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方的衰落》:朦朧的革命
- 公共哲學(譯文經典)
- (美)沃爾特·李普曼
- 5412字
- 2020-10-22 14:18:17
1.我寫本書的原因
在致命的1938年夏季,我開始寫一本書,力圖分析我們西方社會日益增長的混亂。那時我住在巴黎,得知有一決定已經作出,即后來張伯倫和達拉第很快就前往慕尼黑了。要避免另一次世界大戰,除了棄甲投降外希望渺茫,但法國和英國亦無把握能夠抵擋即將到來的進攻。它們并無準備,人民一盤散沙、士氣低落。美國人遙不可及,決心保持中立,也未武裝。我內心預感,大西洋共同體的各國將無法應對挑戰,如果它們失敗了,我們將喪失我們偉大的文明傳統[1],西方人在經過幾個世紀的斗爭后贏得的各種自由,現在正受到逐漸高漲的野蠻浪潮的威脅。
西方自由民主國家在應對本世紀的各種現實時遭到驚人的失敗,有必要弄清原委,在此驅動下,我開始動筆。書稿初成之時,法國已經陷落,時局更趨明顯,不久美國也勢必參戰,尤其不列顛戰役如果失敗,美國則須單獨作戰。
然而此時,美國人民在心理上并無準備,正如在軍事上還未做好準備一樣。民主國家能否團結一致?能否動員起來加以激勵,面對嚴峻的考驗,團結一心對抗這一致命的挑戰?它們有更多的資產,有更多的人員、資源和影響力。但它們是否有此見識、有堅定的紀律和作戰到底的決心?盡管它們有手段,但它們有無意志,是否知道怎么做?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在上一次大戰的廢墟和失敗上形成,而沒有什么東西表明西方各民主政府能掌控其各項事務并作出必要的決策。它們正在對事件作出反應但并未駕馭。它們能否避免失敗和被征服,又不致精疲力竭而導致西方社會組織的破壞,不致遭受極度的痛苦而使民眾疏離,不致采取激烈措施而無以補償?它們已為時太晚,它們正在做莫名其妙的事情。它們拒絕接受所見之事,它們拒絕相信聽聞之情,它們懷抱希望等待著,期待萬分之一的希望。
對于一個在戰事發生前已知世界微妙氣氛的人(比如我自己)來說,要認識和說明西方自由民主國家的病態并非易事。然而正當我們毫無準備和武裝地被拖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在我看來無可否認的是,我們的社會中存在深度的失序,它并非來自我們敵人的陰謀,也并非因為人類境況中的災禍,而是來自我們自己。我只是持這種看法的很多人之一。這群人毫不懷疑堅決抵抗是迫在眉睫的,而敗退是無可挽回和無法容忍的。他們從內心里知道,經過一場大戰,我們世界的民主政治和四大自由[2]安然無恙。我看到我們不是傷了而是病了,正因為我們未能給世界帶來秩序與和平,我們被那些自信他們才是獲選來繼承我們的人所包圍。
2.1917:革命之年
1941年12月,我把書稿擱置一邊,知道世界正大事連連,若再回過身來寫這本書,只能從頭開始。戰后當我確定再提筆時,當初激發我寫此書的預感已可怖地應驗。在各自由民主國家,已經出現了一些大錯。當然,它們已經打敗了敵人。它們已避免了失敗和屈從。但它們未能實現和平、恢復秩序。在一代人中,它們第二次未能防止一場毀滅性的戰爭。它們不愿為打這場戰爭做好準備,而當最終付出了過高代價勉強打敗了敵人時,它們又不能在勝利中實現和平。它們被繞進了“戰爭導致規模更大的戰爭”這一惡性循環中。它們病了,面對現實無能為力,無法治理它們的事務,無法保衛它們的關鍵利益,甚至不能確保它們作為自由和民主國家而生存。這些孰能否認?
