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三那年，父親辦了去韓國的簽證。

小時候，在我們那里，主要的經濟來源是扣在自家園子里的蔬菜大棚，主要的糧食作物是水稻，但畢竟園子的面積及分到的水田地都有限，所以忙活一年到頭，刨除吃喝也剩不了什么錢。更勤勞一點的壯漢，會在農閑的時候去市里的工地當力工，最多一天能賺五十元。那時候，沒有一技之長只能出苦力的農民，都堅定地認為一天賺五十元是能賺到的最大的數。

后來，我們那邊的一些朝鮮族人先去了韓國打工。去了韓國的人，干輕巧一些的活一個月可以賺五六千，要是在工地或者加班比較多的電子工廠上班，一個月能賺到接近兩萬。這些錢在當時，對于我們那里的人來說，可以是一夜暴富的天文數字了。所以人們蜂擁而至，仿佛去韓國打工成了發家致富最快的路徑。

錢是個好東西。是個能讓人想買什么就買什么，不再為置辦年貨發愁的好東西；是個能讓所有人忘記你曾經做過的一切不好的事，一雪前恥的好東西；也是個能讓一場戰爭握手言和，并且開始共同暢想美好生活的好東西。突然，這個跟一夜暴富、一雪前恥等一大堆“美好”的詞語相關聯的“好運”，照進了我們這個飽受多年“戰亂”之苦，已經千瘡百孔的家里。不管是拯救這個家，還是自救，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心思吧，也來不及考慮這么多了，看到了這根救命稻草的我們，都想拼了命地抓住它。

一天，辦簽證的人來到我們家，說父親的考察簽證已經下來了，兩天之后就得動身出發。中介費用是十一萬，兩天之內能準備出來呢，就跟著最近這批人一起去，要是準備不出來，就視為自動放棄了。其實那時候我家一分錢都沒有，還欠了接近四萬塊錢的外債呢，兩天準備出來十一萬，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在鬧笑話。父親也覺得肯定去不成了。被欺負了多年的母親知道，這是唯一一次挽救這個家的機會，并且也鐵了心，要爭一次臉，一定要借來錢，讓所有瞧不起她的人都看看。那兩天，母親好像完全忘了前兩年發生的一切，全力投入到借錢的事情中去，兩天過后，十一萬竟然真的擺在了我們眼前。

時間匆忙，母親為父親簡單收拾了行裝。父親帶著母親的原諒，以及我們全家人的期望，去了異國他鄉。送父親走的那天，我跟弟弟也去了。父親要先坐長途汽車去大連，之后再坐輪船去韓國。所以那天，我們只把父親送到了市里的長途汽車站。一路上，家里的親戚都在囑咐父親，到了那邊好好干，多給家里匯錢。我沒有看到離別的悲傷，因為大家認為，這是個值得高興的事情，所以我們都沒有表現出一絲悲傷的跡象。父親上車之前，我叫著弟弟一起去自助拍照的機器里，照了兩版笑得無比燦爛的大頭貼，告別之前，悄悄塞在了父親的手里。

我承認，我是怕父親忘了他的兩個孩子。因為我清楚，再見面不知道是多少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