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這個銷售預測表是有逐月累計的，要是我們想要逐行逐列進行比對，需要耗費大量時間，但是用 Vlookup來進行比對就很方便。”范穎慧一反常態地耐心給我講解，把函數的具體用法教給了我，也同時交給了我未來半年在總部輪崗的具體工作內容。

這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我格外珍惜，雖然在舅舅和藍有成的談判中讓我看清楚了總部領導們之間“只認現實利益”的嘴臉，可是因為我自己的積極態度，以及大膽的現場發揮，總算把這個現在最可行的位置鎖定了下來。如果沒有我當時的提議，應該沒有這么順利吧。心里不禁暗自得意，同時很想趁勝追擊，屁顛屁顛地跑到邁克工位前，扮作一臉純真地問道：“那如果我半年后想留在總部，可以嗎？”

邁克不假思索地配合著我的語音語調，一臉傻樣地回答：“可以呀！”

然后我們同時笑了起來。雖然剛才在舅舅的辦公室里，邁克是那樣的局促和無力，但他對我的態度卻一直很友善，沒有改變過。

一旁本來在默默辦公的盛淺淺（Joanna）笑著對邁克調侃道：“你現在年輕咧。”接著又轉頭問我：“Gloria，你現在有男朋友嗎？沒有的話......”

“啊，我有男友，就是工程部的萬工。”為了避免被介紹相親，我趕緊搶答。

“啊？”盛淺淺一愣，吃驚到張開嘴的同時，縮了一下脖子，但是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轉頭繼續辦公，仿佛剛才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怎么了？”我疑惑不解，同時回頭看了邁克一眼，他也在忙著辦公。我只能坐回位子上。

結果，我想趁熱打鐵，敲定未來留在總部的計劃，活生生地被盛淺淺的問題打斷了。

而范穎慧也沒有放過我，接著說道：“你半年后能不能留在總部，人事部肯定要問我的意見。你有空還是要把這幾張表格熟悉熟悉。”一邊露出詭異的笑臉。

我再次被范穎慧的“直言不諱”驚呆，她之前還知道找個會議室對我發難，現在則是干脆在公共區域就直接攻擊。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我拿她沒有辦法。她不把我放在眼里其實一定程度上也是因為舅舅快要離開公司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我只是驚嘆于一個人變臉的速度可以那么迅速，她完全不怕別人覺得她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她樂在其中，她無所謂。

而我還要臉，也要前途，沒辦法像她一樣如此放得開。只能降低音量，為難地看著范穎慧，對她掏心掏肺地示好，試圖喚起她內心的一點“良知”：“之前我不清楚你想要我分析的邏輯，但是一旦知道了，這幾張表格都不難。你放心，我一定在工作上好好支持你。”

范穎慧輕蔑地一笑后，把頭扭向我的相反方向，半途中還翻了個白眼，伸了個懶腰，慵懶地對著邁克問道：“你這里還有其他事情要教她做嗎？我這邊都結束了。”

邁克眼珠子轉了兩圈，隔了幾秒后對范穎慧安撫道：“哦...好，那暫時先這樣，先做一個月，看看效果。”他看都沒看我們倆一眼，看來是在敷衍，等于誰都沒幫，可是那停頓的幾秒又好像在為我挽回一點面子。

接觸了幾天后，我也能差不多看出來，邁克屬于那種誰都不得罪的“老好人”，能力范圍內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但是一旦觸及到自身不可掌控的范圍就開始搗漿糊。即便是這樣，我也依然不覺得他是個壞人，如果不是他，我連總部的門檻也進不來。可能他也不知道我身上能牽連出這么多麻煩吧。而我也沒想到總部這邊人的嘴臉會如此瞬息萬變，舅舅的工作變動簡直對我來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與此同時，一向沉默寡言的連麗莎側身對六月講了一句：“年后在羋海市展覽中心的博覽會，你這邊要是需要什么幫忙，就趕緊及時告訴我。別到最后一刻才說有什么難處哦。”這句話囑咐中透著濃濃的關心，與范穎慧對我的嫌棄形成鮮明對比。

范穎慧對我的敵意讓我覺得很沮喪，這時手機鈴響了，她突然回頭瞪了我一眼，我趕緊解釋道：“是我媽媽。”她干脆冷笑了一聲，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什么事啊？我在上班。”我語氣很不耐煩，不想讓同事覺得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林佳說今天回去，你不跟她聯系一下嗎？”

“啊？為什么要我和她聯系？有什么特別的事情呢？我很忙的，你沒事能不能不要找我。”我的語氣就像是在向母親扔炸彈，其實是把心里對整個辦公室的不滿都撒到了她頭上。誰讓她正好撞在槍口上，我一把掛了電話，辦公室突然安靜到連打字聲都消失了。