西方的衰落是無疑的。在威爾遜宣布世界在民主政府下處于和平狀態的三十年后,北大西洋各民主國家首要之務是保衛西歐和歐亞大陸邊緣。它們是在不到半個世紀內走到這一步的。1900年,全世界所有人都承認西方國家的首要地位,即便他們心懷不滿。它們是在人類進步中受到承認的領導者,“問題在于何時,而不在于是否”被當作格言流傳;欠發達的人們學習如何使用西方技術、舉行自由選舉、尊重《權利法案》,并根據其政治哲學行事。直到1917年為止,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即使在俄國,新的政府模式也是英國式、法國式或美國式的自由民主。
然而,到1920年底,事情已發生了重大變化。當時布賴斯勛爵(Lord Bryce)正在完成《現代民主政體》一書,盡管他仍是以戰前的方式寫的,即民主在擴展、民主國家數量在十五年內增長了一倍,但他已看到了警示跡象并且困惑不已。他在序言中寫道,此書也許不能“真的對年輕一代有幫助”,但他無法“壓抑經驗上的悲觀”。他不得不說:“盡管民主已經擴展開來,盡管嘗試民主政治的國家無一表示要放棄,但我們沒有權利像1789年的人們那樣認為這是自然而然因而長期來看是不可避免的政府形式。自從冉冉升起的自由旭日迷惑了凡爾賽議會[3]的雙眼以來,已經發生了很多事。民治政府還沒有被證明無論在何地都能出現好政府。從前許多國家都因無法忍受明顯的弊病,而以民治政體來代替君主政體或寡頭政體;將來如果它們受不了新的弊病,難保哪一天會反其道而行之。這個顧慮雖說是未必的,但也不是絕對不會有的。”[4]
三年后,墨索里尼向羅馬進軍了,意大利成為“反其道而行之”的第一個較大的民主國家。回望歷史我們看到,布賴斯勛爵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快結束時所寫的悲觀主義經驗之思,實際上是一個敏感而具有先見的觀察者的直覺。因他太接近世局,反而沒有看清,但他已經深深感覺到,民主的前路中正在發生一場根本的變化。
我現在相信,民主國家內部已在發生一場未被認識到的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第三年,累積的戰爭損失已變得如此巨大,以致所有好戰國家的制度性秩序都在重壓下瓦解了。用費雷羅(Ferrero)富有啟發性的說法,戰爭已變得過度夸張,戰前的各個政府都無法再把如此沒完沒了的要求強加于人民的忍耐和忠誠之上了。在被打敗的國家里,代價是發生了推翻現存秩序的革命。羅曼諾夫、霍亨索倫、哈布斯堡王朝和奧斯曼帝國都垮臺了。在勝利的國家中,制度沒有被推翻,統治者沒有流亡、被監禁或處決,但憲政秩序在其內部發生了微妙而激烈的變化。
3.民主國家的內部革命
作為民主的一個尖銳批評者,亨利·梅因爵士(Sir Henry Maine)曾經在英格蘭即將實行成年男子普選權的1884年寫道:“沒有比‘民主制從本質上不同于君主制’這一印象更大的錯誤了。”這是因為,“在一個政府履行其必要的和自然的責任時,對其表現是否成功的檢驗是完全相同的”。[5]這些自然和必要的責任事關對外保衛和推進國家至關重要的利益以及對內的秩序、安全和償付能力。這些責任無可避免地要求人們作出困難的決定。它們是困難的,因為治國者必須征稅、征兵、命令和查禁;他們必須針對自私傾向以及簡便易行和受人歡迎之事主張公共利益。如果他們要履行好責任,他們必須經常在個人感情的浪濤中逆勢奮游。
