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轉學
- 破土
- 張芳
- 3857字
- 2020-10-29 09:54:24
說到轉學這件事,我想先從小學四年級那個即將結束的暑假說起。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好像很多年,我也一直過分地以它為準繩要求自己。從小就背了這么個頭銜,還真挺不容易。直到現在一想起這個詞,出現在我腦海的畫面,依然是無數雙期待、嫉妒、得意、絕望交織在一起的眼神,像幽靈一般,在腦袋周圍飄上飄下,繞來繞去。
這個暑假之前,不論是長假、大禮拜,還是每天放學,到家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先寫作業,寫完作業才出去玩。起初沒有人要求我這樣做,都是我自愿的。回憶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跟天生的性格和偏好有一定關系,首先我可能不排斥學習,所以并沒有覺得寫作業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還有就是自己膽子小,心理素質不好,寫不完作業就去玩,總感覺心里不踏實,為了能讓自己玩的時候盡興,自然而然就得先把作業寫了。再后來,一不小心考試考得還行,就被架在了“品學兼優”的位置。我為什么會說一不小心呢,那個時候真的不清楚考試是怎么回事,只是認真地把這件事給做完了,一下子排了名次,才知道考試原來是這么回事。起初很開心,發現原來這么簡單,就一下子躍升為班里的“上等人”,也可以一雪當年厭學帶來的前恥,在家人和老師心中成了個哪哪都好的好孩子、好學生。為了對得起這從天而降的光環和名次,也為了不讓自己和其他人失望,我加倍努力寫作業,加倍努力學習,加倍努力中有了較勁兒和攀比,加倍努力做著跟原來同樣的事兒,可心態上越來越覺得哪不對了,也越來越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
四年級的暑假,我想我應該是對加倍努力這件事產生了反感,這反感體現在了不想寫暑假作業的叛逆。玩了整個假期,竟然是到了開學前一天才動筆。那天,我從白天寫到晚上,又從晚上寫到了第二天清晨,看著飛快溜走的時間,再算著還沒有完成的作業,我越寫越害怕也越來越懊悔,后來是實在寫不完了,也累得不行了,才在去學校前躺了倆小時。到班級后,大家開始交作業,我只能把寫好的部分戰戰兢兢地交上去,還特意塞到了那一摞作業本的最下面。那是難熬的一天,手心一直冒汗,什么也聽不下去,一直偷偷盯著作業本那個方向,心里祈禱著老師不要拿起我的作業本。我無比的恐慌,因為一旦被發現,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毀于一旦,不僅老師家人會失望,還會被同學嘲笑,用現在的話講,再說得夸張一點,算是“人設崩塌”了。這種崩塌感是當時的我承受不來的,那天,恐懼、焦慮和悔不當初的情緒差點擠爆了我的腦袋。
慶幸,老師那天沒有檢查到我的作業,自己像是多活了一天。不過這種僥幸的開心,很快就被早晚要檢查到我這里的焦慮給蓋過去了。放學的一路上,我想著各種能逃過此劫的方式。祈禱學校快點來群小偷吧,趕緊進班級搞破壞把我們的作業都撕了(我這樣想并非空穴來風,之前學校確實進過一次小偷,偷走了學校小賣店的零食,還撕了好多學生的書本,這些都是次要,最不可思議的是,小偷竟然在一個班級老師的椅子上拉了一泡屎,拉完之后還用椅墊蓋上了,我想他這個舉動除了嫌自己的屎臭,一定還另有“陰謀”)。也想到要不回班級把我自己的作業偷出來吧,等老師發現我的作業不翼而飛時,我就假裝什么也不知道,畢竟大家都看到我已經交了,但是一想自己沒有班級的鑰匙,也沒有偷過東西,一番思想斗爭之后,還是放棄了;后來就只能祈禱老師檢查作業的時候偷偷懶或者眼花了沒看出來,但覺得這種概率實在渺茫,畢竟那時我覺得老師不太會偷懶,而且用在一個二十多歲姑娘身上的詞頂多也就是個眼花繚亂,怎么也輪不到眼花啊。
心里很無助,但又不敢跟任何人說,因為說了就露餡了,不說還沒準有奇跡發生。可這奇跡發生的概率太渺茫,渺茫到只剩絕望。當我步履沉重地終于走到家門口時,腦袋瞬間閃過去世的奶奶。絕望到實在沒有辦法了,想著要不就去求求奶奶吧。進屋放下書包,就跑去了我們村的墓地,那片墓地在整個村子的最南邊,我們都叫它南地。村里人去世后都會被埋在那里,但我實在不敢自己去,所以叫了大伯家的妹妹跟我一起。我倆從家走過去大概花了二十分鐘,一路上我也沒敢跟她說我去的真正目的,只騙她說想奶奶了,帶她一起去看看。
到了墓地,奶奶的墳在偏里面的位置。我壯著膽子繞過一排排墳頭,帶著妹妹往里走,終于走到了奶奶的墳前。我跟妹妹說:“咱倆不能白來,你有啥話想跟奶奶說,就在心里默念,別讓別人聽到,這樣奶奶就能聽到你跟她說啥了。”妹妹學著我的“孝順”,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心里開始默念,但她直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是個不得已的“局”。我在心里默默祈禱說:“奶啊,你可一定得保佑我,幫我想出個辦法,別讓老師檢查出來我作業沒寫完啊!”
