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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之夜

那是數不清的刺刀;刀柄上鑄著兵工廠的名號和“昭和”字樣的年號;一把一把地連續著,沖著戰爭的煙幕,貪婪地吸取著陽光,吸取著血汁,在我們的背后,追隨著我們。

開始游擊的戰爭許久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在敗走中。但是一次已經幾乎敗到頂點。毀滅了半數的馬匹、士兵,破壞了所有的軍紀;一百多人全散亂了,幾乎沒有五個以上的伙伴。每個人為了躲避成為射擊目標,全是徒步地奔逃著,恰像遭遇了獵人的兔群,東去一個,西去一個,任隨自己的步子。

當月亮裸露出來的時候,我一個人正在踏著一條沙路。四野的遠處近處全披了一層幽光;不過在那種昏暗中,已經看不出地上的沙粒,或是堿土;只能辨識那條遠遠的,天地相連的一條弧線。晚風仍像敵人的刺刀一樣無情,一樣殘暴,從遠處滾近我的身邊,或是從我的身邊滾開去,盡量地搜索著我;有時竟使我回轉頭來,或是停一停步子,疑心那是敵人的刺刀近了。

漸漸地我覺得清醒過來,我才知道我的步子沉重了,很難拖出一步,像是在拖著幾百斤的重載。于是我在路上躺下了,把沙路分成兩段。

漸漸地我又聽到有車輛滾走著的聲響近了,一直近了我的身旁。我仿佛更聽到了我不懂的一句:“……”

我很習慣地立刻握緊了槍支;不過仍是躺著,帶著一種惰性的口氣問:“誰?”

回答我的是從女人的喉嚨里沖出的一聲驚叫,很響亮;在這死靜的曠野上,仿佛快要沖斷了天地相連的那條弧線。

我的槍支又脫開手去,再問:“做什么的?”

“啊?”

“做什么的?”

我的聲音又加重了些,我便聽見了在抖索和喘息中的話聲:“先生,你慢慢說話,我聽不清。”

“怎么聽不清?”

“先生,我是蒙古人。”

我把頭仰高些,看看那個人形: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脫開發辮的散發,在風中,不住地飄打著她的兩頰。

“你是做什么的?”我仍是逼問著。

“先生,我是回家的。”

我氣憤了,仿佛在我這最神圣的休息中,她不該這樣無故地來騷擾我;所以我帶著罵意地說:“你回家你就回去得啦。誰他媽不讓你回去咧!”

于是她指過她的車輪,又指著我。這時候,我才知道她所以騷擾我的休息,是我的身子橫斷了她的去路。

“累壞了!”

我一邊自語著,一邊用一只手按住地面,起勁地撐起上身,然而我的腿是一條樹干,直硬得不容我稍稍地彎曲些,我不能動作一下。

“先生,你怎的了?”她問。

我不愿意再多接受她一句話。

“你病了嗎?”她再問。

我厭煩了這多嘴的姑娘。我為了她快些離開我,我便隨便地答應了一聲:“嗯!”

“那我帶你回家去,你愿意嗎?”

我自然是愿意,而且在默默中感激了她。但是當她扶助我起來的時候,她驚奇地問:“你是軍人嗎?”

于是我告訴了她我所遭遇的情形。然后她的眼睛逼著我,望望我的軍帽,破裂的軍服。同時她被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比我低下些,她那被風卷起的散發,剛剛觸到我的耳邊,她的頭高揚著,直對著我,沒有一掌的距離,她呼出的氣息,溫暖而且濕潤,我的下頦都感受到了。她的臉上裹著一層月光,有濃重的兩條黑眉和一對活跳的眼睛。我呆呆地望了許久,在她的臉上沒有尋出一絲皺紋來。她避開去說:“讓我扶你上車吧。”

她給我解下槍支彈帶后,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血流中的熱度經過兩只相握的手,傳遍了我的全身;在這清冷的晚間,我開始又感受到了人類的溫暖。我扶靠她走了兩步,我的腿壓住了車輛的后邊,幾乎使車輛壓翻過來;系著繩套的兩頭小驢受了極大的驚恐,長長地叫了兩聲。

突然她像抱起一個包裹似的把我抱起來放在車上了。

車輪繼續著未盡的途程滾轉去了。那車輛是蒙古特有的一種勒勒車,由簡單的匠手、簡單的質料組合起來的,用不知名的枝條編織的車床,很明顯地經不起太重的重量,甚至有時我擔心隨伴車床塌落下去。并且車輪又是一枝小樹干經過煙火卷成的圓圈,中間只有幾條不調合的木棒互相地支撐著;一邊滾轉著,一邊發出一種難聽的鳴叫。她坐在車前的車沿上,握著麻繩制作的小鞭子,打著小驢的脊背,沒有一聲是響亮的,仿佛小驢不僅沒被打痛,而且感到搔癢的舒適,把蹄子更加放慢些拋開去。

天上輕松的白云,一塊連著一塊地浮過月亮,浮向遠遠的天邊去,淡了,散落了。車輪不停地進行著,任隨車輪的轉動怎樣加快,永遠永遠有一條天線繞裹在我們的身外,保持著固有的距離。

“姑娘——”

她不待我說完,便答應了:“啊!”

“我們還有多少里路?”

“很快,很快,你看!”

