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春節(jié)，我去看望在韓國打工的弟弟，那是我第一次去看他，也是他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三個年頭里第一次有親人去看他。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放在這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中，催生出了不少感悟，這感悟體現(xiàn)在我們姐弟倆身上，是見面的那一刻都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的成長。

年紀(jì)只差十七個月的我們，記憶里很少聊天，更多的是對彼此的嫌棄和不滿。在那十天里，兩個終于長大了一些的姐弟，討論了許多關(guān)于成長的往事。也就是在那些討論中，記得自己問了弟弟，你覺不覺得小時候，我們都有個不太好的習(xí)慣。弟弟問是什么，我說，就是家里的親戚喜歡瞧不起人，還總是通過貶低或者欺負(fù)他們瞧不起的人來提高自己的存在感和虛榮心。弟弟點頭，我說，小時候不懂那行為是傷人的，感覺或多或少都被傳染了一些。弟弟又點一下頭，他說，不過萬幸吧，幸虧早早地脫離了那個環(huán)境，也及時意識到了這種行為的錯誤和心理的畸形。

我知道，母親的傷痛，最早就是來源于這些。

母親是個長相普通且思想簡單的“傻”人，母親的娘家家境一般，我跟弟弟十多歲的時候去外婆家，天黑之后，唯一的娛樂方式只有坐在窗臺上看星星。這些都是二十歲的母親嫁到我父親家之后，被輕視、被欺負(fù)的原因。

兒時的記憶里，以欺負(fù)母親為核心擴(kuò)展開來的戰(zhàn)爭很多，形式多樣到讓我目不暇接。我想，當(dāng)時，那些親人，可能并沒有意識到這些嘲諷、辱罵、輕視的眼神是傷人至深的刀，也許他們只是閑著無聊，把搬弄是非和欺負(fù)人當(dāng)成了抵抗歲月虛無的消遣。記得四五歲的時候，我吃完晚飯，去河邊玩水，突然同村的小伙伴朝我跑過來，沖著我喊，說我家打仗啦，叫我一起去看。我倆抱著好奇和看熱鬧的心態(tài)急匆匆地跑去了，跑得飛快，好像不快點跑好戲就要看不到了。我極其費勁地擠過里里外外的人群，我想這些站在院子里的村民，一定是跟我抱著一樣的看熱鬧的心態(tài)跑過來，只是他們是大人，腳步比較快，先我一步到了院子，才使我需要費著大勁擠過他們。終于擠到了門口，看到比我高一個身位的親人們，雜亂無章地站在廚房，不過臉都齊刷刷地沖著我家屋子的方向，扯著脖子破口大罵，直指坐在炕沿上回?fù)舻哪赣H。仿佛可以看到從他們嘴里飛出的字在空中撞擊，并發(fā)出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一樣的聲響。我望著他們，感覺有趣極了，估計門外看戲的人群也跟我的感受一樣?？赡苁俏姨《蒙?，除了有趣，更多的卻是對眼前那番景象的疑惑不解，我看到奶奶罵得如此激動，激動到站在了門檻上，竟然完全忘記自己是個半身不遂走路需要拐杖的瘸子；看到站在廚房中間罵得最起勁，吐沫星子滿天飛的大娘，一左一右分別站著護(hù)法似的我的兩位姐姐，正在重復(fù)著大娘的話，好像歌詠比賽的三重唱；又看到四爺——我爺爺?shù)乃牡?，卸了我家屋子的門，我疑惑四爺怎么跑過來湊熱鬧，還干起卸門這樣費力氣的活來；更讓我疑惑的是，四爺把卸下的門扔在了屋里，父親竟然跟沒事兒人一樣拿出鉗子開始修門。這一切都讓當(dāng)時的我困惑極了，我懷著有趣又疑惑的心情，游離在并沒有參與進(jìn)去的正在以寡敵眾激烈交火的人群中。最后，東西炸裂的聲音使我驚醒，我看到爺爺揮起板凳砸碎了我家燒火做飯的鍋蓋和大鍋，最后砸向了我家的玻璃窗戶，咔嚓一聲之后，玻璃碎片飛到了弟弟的臉上。

小時候的我，被大家說成是自尊心強(qiáng)的孩子。自尊心是什么呢，我想，對于我來說，其實就是來自對周遭環(huán)境不滿，但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處于劣勢的自卑心理的抵抗。把我們家作為一個整體，我會經(jīng)常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瞧不起，我恨這種感覺，知道這種感覺的來源是大家對于母親的輕視，但卻不懂這種輕視的根源是來自于父親的不作為，對妻子受到欺負(fù)的視而不見、置之不理。我以為我會站在母親這邊，但我卻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繞開正義，走了個“捷徑”。作為我們家的一員，我覺得我是時刻受到歧視的，但我想擺脫這種歧視，并且在大家多年的耳濡目染下，竟也感覺母親的娘家人是有點“傻”，心想，畢竟我是老張家的人嘛，先跟“傻”人劃清界限，站到聰明人的隊伍里去啊。我知道，這樣的做法使母親更加孤立無援了，作為一家人，作為母親的女兒，我承認(rèn)我會難過，但好像只有這么做了，我才能在那被歧視的環(huán)境中，找到一種還有資本抬頭挺胸的平衡感。

