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哈拉巴嶺上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流亡者之歌
- 穆木天
- 3842字
- 2020-10-27 14:44:24
現在夜里,那蒼郁的古木上,只是壓著黑暗的重云,
只是像山鳴谷應地鬼哭狼哮,而很難瞅見有一個行人,
雖然有看路的日軍,三三五五地,在那里巡視新修的鐵路,
可是那依稀的燈光,那蕩動的人影,越是顯出那種陰暗、深沉。
在那黑沉沉的暗夜里,那峻嶺的古木之上,只是壓著沉云。
先年,恐怕十年前也是這樣,這座峻嶺上充滿著虎豹豺狼,
使這座峻嶺成了“一夫當關,萬夫難過”的天險,
那種巍巍的崇高,那種深郁的古木的蒼翠,使人見而生畏,
那在群山拱抱之中,高高挺起身子,好如東方的堡壘,
那邊的是延邊,這邊的是敦化,他給隔開,像誰都不管誰。
那邊是廣泛地移植過來好多的韓民,到處人煙繁密,
這邊大部分是荒地,狩獵的狩獵,挖參的挖參,地大人稀,
那邊是有暴動,有叛亂,有日警的嚴峻的偵視,有拼死命的決斗,
這邊是有一座小城,一道窄江,和些個沒有人徑的空曠山林,
這邊是些原始居民,也有一些狡猾的商人,可是同樣日趨貧困。
昔日里,威虎嶺上老虎在咆哮,可是現在老虎已鼠竄而逃,
那威虎嶺滿布著松林,是由省城入敦化的必經大道,
可是現在通過了火車,火車頭吼吼地叫著,應和著輪聲轔轔,
人們說火車頭是老虎的爸爸,也許老虎認為那是天神,
火車開通趕走老虎,可是民眾也日日在被吸血抽筋。
那里的崇高的樹木,直直地矗天,有五六尺的直徑,
牡丹江帶繞著敦化,江邊有敖東古城的遺址,
那里有筆直的黃花松,有沙松,有果松,一望無邊,
那里有黑黝黝的煤塊,有鹿茸,有千年萬年的山參,
可是這種天然的寶藏不能救貧,反倒加速他們的破產。
現在呀,更是一年不如一年,在那里布滿了陰沉的黑暗,
吉會路穿過了哈拉巴嶺,如同是長劍穿過了他們的心臟,
長蛇一般的火車奔馳地跑過,越發地,越發地,深化了他們的瘦黃,
那帶走了他們的血液,卻帶來要屠殺他們的炸彈,大炮,刀槍,
以先,他們只是挨餓受凍,現在呀,他們是日日在受殺傷。
現在呀,飛機,炸彈,天天在他們頭上轟炸,機關槍在掃射,
大炮在雷鳴,鐵甲車,唐克車,在冰天雪地的道上奔馳,
莽莽的大野濺了他們的赤血,森林、山谷,處處見到他們的死尸,
已經快三年了,“九一八”的事變,可是這三年來,他們在處處血戰,
這三年來,田園荒蕪,農村破產,可是那卻使他們血染了這山林野原。
哈拉巴嶺!啊!巍巍乎的高山!啊!哈拉巴嶺!你知道他們南征北戰,
你知道吧,他們在炸橋梁,爭車站,與敵人拼命肉搏,
你知道吧,禾生壟畝,無人收割,他們一邊在挨餓,一邊在斗爭,
哈拉巴嶺!你知道為那條鐵路殺了多少生命,無辜的生命,
啊!哈拉巴嶺下像流著一條血河,哈拉巴嶺上是密布著的云層。
說這話是一九三一年,是在冬天,離“九一八”沒有好久。
在密密的林中,聚著好些好漢,是在哈拉巴嶺的山腹,
有矮子王三,有大個兒李九,有小學教員張奉,還有別的朋友,
他們有的是農民,有的是獵戶,有的當過路工,有的干過巡警,
他們持著槍,拿著棒,他們成群聚在那里,坐著,躺著,計議。
天上望不見明月,也望不見點點疏星,四外是一片黑幕蒙蒙,
四外聽不見別的響動,聽不見有飛禽走獸,只有風聲樹聲,
他們圍著他們的孔明燈,團團地圍住,講了現在,講了當初,
他們以先都是良民,也曾想過安分做人,誰做皇帝給誰納晉,
可是,現在呀現在,他們聚在這里,圖謀不軌,想著冒險的事情。
“省城傳出來消息,說日本要強迫地修吉會鐵路。”李九說起,
“我做過多少年的路工,知道這種事體,測量員不久快到這里,
“鐵路上的人告訴我的,說快要來啦,到時再告訴我們消息。”
“真嗎?真嗎?”別的人說,“若是真,就給他拼個你死我活。”
“好,好,”李九說,“這是我們的地方,我們不許他們把鐵路修在這兒。”
矮子王三開言問道:“李九,且聽我說,現在有沒有新聞?”
