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中的蕭軍
- 東北流亡文學史料與研究叢書·東北流亡文學作家論
- 滕貞甫
- 5847字
- 2020-10-27 15:28:22
高海濤
電影《黃金時代》里的人物,我與之見過面的竟有四位。按時間順序,一是錫金,二是蕭軍,三是端木蕻良,四是海嬰。其實吾生也晚,作為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對當年赫赫有名的東北流亡作家,本來是只有仰望的份,而能有機會一睹幾位的風采,不僅可謂幸事,也算得上一種很特殊的緣分了。
錫金——我本來是不敢這樣叫的,應該叫蔣錫金先生,他是我讀現代文學研究生時的學位導師,那是20世紀80年代,在東北師大中文系。所以,我與蔣先生遠不只是一面之緣,而是師生之緣。盡管他沒有直接給我們上過課,卻是時而能見到的,而且他的乘龍快婿黃凡中教授,還是我同屆的研究生同學。沾黃同學的光,我們也有幾次面聆過蔣先生的教誨。
見到蕭軍是在我到沈陽工作之后,好像是20世紀90年代初,遼寧省圖書館搞過一次東北流亡作家展覽,在開幕式上,我見到了這位《八月的鄉村》的作者,他站著講話,雖個子不高,但白發凜然,如旗似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與端木蕻良和海嬰先生的見面要更晚一些,都是新世紀之后的事,一是在鐵嶺昌圖縣,一是在錦州凌海市,具體情由,因與題旨無關,不贅述了。
我想主要說說對蕭軍的認識和感悟。
一
看過電影《黃金時代》,我直接想到的是風,就是張愛玲在《憶胡適之》一文中寫到的風,雖然張和胡與這部影片幾乎都沒有什么關系。那是張愛玲在美國,去看望或已有些窮愁落寞的胡適之先生,告別時她望著河水,覺得“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深處吹出來,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蕭軍就在這樣的風中向我們走來。
影片對蕭軍形象的處理,在體魄和形貌上似乎拔高了一點,但就精神而言,我覺得還是很相稱的,基本上還原了一個時代大風中的流浪者、漂泊者形象。這也正是蕭軍讓我心儀的地方。
蕭軍的作品,我讀過《八月的鄉村》,也讀過《第三代》,比較來說,似乎后者對我的影響更大。我特別喜歡小說主人公林榮的形象,他曾在遙遠的俄羅斯做過勞工,后來回到故鄉,就每天帶著手風琴,像一個哥薩克青年似的到處游蕩,在遼西鄉間踏歌而行,隨處唱道:“我們吃的是黃金似的小米呀,三月桃花似的高粱米飯。哪河里生出的魚就愛哪里的水呀,哪里長出的樹木,就愛哪里的土地……”
我真的很喜歡這個人物,幻想著有一天能模仿他,也在大凌河兩岸到處亂走,頂著大風,邊走邊唱。后來,我甚至把這個情節寫進了自己的散文《蘇聯歌曲》,我寫了特別愛唱歌的海芳姐,“文革”中因不能加入中學的宣傳隊而精神失常,只好回家給生產隊放羊,但她還是一邊放羊一邊唱《喀秋莎》和《小路》。所以我特別引證了《第三代》里的情節,寫道:“林榮之后,在我和蕭軍的故鄉,又一個把俄羅斯歌曲唱成遼西歌謠的人,我覺得就是海芳姐。”
確實,我和蕭軍都是遼西人,這一點很重要。
也許在某種意義上,林榮也是蕭軍的自畫像,無論他的人生還是創作,其全部神韻與美感正在于流浪和漂泊。回顧“五四”之后的中國文學,小說家艾蕪仿效高爾基,寫生存的流浪漢;散文家梁遇春仿效蘭姆,寫精神的流浪漢,可他們最多只是寫,而蕭軍不僅同樣有寫流浪漢的傳世作品,他自身的生存與精神方式,也似乎奔涌或燃燒著發自生命本真的流浪漢氣質。那種氣質總讓我想起惠特曼及其《大路之歌》——
走哇,帶著力量、自由、大地、暴風雨,
帶著健康、勇敢、快樂、自尊和好奇。