統治之難在二十世紀初少為人知。在半個多世紀中,當民主在歷史性地邁進時,出現了一個政府很少必須作出困難決定的顯著過渡時期。自滑鐵盧之戰后還未出現世界大戰,在美國南北戰爭后只發生了幾次短暫的局部性戰爭。這是一個擴張、發展和解放的時期,數個新大陸有待殖民,一個新的工業體系有待開發。人類似乎已跨越了歷史的暴風雨。政府——它們正變得日益民主、自由和人道——被免除了對付戰爭與和平、安全和償付能力、憲政秩序和革命等困難問題的必要性。它們只需關注改進,讓一切更多更好。生活是安全的,自由得到保證,追求個人幸福之路是敞開的。
在這一長期和平中,自由主義者對如下觀念已習以為常,即在一個自由和進步的社會中,弱勢政府是一件好事。在幾個世代中,西方是在政府無需通過作出困難決定來證明其力量的背景下繁榮起來的。無需被粗暴地喚醒就可以夢想在不同利益的對立中,所有人都能收獲最佳結果。政府通常中立即可,多數時候它可以避免對好壞和對錯作出明確的判斷。公共利益可等同于在選舉結果、銷售報告、收支報表、通貨發行數字和發展統計數字中所反映出來的情況。只要和平是理所應當的,公共善(public good)可被認為是內在于私人交易的集合。統治權力無需超越各種特定利益并通過凌駕其上而使之井然有序。
正如我們現在所知,所有這些只是天氣極好的某個短時間內的白日夢。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夢醒了。然后我們知道進步時代(Age of Progress)并沒有改變多樣且沖突的人類境況,并沒有緩解生存和支配的暴力之爭。
事實上,暴力加劇并前所未有地擴大了。數十年和平時期的擴張和發展,如同格雷厄姆·華萊斯(Graham Wallas)在戰爭前夜指出的,已促成了“社會規模的普遍轉變”。[6]這一規模轉變產生了革命性的后果。從普法戰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四十年,如約翰·內夫(John U.Nef)所說,“按照物質福利來說,是歷史上最為成功的年月[……]在一代人多一點的時間內,世界的人口增長相當于從有人類以來到作為十七世紀科學第一人的牛頓為止的全部人口增長。根據科林·克拉克(Colin Clark)的大膽估計,從1870年到1914年,就業人口的人均實際收入提高了75%以上,而在較富裕的西歐和北美各國,工作時數大大下降”。[7]
由于人口、生產和武器破壞性的增長,終結了進步時代的戰爭,內夫說:“毫無那曾為牛頓時代特色的有限戰爭之特性。現在歐洲能供給龐大的軍隊,當戰爭進行時,還能予以補償和裝備。屠殺所需的經費較以前多,然而這項費用與能夠征收的費用比較(憑借信用貸款的應用以及支配方法的進步),與經費及信用貸款所能購置的軍火數量比較,顯得為數甚少。”所有這些意味著,當戰爭再次爆發時,正如尼克森(Nickerson)所說,發達的國家已經“能夠做出非理性的巨大犧牲直到流血的勝利者暈倒在受害者的尸體之上”。[8]
戰爭造成的緊張加劇了民眾對虛弱政府可怖的壓力。我想我們可以指向1917年,當時壓力已變得如此之大,以致原先政府的制度架構都瓦解了。
緊張已經不可忍受。1917年是俄國發生兩次革命的年份。這一年美國參戰,隨之而來的是威爾遜各項原則的宣布。對意大利來說,這一年發生了卡波雷托(Caporetto)戰役。對奧匈帝國來說,這一年是弗蘭西斯·約瑟夫(Francis Joseph)作為繼承者結束統治的開始。對德國來說,這一年發生了“七月危機”,普魯士君主制需要傾聽議會及其通過談判達成和平的要求。法國這一年發生了兵變,而對英國來說,這一年是遭受潛艇致命攻擊的危險之年。在中東歐,被折磨和激怒的民眾推翻了歷史性的國家和舊政權的制度。在西歐和北美,突破采取了——如果我能如此言說的話——深入和普遍滲透的形式。雖然表面改變甚少,但在背后,行政部門經由代議制議會同意的舊體制——并非在所有領域的任何地方,但都在最緊要之處——在戰爭與和平的高階政策制定中瓦解了。
