意的余光里,盯著另一個行客看。
能怎么辦呢?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何必為難彼此。
荷塘正中修砌的一個方形觀景臺,被鎖得死死的,孤立在池中,無一人能靠近,水面下降時,荷葉干枯后,能平添多少凄涼?默默承受就好,陌生人看見的,還是笑臉。剛才下雨了嗎?附著水汽的地面上,潤濕的衣服要何時才能干透?太陽再現(xiàn)時,先去光照下取暖,四十五度角俯視那條寬闊的河面,流光熠熠下,如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鐵鏈,鎖住了暗藏洶涌的平凡人生。
山中綠景,全無雜音,空靈的鳥叫聲,叫出了寧靜悠志,破土而出的嫩尖,在思緒之外,時間之內(nèi),又多了幾根。雨后的世界,空氣更新了幾分。
由極薄的片巖構(gòu)成的山體,日曬雨淋后,坡體松散陡峭,行走時要小心滑石。他從山上跑下,嘗遍了蕨菜、椿菜,看著忙碌摘茶的采茶人,耐不住也想摘兩片;果林開花后,欣賞這花山似錦,想著那一個不可知的收成。再從山下走到山上,山巔和風(fēng)陣陣,群山綠痕隨風(fēng)如潮,激蕩起的波浪起伏,在既定的根基上,也是人生的浮動。
不經(jīng)意間飛進(jìn)嘴里的小飛蟲,是該多唾棄兩口呢?還是直接吞咽下肚?潦草的人生應(yīng)該就是這樣吧,一無所覺間,時光荏苒,到最后,自己都不明白,他是屬于那個龐然大物呢?還是那只渺小飛蟲?
站在山腰那個滿臉糾結(jié)、戴著黑框眼鏡的油膩男子,鏡架在鼻梁上滑下來后,又被抬起、放正,如此反復(fù)多次,許是厭煩了這樣,把眼鏡取下,捏在手中,不顧眼前模糊一片,還盯著那處:兩個挽手的情侶,你依我儂,山腰男子臉上的錯愕和眼中的沮喪,霎時綻放開來后,轉(zhuǎn)身走了。而他的心中所想,超脫不了狹隘,即我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也猜不透別人的想法,既然無能為力,那就按照自己認(rèn)為合適的去做。
不過,心酸之時,垂頭喪氣,仰天輕嘆一聲,天藍(lán);俯地哀鳴失意,地綠。天藍(lán)地綠間,蘊(yùn)存的傳奇與平凡,豈會因這點(diǎn)小事而泯沒。何處飄來的云層,為何烏云離人最近?因?yàn)樗藵釟狻?
沙沙響的風(fēng),吹盡失意人的心,涓涓流的水,濁流中匯入幾絲清水后,拉出長長的幾線清水絲,彎繞蜷曲,倔強(qiáng)不舍,在大勢中挺刺眼的,被污了心后,也會變得渾濁。為何不反過來看呢,清水滌盡濁塵可好?
諸君應(yīng)該知道,商業(yè)社會,有噱頭才有賺頭,有賺頭才有搞頭,沒搞頭誰愿意做?那些人吧。
想留戀一眼春天的景,漫漫長途路遠(yuǎn),可敢可愿顧盼長生,星史留名;有情有義,紅塵瑣事,人間滄桑。再往前看,是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