梁遇春當年論西方的流浪漢,曾把惠特曼的《草葉集》稱作“流浪漢的《圣經》”,而在蕭軍身上和他的作品中,我們則會感受到來自關東大地無邊曠野的強勁蒼莽的“草葉”氣息,他有一個獨屬于中國本土的流浪漢的靈魂。這也許就是蕭紅評價他時所說的“強盜的靈魂”——不講禮法、毫無機心、任性順情、自由飛揚。是的,在所有關于東北流亡作家的回憶和講述中,我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蕭軍,他體現了自身的豐富性與具體性——他可以撲倒在魯迅的靈前失聲痛哭,也可以在大上海的草坪上揮拳動武;他可以從哈爾濱的小旅店救出淪落無助、蒼白凄婉的蕭紅,也可以在大西北的黃河邊坦蕩忘情地追求世家少女;他可以在革命圣地傲然拒絕毛澤東的挽留和禮遇,也可以率性上書、甘犯眾怒為王實味辯解;他可以在陜北塵土飛揚的大風中和共產黨的領袖飲酒高歌,也可以辭官不做,傾慕白云……
這辭官之舉,就發生在我的母校。和錫金一樣,蕭軍也曾在我的母校工作過。當時的東北師大叫東北大學(曾在佳木斯等地,后遷長春),是由張學良創辦的老東北大學與原解放區的延安大學合并成立的,校長是張學良胞弟張學思將軍,蕭軍任文學院院長。對那段經歷,他后來在回憶錄中這樣記述——
到了佳木斯又和家人團聚了,他們是比我先來的。這里按照供給制的制度,也確實把我做“院長”來待遇了……出門有馬車,據說還為我準備了一位掛槍的警衛員,但我把這位警衛員辭謝了,因為我不習慣身后有人跟著……最不習慣的竟有人喊起“院長”來了。這一稱呼對我竟是陌生得很,似乎和我毫無關系。而我向來只能聽人叫“蕭軍同志”或“老蕭”,我以為才是在叫我。于是最后我就下了決心,必須要把院長這個官銜從我的頭上摘下去。
蕭軍的辭官之舉雖是性情使然,卻不失為一個標志,那種對等級制的抗拒是美的,也是悲劇性的,既印證了他所謂的“自由主義”個性,也預示了他命運的奇特轉折。他離開東北大學回哈爾濱辦報,那里是他初遇蕭紅攜手跋涉魂牽夢縈的地方,但也正是在那里,他開始了厄運,風雨如磐,靈臺無計,不習慣“待遇”的他卻不可抗拒地得到了另一種待遇,并從此沉寂了整整三十年。
二
蕭軍的老家原屬義縣,離我的老家很近;現屬凌海市,離我的老家同樣很近。在那個其貌不揚的、連名字也很土氣的沈家臺鄉下碾盤溝村,當地政府建起了蕭軍故居紀念館,并同時建起了一個很氣派的廣場——“八月的鄉村”廣場。蕭軍讓他的故鄉永遠留在了八月,留在了金色的秋天。不,這秋天或許是紅色的,因為魯迅先生在為《八月的鄉村》所寫的序言中曾這樣評價——
……然而嚴肅,緊張,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難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蟈蟈,蚊子,攪成一團,鮮紅地在讀者眼前展開,顯示著中國的一份和全部……
站在“八月的鄉村”廣場上,我甚至也會想起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八月之光》,雖然這樣聯想可能沒什么道理,因為蕭軍的八月應是中國農歷的八月,而福克納的八月則是公歷的八月,二者相差一個多月呢。但說沒道理,也有道理,我覺得至少,不管是蕭軍的八月還是福克納的八月,都是對家鄉的深情贊美,也都有鮮紅的一團,散發著神秘的光芒和味道。
總之,蕭軍出生的小山溝并不比我出生的小山溝更好,而就是在這里,蕭軍走上他畢生漂泊、流浪、愛戀、抗爭的傳奇之路。作為一個作家,他的心跡頗似美國人所謂的“在路上”,但又有著俄羅斯式的深重的土地情結。正如蕭軍自己所表白的:“我是在滿洲長大的,我愛那白得沒有限標的雪原,我愛那高得沒有限度的藍天,我愛那墨似的松柏林,那插天銀子鑄成似的樺樹和白楊標直的軀干,我愛濤沫似的牛羊群,更愛那些剽悍爽直的人……”