我順著她鞭子指著的地方望去,有斑斑的黑點,遮斷了天線。然后我們便喑啞下來,讓死靜、寂寞充塞著這曠野,充塞著我們的心。

這條沙路是很平坦的;不過車輪上有著許多未修平的疤結,滾走著,不住地在抖動著;于是我的身子也一樣地隨著在抖動。但是,她在我的眼前卻很自然地搖擺著,向左右歪斜著。

“姑娘,這么晚你去做什么啦?”我問。

“賣羊皮去了。”

“那你不害怕嗎?”

“怕什么?”

“那你才見我的時候,你嚇呆了。”

“這一個月來不同了。在夜里我也有些害怕。”

“為什么?”

“你們常常在這里打仗。”

“關你什么呢?”

“關我什么?哼,我們這里的姑娘媳婦不知死了多少!”

“怎么死姑娘媳婦呢?”

“你想吧!”

她的頭不自然地扭開了,我看出些她那少女特有的姿態。

“那么你不恨我們嗎?”

“不,我恨的是傷害我們的人。”她立刻又把話反轉來說,“也恨你們!”

“你還要恨我們!現在‘人家’把我們當作一條狗。”

“你們把我不是也看作一條狗嗎?”

她恨恨地丟給我一眼。

“那你怎么扶助我呢?”

“我以為你是倒在路上的病人,總是可憐的。”

“現在你不后悔嗎?”

“不!”

她給我一聲堅決的回答之后,已經近了她所指定的一個蒙古包。

當我們走進去的時候,我立刻被一層黑幕蒙蔽了眼睛。她很熟習地牽著我的衣襟把我推坐下來。我聽她與誰談一些什么;我還沒有聽到她們談話的終點,便在朦朧中失去了知覺。

我突然醒來的時候,有一只手,很燥熱的,浮貼著我的臉頰,每個手指就像在打著鋼琴的鍵子一樣。我不轉動一下,只是呆呆地接受著,許久許久也沒能脫開手指的搔動。于是我急快地翻轉過去,想躲避開;不能——我占有的地方,僅是狹小的一條,而且我的背后緊靠著蒙古包的邊際,只有彎曲著身子,我的腰背才恰好攏合在那條邊際的弧線里,舒展著疲勞,所以我不能不保持著原有的姿態,任那只手怎樣地搔動著我。

蒙古包的一處,裂出一條線隙;不知是門洞的一邊,或是其他的什么角落,讓月亮透進一絲的光線,淡沒于昏暗中,有時抖動起來,我知道從縫隙間吹進的夜風暴烈了。同時,那只手在我的臉上也加多了動作;把我垂落到前額的散發,經過撫理之后,一縷一縷地又推送到頭后去。這時候,我不能不把聲音低下些去問:“誰?”

“我!”

這聲音很高,也很自然。我一聽到這聲音,便曉得并不陌生,而且很熟識地在我的憶想中。于是我問:“你是送我來的姑娘嗎?”

“嗯!”

很高的一聲,使我的舌尖堵塞著齒縫響起一種制止她的聲音:“咝——咝。”

“怎么?”

“你小聲些。”

“怎么?”

“不要叫別人聽見!”

“為什么怕別人聽見?”

“因為——”

我想說的話,我又吞食了。

我腦袋里的表,仍是清醒著,走動著的音響,更加響亮些。她翻轉著,突然好像要枕在我的胸上。后來她像取自己的東西一樣把我的表取去。她送回來的時候,我托住了她的手,讓她每個手指都曲緊起來握住表,我又托著她的手送到她的身邊。她說:“謝謝你!”

我的心跳著,直到天明。

那時候,她已經穿好了衣服:一件長袍,一件坎肩,紫色的,有著零亂的黃色小花,仿佛相像肩襟的黃銅扣子,邊緣上繡著黃色的線條。她跳動著,把表舉到兩個老人的面前,使她沒有一絲皺褶的臉上加多了幾條笑紋。

我仍是躺著,眼睛慌忙地貪望著新鮮的處所。

但是一個老人給我托來一杯涼水,送到我的唇邊。我說:“謝謝!我不渴。”

老人卻強迫著我喝。我奇怪了。

“你總是要喝。是應當喝的。”她說。

她扯起我的手去接那杯涼水。我問:“為什么?”

“你想吧!”

她的頭不自然地扭開了,我又看出了她那少女特有的姿態。

“你喝了吧!”她又命令著。

于是我喝了。

我剛剛再躺下,便有人跑來告訴她:追隨過我的刺刀又近了,正在搜索著近處的幾個蒙古包。

她焦慮地給我一個逃避的方法——我穿了她給我的另一件衣服,鞭打著羊群去了。

“這是我住的地方,你回來不要忘記!”

她囑咐過了我;她的手還在指著她住的蒙古包,跳動著。

不到兩點鐘,那一次驚動過去了,我又鞭打著羊群回來,我沒有忘記她所指過的蒙古包。

然而她不跳動了。安靜地躺在蒙古包里,褲子脫落下來,由腹部到膝蓋的一段赤露著,涂染了幾條血流。不過她遺下的卻是完整的尸身,沒有一處傷痕,只是一手握住了一把刺刀,刀柄上鑄著兵工廠的名號和“昭和”字樣的年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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