我不是說過，母親是個思想簡單的傻人嘛。在父親第一次出軌被揭發(fā)之前，好像都沒有聽母親對周圍人的欺負(fù)抱怨過。她把我們四個人當(dāng)成一個家的整體，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去抵抗外界的一切，這其中，也包括話少的父親，她把父親也當(dāng)成了一個需要被保護(hù)的對象了。所以不難理解，為什么父親出軌后，母親不是難過，而是挺身而出，幫著父親去解圍。

起初母親不太相信父親是那種人，以為父親是受人引誘，一時犯錯。但隨著出軌跳窗的輿論風(fēng)波漸漸散去，父親身上好像又恢復(fù)了一點點往日的得意，散發(fā)著找不到北的光芒。在這光芒的慫恿之下，父親和那個女的，他們兩個人又開始勾搭上。感受到這一切的母親，才明白一些，原來話少的父親，并不是他認(rèn)為的老實人，也不是被動的一方。舉止行為異常的父親，不得不讓母親逐漸承認(rèn)，原來自己真的被戴了綠帽子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母親，仿佛身上的麻藥失效了一樣，過往的屈辱以及新添的情傷，致使疼痛一并發(fā)作，父母的戰(zhàn)爭也隨之開了場。

戰(zhàn)爭爆發(fā)得如此之快，傷害之惡劣，讓屋檐下的四個人都躲閃不及。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個受害者的母親，加上受到經(jīng)常偷偷出去幽會的父親的刺激，使母親的性情發(fā)生大變。她從一個陶醉于一家四口一雙兒女的溫馨的夢中驚醒，不得不承認(rèn)，曾經(jīng)的美好都是一場夢。她變成了一個說話極其尖酸刻薄的怨婦。那些年，她所有的情緒似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突破口，母親的罵人技術(shù)算是一流的，揭短能力強(qiáng)，連續(xù)性也不錯，可以一罵幾個小時，中間都不需要歇息。母親成功地把自己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一個婚姻不幸的始作俑者。

我的傻媽媽那時候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就在這張牙舞爪的辱罵聲中被掩蓋得讓其他人辨別不清。我想，這辨別不清的人，也包括我自己。作為一個孩子，看見父母的爭吵，我是崩潰的，絕望的。那時我還分不清誰對誰錯，不過可能也沒有絕對的對與錯吧，既然交了火，無一幸免，肯定是兩敗俱傷。印象中，他們的爭吵大部分開始于晚飯后，結(jié)束于雙方都已精疲力竭的凌晨。起初，我并沒有站隊，我把他們兩個人的爭吵當(dāng)成了一個整體，一個讓我失去美好家庭，失去曾經(jīng)愛我的父母的可怕東西。我覺得自己也是每場戰(zhàn)爭的受害者，前期抵抗這種傷害的方式就是對他們的戰(zhàn)爭保持沉默。我躺在里屋，絕望地聽著他們的撕扯、喊叫，不時也會聽見母親的呼救，但我依舊置之不理，一動不動。從聽每一場戰(zhàn)爭的角度，我覺得母親罵人的話語，占盡了優(yōu)勢。我心想，你們就打吧，還救什么救啊，這不就是你挑起戰(zhàn)爭想要得到的結(jié)果嗎？

我的沉默，加重了這些年一直孤軍奮戰(zhàn)的母親的崩潰。多年的無助狀態(tài)，再加上之前的我有過偏向于曾經(jīng)欺負(fù)她的那些人的站隊行為，所有刺激她的點加到一起，促使她在父親不在的時候，把她的宣泄口轉(zhuǎn)移到了我的身上。

前期我是挺同情母親的，不過從她開始罵我，我變得越來越討厭她了。特別是一次他們爭吵完后，母親鋪好被子關(guān)燈讓我和弟弟睡覺。燈關(guān)上后，我們?nèi)齻€人在炕上躺著，只有父親一個人站在地上。我靜靜地聽黑暗中所有人的呼吸聲，想聽到呼吸聲后，所有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有那么一刻，我好像聽到了父親的無奈，甚至感覺到他在哭。那個瞬間過后，我開始同情父親，同情那被揭短式辱罵背后的絕望和無助。

他們的戰(zhàn)爭持續(xù)了兩年多，兩年多后，父親去了韓國打工。父母的戰(zhàn)爭終于落下帷幕。不過，后面的幾年里，我與母親的愛恨糾葛漸漸接上了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