在蕭軍故居,這如詩般深情的語言,讓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俄羅斯萊蒙托夫的詩句:“我愛那荒原的一片篝火,草原上過夜的大隊馬車,還有田野那邊的山頭上,兩棵閃著微光的白樺樹。我懷著人所不知的快樂,望著堆滿糧食的打谷場,覆蓋著稻草的農房,和那鑲嵌著浮雕的小窗。”是的,真正的流浪漢,以心靈守望家園,這正是蕭軍和東北流亡作家最獨特也最具張力的情感品質,他們在流浪和漂泊的同時,也深深摯愛和留戀著故鄉的土地。
這也是一份精神遺產。作為一個東北人、遼西人,我想自己可能在冥冥中接受了這份遺產。最明顯的例證是我近年來寫的散文,有人定位曰:在世界與鄉土之間。如著名評論家吳義勤先生說:“這是另一種文化散文,或者說表現了散文創作的新趨向,既有世界視野,也有鄉土記憶,稱得上是‘全球本土化’寫作的一個樣本。”山東師大的李掖平教授則說得更具體:“海濤君無論是寫到大洋彼岸,還是寫到美詩英文,或是寫到城市倥傯和大學安閑,總是要執拗地把話鋒轉回到故鄉去。”他們都說得很對、很準,但沒有人知道,這種執拗是屬于東北人的,或許也能在傳統文化中找到精神資源,但更多的還是來自遼寧這片海邊黑土地自身的文化生成和俄羅斯文化的深刻影響。
的確,世界文化和故土家園是我精神的兩極,雖然我沒有像蕭軍那樣到處流浪,但也去過許多地方,尤其我的讀書經歷,堪稱流浪漢式的,我特別喜歡在英美文學和俄羅斯文學中流浪和漂泊,有時翻幾頁原著,有時譯幾首英文詩,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的寫作。但不論寫什么,哪怕涉及古希臘,我也一定要和自己的故鄉及生活經歷聯系起來,不這樣我就覺得沒有底氣,也沒有述說的激情。俄羅斯白銀時代詩歌有個阿克梅派,曼德爾斯塔姆解釋其詩學綱領時說,阿克梅派就是“對世界文化的眷戀”。在某種意義上,就興趣而言,我也是阿克梅派,只是我對世界文化的眷戀也同時伴隨無邊的鄉土情結,我喜歡世界和鄉土之間的那種距離感、陌生感、張力感。
三
在當代文學史上,蕭軍是第一個受到政治沖擊并被文壇所擯棄的作家。從流浪到流亡,再到被放逐,這樣傳奇般的際遇,顯然有其文化人格的內在因素。
蕭軍的最好注解應該是蕭紅。對后者而言,蕭軍始終是一個真正的騎士。有關“二蕭”這兩位“大時代兒女”的真正心史,恐怕沒有人能做出最權威的注解。用詩人里爾克的話說,他們被拉在什么樂器上,什么樣的琴師把他們握在手里?他們是同命相依的漂泊者,雖然在共同跋涉過難忘的歲月后黯然分手,但畢竟有某種重要的東西使他們在精神上一脈相連。所以,在彌留之際,蕭紅還是想到了蕭軍,她說:“假如蕭軍得知我在這里,他會把我拯救出去的……”當其生命已到了落紅蕭蕭的盡頭,天才的女作家并沒忘記把凄美的紗巾回贈給她的拯救者和騎士,不過,蕭紅還應該清醒地知道,蕭軍的騎士品格在率真質樸的忠誠之外,還更多地意味著自由與反抗,以及堂吉訶德式的不合時宜。
顧準先生論中世紀的騎士文明,說中國從來不會產生歐洲那樣的騎士,卻同時又舉出不少中國傳統文化人格中具有騎士精神的例子。他強調,騎士的本義中包含著反抗,其精神實質,說到底就是自由人格的象征。蕭軍就是這樣的屬于關東黑土地的騎士,這不僅表現在他初見蕭紅時的仗義和豪俠,更在于他身上有著流浪與漂泊的激情,那是一種仿佛出自天性的對自由人格的堅定不屈的訴求。這種原生態的、粗獷莽蕩的自由天性,無疑既造就了他的文學成績,也促成了他多舛的命運,不僅導致了他與蕭紅的分手,還更直接引發了他在延安和東北解放區兩次與環境發生沖突。這是一個奔放不羈的靈魂,因奔放不羈而常常孤立無援。
蕭軍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的悲劇個性與樂觀精神是渾然統一的,即使在不同尋常的逆境中,他也能堅守人格的自由、心態的健康、情感的自尊。作為天性放達的人,“他一生中沒有一天不是欣欣向榮的,就是悲哀時節,他還是肯定人生,痛痛快快地哭一陣之后,他的淚珠已滋養大了希望的根苗”(梁遇春語)。特別是“文化報事件”之后身處逆境的蕭軍,其開朗的胸襟不能不讓人想到東北這片神奇的土地給他的心靈滋養。他是從別人的“春天”開始熬過他自己漫長的“冬天”的,而在這三十年中,他除了拼力生存,強烈維護自己發表作品的權利外,心境仍能安然自適。