“有的,大老徐[3]天天同熙洽吵架,熙洽又討了兩個日本女人,
“前幾天,義勇軍攻打長春縣,在那里殺死了好幾百敵人,
“洋學生被‘滿洲國’捉去了六七十個,切了脖子,懸首四門,
“走路的個個都要受盤問,稍不留意,就被捉去,說是歹人。”
“我還聽說半月前義勇軍破了雙陽,又到了省城的還騎嶺上,
“大老徐害了怕,熙洽也著了慌。”說這話是張奉,把個個人臉面端詳,
“我知道是怎樣失的錦州,怎么失的沈陽,那全都是不抵抗,
“聽說鎮靜的鎮靜,跳舞的跳舞,叫士兵服從,一晚送了無數人命,
“熙洽呢,他是多門[4]的學生,一迎,二迎,三迎,親自到了土門嶺。
“你們還記得吧,是九月十九,省城掛了日本旗子,日本兵進了城,
“大老徐急得心驚意亂,因為那兩個日本女人長得真行,
“那天滿街貼著安民的告示,不許人撕,撕就要割脖子[5],
“滿城中作著軍樂,日軍把著入門,飛機嗒嗒飛著,撒著傳單標語,
“記得吧,那是九月十九,那時,我們是有名有實地做了奴隸!
“那兩三天中,日本帝國占了沈陽、遼陽、吉林、長春,
“占了營口、牛莊、溝幫子,聽說打營口只有二十個人,
“他們進了錦州,是開著正步,叫著:‘一!二!一!二!……’
“他們一直趕到山海關,在北邊,同時也進了寧古塔,占了卜奎,
“記得吧,那是九月十九,那時,我們成了明顯的戴著鐵鏈的奴隸!”
“從那時我們這塊土地就處處受掃射,處處有人被割脖子,
“我的弟弟被砍死了,我的母親哭死,李九呀,你那里是不是也是如此?”
“朋友,你說得是,我那里也一個樣子,我那哥哥,你知道,是為人耿直,
“他恨那日本當鋪,日本藥房,說那兒賣嗎啡,販軍火,所以也遭橫死,
“朋友呀!那也是九月十九,從那天起,我們這兒不知出來多少慘事。”
“那是九月十九,那是九月十九,”各個人心里都重念,“那是九月十九!”
風仍在那里吹,樹木仍在那里響,各人心中流淚,淚流在各人臉上。
風又似發狂,樹又在越發振響,好像都在說:“那是九月十九!”
陰云沉沉要墜,好像要壓住這座東方堡壘,似有新鬼舊鬼,
包圍著這座山林,好像又有虎狼在嘯,都在說:“那是九月十九!”
可是寂靜終被打破,在流淚里,又有什么人在開始說出如下話語:
“我們家破人亡,流落在這個山溝,你們哪知道‘新京’[6]里,
“有人在出風頭,在運動做官,聽說宣統快要登基坐了金鑾,
“榮三[7]還是有錢,熙洽越發有勢,我們縣里的大紳,都搬到城里,
“剩下的只是我們,我們無財無勢,地又不能耕種,才做了亡國奴隸!”
“我們雖然貧窮,我們還有熱血,我們這個嶺上不許他們修鐵路,”
這又是一個人,怒憤憤地在說,“反正是武大郎服毒[8],什么都得舍出!”