第二天剛進班級,就聽到我們老師馬上要被調到鎮里的中心小學去教課的“好”消息,走得挺急的,上午跟我們告了別,下午就走了。我聽到這個消息,先是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祈禱竟然靈驗了,接著松了口氣,心里的這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
我們是老師教的第一批學生,她也是我們上學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老師。從小敏感膽小的我,一度恐懼上學,覺得學校里是一個老師和同學都會欺負人的可怕地方,直到這位老師的出現,她的善良和溫暖,讓我擺脫了對上學的恐懼。所以這個老師對我來說其實具有特殊的意義。告別的時候,大家都哭了,我也哭了,心情很復雜,除了難過和不舍,還感覺像是我施了“法術”把老師弄走的,有點對不起她。
老師走后,第二天就來了新的老師。一天體育課,我跟一個同學在操場的地上畫了棋盤下棋。突然,這位同學抬頭跟我說,要不我們轉學吧,轉到老師去的中心小學,這樣就能每天看到老師了。我不明白轉學意味著什么,但覺得這個提議不錯,也覺得這是學生對老師的教誨和關愛的“忠誠”表現,還可以彌補一點我那藏在心底的歉意,就點頭答應了。
家人深知我的脾氣,也知道我碰到一個對心思的老師不容易,再加上他們可能過于信任也過于慣著我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這件事沒遭到任何反對。不過,校長對我的轉學還是沒少諷刺的,覺得我家沒錢沒勢,就是一個農村種地的,并且我也不是那么的聰明,總體意思就是沒有擺清自己的位置,有點不自量力了,并且還放出話,后面想轉回來也不要我了。
可能是前幾年上學的順利,已經讓我漸漸忘卻了我的敏感,以及對陌生環境抗拒且難以融入的恐懼。滿懷希望的,終于轉到了新的學校,進了新的班級。可隨之而來的一切,卻讓我和家人都措手不及。鎮里的學校離家有一段距離,周一到周五只能住在學校附近可以寄宿學生的人家里,只有大禮拜能回去;新的老師,新的同學,都跟之前的感覺大不相同,由于每天想家,沒有心思學習,成績也一落千丈。瞬間退回到跟上幼兒園時期差不多的自己,上課偷著哭,放學哭,好像什么也不會了,就只記得哭。
再后來家人知道我的情況,會時常來學校看我,有時放學后也把我接回去,起早再把我送回學校。有一次,母親早上五點多送我去后面的村子坐車,那時天冷,地還沒開始種,我倆一前一后走在稻田地里。母親幫我背著書包,回頭看見我滿嘴的泡,想說點什么,卻欲言又止,最后只嘆了口氣。母親知道我自尊心強,在挺著,我也知道,我倆為什么非要穿過那片稻田地去別的村子坐車,因為那一路,除了爺爺一家,沒有村里人的白眼和閑言碎語,只有一望無際的稻地。
堅持了兩個月,事情的轉折點發生在一天放學之后,我準備去車站坐車回家,然而去得太遲了,最后一班車已經開走。那時,天快黑了,沒有手機,我不知道怎么辦,只是大概知道平時客車往家開的路線,我就沿著客車平時開的方向往家走,沒走多久,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沒有路燈,只有來來往往的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
后來,一個開大客車的住在離鎮上不遠處的阿姨發現了路上背著書包不知所措的我。當時她剛跑完最后一趟車,準備回家。她讓我上車,要帶我回家。直覺告訴我她們不是壞人,我就上了車。到了阿姨家,她們家人還給我拿了吃的,并且問了我家里的電話,給母親他們打過去告訴了我的情況和她家的位置。掛了電話沒多久,就看到父親蹬著自行車,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了院子。
父親跟阿姨說了很多感激的話,之后才騎自行車馱我回去的。到家才知道,家里已經亂作一團,都以為我丟了。那時候還是小,體會不了父母的心情,下車看到母親的瞬間,覺得回到家可真好,竟然笑起來了。母親看著失而復得的我哭笑不得,無奈地說:“還有心思笑呢!”
我能感覺出來,母親要開始研究給我轉回來的事情了。我故作淡定,假裝什么也沒發生一樣開始轉移話題,從書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跟爺爺說:“爺,你要不要喝礦泉水?”那時候礦泉水對我們來說是比較高級的東西,我們平時喝的都是井里壓出來,儲存在水缸里的水。爺爺把礦泉水瓶接了過去,仔細看了看,喝了一口說:“這水啥味兒啊,烏了巴禿(水溫有點熱的意思)的,不解渴,喝不慣!”說完把水還給了我。剛接回水瓶兒,就聽見母親沖著我說:“明天就給你轉回去!”我知道,剛才的戲都白演了。不過我還是垂死掙扎地回了句:“多丟人啊,我不轉回去!”母親瞪了我一眼:“管不了這么多了!”
第二天一早,母親去學校找了校長,下午就騎著自行車,把我送回到了原來的學校。進展得如此迅速,讓我驚訝之余也不得不猜想,老媽肯定沒少跟校長說好話和低頭認錯。
現在回想,這可能是我自厭學之后,人生中第二次重大打擊,不管是對自己,還是對他人,以及對除了我們那個村子之外的世界都有了一點點新的認識。并且,從那之后,我不太敢再胡亂要求什么了,因為我意識到,從我沒寫完暑假作業開始,一直到轉學結束,中間的經歷好像是個因果。我為了逃避一些沒有做好的事情,而有所求,所求之事達成了,但更大的教訓也隨之而來了。我想,這是奶奶為了讓我能成為一個有擔當的人,提前給我上的一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