現存的政府已耗盡了它們的執法權(imperium)——其約束的權威和命令的權力。通過傳統的手段它們已無法繼續進行夸張的戰爭(hyperbolic war),然而它們沒有能力通過談判達成和平,因此它們轉而求諸人民。它們不得不要求更大的努力和犧牲。它們通過把戰爭的進行和戰爭的目標“民主化”來達到目的:借口追求全面勝利和允諾全面和平。
實質上,它們讓渡了結束戰爭的戰略政治條件的行政決定權,結果失去了戰爭的控制權。這一革命似乎是把權力讓渡于代議制的議會,當這件事發生時,它被宣布為一種罪惡:許諾結束秘密外交和不民主地進行不得人心的戰爭。事實上,行政機關所放棄的權力經由無法行使這些權力的議會到了廣大選民手里,但他們也無法行使,接著又到了政黨領袖、壓力集團代表和新的大眾傳媒巨頭手里。
后果是災難性和革命性的。民主國家變得無力為理性目標而戰,無力締造可以遵守或執行的和平。
4.政府的癱瘓
也許,在進一步探討之前,我應該說明我是一個自由民主主義者,無意剝奪與我一樣的公民們的權利。我的希望是,在自由和民主一者摧毀另一者之前,兩者都能得到保全。能不能做到這一點是我們時代的問題,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地方對此是否定的或感到絕望的。有一點可以肯定,即要做到這點,我們在考察條件方面必須是不受限制的。而由于我們的條件與民主政府在戰爭與和平中所犯的嚴重錯誤明顯有關,我們對擁有主權的人民,必須養成坦白評斷的習慣,正如我們評斷他們所選出的政治家一樣。僅僅非難政治家,而談到選民時卻懷著畏怯心理,那是不恰當的。人民不該用神圣的方式保護起來,正如國王不該被視為神圣一樣。像所有君主和統治者以及所有主權所有者一樣,奉承和諂媚是對他們不忠;用奴隸式的虛偽告訴他們何謂真假、何謂對錯可以由其選票決定,那是對他們的背叛。
如果我說的這些是對的,那么二十世紀在民眾和政府的關系中已經發展出了一種權能上的錯亂。人民已經獲得了他們無法行使的權力,而他們選出的政府已經失去了它們如要治國就必須擁有的權力。那么人民權力的真正邊界在哪里呢?答案不會是簡單的。但作為大致的開始,且讓我們說人民能夠給予和收回他們同意被治的權力——他們同意政府要求的、建議的,以及在處理他們事務上所做的。他們可以選舉政府,也可以撤換它。他們可以同意或不同意政府的表現,但他們不能執行政府的職務。他們不能自己來表現。他們不能如通常那樣提出和建議必要的立法。群眾無法統治。正如杰斐遜(Jefferson)所說,人民自己“沒有資格行使行政部門之權,但他們有資格提名行使這種權力之人[……]他們沒有資格立法,因而他們只選擇立法者”。[9]
什么地方群眾的意見支配了政府,什么地方就會發生真正權能的可怕錯亂。這種錯亂使統治能力削弱,瀕臨癱瘓邊緣。憲政秩序的這種破壞是西方社會急劇和災難性衰落的原因。如果不能得到控制和扭轉,它可能帶來西方的衰亡。
這種損害性傾向以及我們社會之所以易受其影響,有一個漫長和復雜的歷史。然而我越是對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件,對于西方民主國家的力量、影響力和自信心的衰落來得那么險峻和突然進行思考,就越覺得可驚和具有深長意義。我們在短時間內已掉落很深。底下的腐蝕不管時間有多長,當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時我們仍是一個偉大、強大和繁榮的共同體。我們已看到的不光是衰敗——雖然很多舊結構在分解——而且是某種可稱為“歷史性災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