說著他又流淚,流過淚他又說,他說出多么厲害是那條鐵路,
他說那條鐵路如何快地載來敵人的槍械子彈來殺中國民眾,
“反正是一個死,我們且拼一拼命!”他說,淚流著,最后不能成聲。
忽然間,大家像是興奮,說“不準他們鐵路過此”。于是,做了決議:
大家把守這座哈拉巴嶺,用各種方法,不叫鐵路修成。
他們到農村找失業朋友,到城里去找貧窮的弟兄,
人越來越多,足有二三百個,來了好多學生教員,更有打槍老手,
他們在省城安好探子,各處埋伏,各處擾亂,想阻止吉會鐵路。
那天從嶺上過來一群人馬,是一些朝鮮人,來自所謂的“間島”[9],
那是朝鮮義軍,是被壓迫的民眾,家屬也同樣地遭過屠殺,
他們拿洋炮快槍,有的拿著棒,他們要過嶺來破壞吉敦鐵道,
他們深深感到,日本占了東北,也是給他們朝鮮人多加一道鏈條,
他們要響應,響應中國義勇軍,共同聯合起來被壓迫的民眾。
他們過嶺,是在那天清早,在東方,還沒有太陽的輝耀,
巡哨的看見趕快回來報告,因還有兩個日本人同他們一道,
“不好了!不好了!諸位弟兄!諸位弟兄!小鬼子發來了大兵!
“快醒醒!快醒醒!”這令大家吃了一驚,睜開了惺忪睡眼,
端好了槍,捉住了棒子,揚著大刀,大家鎮靜著預備去沖。
這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
幸而,那些朝鮮的朋友還手疾眼快,沒有慌神。
出來一個人作了一個反揖[10],慢慢地說出了如下的話語,
“諸位弟兄,有所不知,兄弟有禮,我們是從琿春偷著來的,
“我們是朝鮮人,這兩個日本人也是反帝的,都是朋友,一個樣的。
“你們在這里遭屠殺,我們也是同樣,你們都想不出那種慘狀,
“多少人被殺死,多少人被燒死,告訴你們你們都不信那種情況,
“說又有什么用,要的是大家抗抵,向著帝國主義大殺一場,
“我們是一家人,我們都亡了國,現在只有我們大家要強,
“這兩位日本朋友也許有話要說,諸位朋友!要不要他們說個端詳?”
大學生李鳳舞和聰明的張奉,止住了眾人,叫眾人放下槍口,
這時,兩個日本人,從頭到尾,到尾從頭,說了過去,說了過來。
他們說“九一八”是怎樣地是種必然,日本民眾生活也是如何凄慘。
這種結結巴巴的,半通不通的話語,聽見了,眾人都默默無言,
大家都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他們結合成了大的集團。
于是他們在滿洲大野上北戰南征,到處去敢死拼命,
從各處取得聯絡,炸鐵橋,燒煤礦,打破了多少的大小縣城,
在山野上濺著他們的血和敵人的血,使敵人驚魂失魄,
但是,他們永不忘這座峻嶺,不叫敵人的火車在那里通過,
幾次,武裝的測量員尸骨無存地失蹤,據說就是他們的工作。
可是,現在呀現在,鐵道已經開通,帝國主義的火車,已從那里運兵,
現在,那里已有日本軍隊守衛,那里,夜里也有些暗淡的路燈。
現在,火車如長蛇般地吼吼地叫著,穿了過來,穿了過去,
然而,那里仍是布著恐怖,那使帝國主義軍隊膽怯地走來走去。
今天聽見炸橋梁,明天說燒車站,有一次火車出軌,死了無數的敵兵。
現在,夜里,在那蒼郁的古木上,只是壓著黑暗的重云,
那里啊,重云像是越發陰沉,哈拉巴嶺像是要把故事告訴給人,
哈拉巴嶺像在點著火,面露著獰惡,那令護路的日軍個個都慌神。
那依稀的燈光,蕩動的人影!鐵路像是血河,鮮血淋淋!
在滿洲的大野上,民眾在流著血,在抗爭,
在那嶺上是密布著的重云。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