“文革”浩劫中,蕭軍與老舍在北京被批斗時相見的情景令人分外感懷,兩個生命氣質鮮明又不同的作家,在那種特殊的“生死場”上相見無言,但這無言中卻有驚天動地的文化人格選擇,老舍第二天投了太平湖,而蕭軍卻選擇了橫眉冷對地活下去。可以說,蕭軍的流浪漢性格中有著特殊的堅忍與頑強,正因如此,當真正的“春天”到來之后,人們發現“出土文物”似的蕭軍還是那樣坦蕩、達觀,正氣依舊,鋒芒不減。此時離他開始文學“跋涉”的日子已有五十年,離魯迅先生去世的日子也已四十余年。
在有關蕭軍的敘事中,魯迅是無法忽略的存在。人們提到蕭軍,總必先談魯迅。因為魯迅說過“石在,火種是不會滅的”,就把他稱為“魯迅石”,并仿佛這是對他最公正合理的評價。魯迅對蕭軍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蕭軍對魯迅的崇敬也刻骨銘心,但問題在于,除去魯迅的影響,蕭軍是否有獨特的人格精神遺產?我想,至少蕭軍所走過的是他自己的精神歷程。他的生命中有勇往直前的跋涉,也有無可歸依的漂泊;有堅定嘹亮的吶喊,也有孤身流浪的歌吟;他的心靈屬于黑土地、白樺林、茂草、高粱、流云、野馬,屬于為人的基本尊嚴而率性奮起、真切坦蕩、樂觀頑健的抗爭。而這些,是不能全部歸于魯迅的精神的。魯迅本人就曾十分贊賞蕭軍的“野氣”,認為那是江南文人所沒有的氣質,更是奴隸所沒有的氣質。尤其蕭軍后來的人生遭際與命運,同魯迅當年的時代環境及人生體驗是無法類比的。因此,在20世紀文化人格多元存在的風景中,可以這樣說,不論魯迅精神多么偉岸,也不能遮蔽蕭軍所獨有的精神品格與力量。
也許這是東北黑土地的一種賦予。這片土地相信流浪與漂泊,相信反抗與奮爭,有時甚至相信苦難。不久前我讀到了翻譯家高莽先生所撰寫的《白銀時代》一書,其中所述的阿赫瑪托娃的生平很讓人感動。作者寫道,阿赫瑪托娃相信苦難是人所不能擺脫的命運,她相信天國,也相信人民,相信未來。因此,當厄運降臨的時候,她比許多同時代的作家和詩人表現出了更大的勇氣和韌力。實際上,蕭軍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完全當得起阿赫瑪托娃這樣的詩句:“我們從來沒有回避過,對自己的任何一次打擊……世界上不流淚的人中間,沒有誰比我們更自豪,更純粹……”
魯迅寫過《狂人日記》,但蕭軍并不屬于那種“狂人”,他可能更像是中國古代語境中的“狂客”。狂人肯定不受歡迎,狂客也很少有人待見,所謂“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就道盡了此中悲歡。所以,僅就文學史研究而言,蕭軍的形象不僅是曖昧的,也相當程度被世俗化了——魯迅的弟子,蕭紅的騎士。作為當年東北流亡作家的卓然拔萃者,他的名字似乎只有在魯迅光芒的照耀下,或在蕭紅光彩的映照下,才顯示出某種分量。這種世俗化,其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邊緣化,而蕭軍的獨特意義則被盲視和遮蔽了。或許,蕭軍的意義同他的人生命運相似,注定屬于流浪與漂泊。
流浪與漂泊還不足以讓我們向他致敬嗎?因為正如我說過的,在某種意義上,至少在審美的意義上,流浪和漂泊可以被理解為對自由的追求。蕭軍的經歷與命運,構成了他作品之外的另一個可圈可點、可讀可思的文本。他不是作家中的大師,但他身為作家所表現出的自由天性和自主人格卻意味深長。他不僅是魯迅精神的體現者,同時也是其自我人格的界碑。在這里,千古文章未盡才的蕭軍,其人生形象一如風中烈焰,歷歷鮮明。他漂泊于自身所處的時代,也漂泊于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
蕭蕭風中,踏歌而行,這就是我向蕭軍致敬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