我對著筆記本電腦，越想越委屈，本來可以順利在總部輪崗，因為舅舅的工作變動，一夜之間，不僅要受這么多窩囊氣，半年后輪崗可能還要泡湯。還是在工廠好啊，工廠多么簡單。剛剛想到這里，只聽見一聲嬌滴滴地聲音大老遠地喊了一聲“吳總”。一時之間，剛才辦公室消失的電腦鍵盤打字聲立刻就回來了。不僅如此，邁克甚至還打起了免提電話。我轉頭一看，那位馬來西亞的空壓機事業部亞太區總裁正站在我們小辦公室門口。

怪不得他們突然都忙起來了。真的好現實啊！

吳明一轉頭看到了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問我：“Thomas不在嗎？”

我迅速緊張地站起身，笑著大方地回答道：“估計在哪里開會吧。”

“Ok. Let him come to my office if he shows up.”

“Sure， no problem.”

吳明的眼睛炯炯有神，他身材瘦削，臉部比例很好，看起來很舒服，雖然是總裁，卻感覺不出有官威。他不繼續說話，只是眼神閃爍得盯著我看，直到整個辦公室突然安靜，他才慢悠悠轉身，走出我們戰略市場部的小辦公室。六月轉頭畏畏縮縮地對連麗莎問道：“他來我們這里，就為了找 Thomas？”

“那不然咧？”連麗莎不置可否地傻笑了兩下后，大家停下了手頭的工作，開始交頭接耳討論起來。我很想笑，心想：“這和小學生有什么區別？老師來視察就開始學習，老師一走就繼續扯閑話？這是為了誰在上班呢？不過真的是一點也馬虎不得，在總部，總裁這么大的領導都還要來我們這個小辦公室視察。我在工廠半年，除了入職那天，連廠長Wilson的影子都沒見到幾次。或許是我們三樓那邊太偏僻了，平時沒人關注吧。”

吳明剛走出去幾步，一位穿著成熟的長發女性邁著小碎步跑過來叫停了他，來到他面前。我在辦公室里隔著玻璃，隱約看到她身穿職業裝長裙，腳上穿著一雙看起來很舒服的樂福鞋，臉上畫著淡妝，雖然看起來年紀有三十多，但是語音語調卻是很嗲聲嗲氣，一聽就知道是羋海市本地人。她手上拿著一本資料冊，笑臉相迎地遞給吳明：“吳總～這是你等下開會要用的資料，里面一些重點我已經 mark（標記）好了，等下開會你可能要用到。”

吳明點點頭，默默接過資料，轉頭走了。看起來這位女同事應該是他的助理。她因為身高不夠，只好踮腳抬頭，隔著玻璃朝我們辦公室掃射張望了一圈后，就快步跑開了。看來吳明跑來我們小辦公室這件事的確反常。

但是對我的工作來說又有什么影響呢？我不還是要繼續做好excel表格分析嗎？

就在吳明離開五分鐘后，我的手機來了短信，范穎慧像是跟我有仇一般，隨口就開始蹦詞：“你手機可以開靜音或者震動模式嗎？我們都在辦公呢。”

我嘆了口氣，把手機調整到震動模式后，開始查看短信，居然是萬工發來的：“今天下班要一起坐班車出去玩嗎？”

我的心情過于緊張，竟然已經忘記在跟他談戀愛這回事了，這也不能怪我，換成任何人攤上范穎慧這種態度的主管，可能都沒心情談戀愛了吧。最重要的是，我以后前途未卜，當初確定關系的那會兒，也不知道舅舅后面工作會有變動，心情與現在完全不同。于是我沒精打采地回復了一句：“總部下班比工廠晚，也沒班車啊。”

“我說的是來專門送我們培訓的工廠的班車，我們的培訓結束時間和你們下班時間一樣。”

“坐班車能去哪里玩？”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萬工倒是心情挺好的，神秘感十足。他可能不知道我現在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吧。我覺得他很奇怪，我明明已經在短信里表達了自己并不想坐班車跟他一起約會的信息，可是他好像完全看不出，不管他如何計劃，好歹也應該顧及一下我的心情吧。

我嘆了口氣，回復道：“好吧，下次有事情在公司聊天軟件上講就行。我不太看手機。”不知萬工是否能看出我的不滿，但這已經是我最后的倔強，我不忍心掃他的興，卻已經為上周五和他確立戀愛關系這件事悔不當初。目前為止，發生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有利于我的，他提前轉正了，跑到總部來培訓了，我卻連以后留在總部都很懸。他就像是我事業的克星一樣，讓我望而生畏，問題是這看似迷信的想法又沒辦法說出口，我一個受了那么多年科學教育的人，說出來會不會被人恥笑？

我望著外面已經卓然升起的太陽在辦公大樓玻璃上的倒影，心里涌起一個念頭：“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要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