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我雙擊打開文件，范穎慧立刻用手指懟著一個名字為“200801 Sales Fcst”（中文：2008年1月銷售預測）的表格文件，再次對我強勢命令道：“就是這個文件。”

我心里覺得奇怪：“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小學生，她講一遍不就行了嗎？一個文件我還能找不到嗎？這是在看不起我？”

雖然心有不滿，但是考慮到她是我現在的“師傅”，我下一次輪崗能否繼續留在總部可能是她說了算，因此并未質疑她，只能繼續乖乖地按照她的指示進行操作。

表格里面全是英文，看來是為了方便與不同國家之間溝通而設計的，邏輯上也很簡單明了，橫排(row)的關鍵字是空氣壓縮機的型號，縱列(column)則是按照不同銷售區域進行劃分，內容并不復雜，因此范穎慧剛要給我解釋其中一行的內容，我便直接脫口而出，把第一排和第一列機型表頭的英文內容當場翻譯了一遍，只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嘴巴撇了撇，斜眼看向別處，一副不滿的表情，我心想：“這不是節省我們倆的時間嗎？數據這么多，一個一個翻譯下來太耗時了，我全都能看懂，也省下她教學的時間，有什么好不開心的？”

但是范穎慧仿佛是要跟我攀比一般，眉毛上挑，腳步停在我身后余光的盲區，聲調上揚，用挑釁一般的口吻慢悠悠地問道：“那你會vlookup嗎？”

“啊？你說什么？”這個問題過于突然，與我們剛才討論的表格看起來毫無關系，而且范穎慧的英文發音帶有口音，咬詞也并不十分清晰，我怕自己聽錯，于是下意識地反問道。

“vlookup是一個excel表格的函數語句，以后你要經常用到。”范穎慧又拍了一下我的椅子后背，從我身后走開，繼續開始慢悠悠的一邊踱步，一邊故意放慢語速，開始耐心講解。她雖然個頭不高，卻自帶一股干部氣場，我剛心生敬佩，準備請教什么是 vlookup，她突然轉身，一點也不隱藏狡黠的笑容，對我說道：“你英文這么好，自己不能學嗎？”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在跟我攀比啊！可她是主管，我只是個管培生，不論從資歷經驗、還是職位級別上來說，她都領先我太多，有什么好比較的呢？就因為我英文好嗎？

我操作鼠標的右胳膊懸在半空，開始變得僵硬，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帶有挑釁意味的問題。我把很多念頭迅速在腦海里轉了一圈，心想：“難道是他們知道舅舅要回研究所了，以后不在公司了，所以對我的態度才這么大轉變的嗎？”

無論如何，我絕不能讓這個函數問題成為我在這里繼續工作的障礙。于是我決定放下臉面，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擠出一個友好的笑容，轉過身對她和顏悅色地問道：“那你現在是我的師傅，我肯定是要聽你的話呀，還要等你教我很多東西才行呢。”我的語氣肉麻到都不認識自己，就算對母親也從來沒有用過這種語調。我只知道，自己此刻充滿了對未知的渴望，想要進一步提高，想要留在總部，能夠學習到新技能真是太好了。范穎慧的態度是什么都不重要，只有知識技能學到手才是自己的。

范穎慧好像被我的態度驚嚇到，愣在原地盯著我看，好像我的反應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時進退兩難，但是不過幾秒鐘，很快就恢復了理智，用冰冷的態度干脆地回答我：“我憑什么教你？你這么聰明，自己學不會嗎？”

“我也不知道你說的這個vlookup是要用在哪里，怎么用，你突然提出來，我也不知道怎么學習啊。”面對范穎慧一而再的挑釁，我只能兩手一攤，無奈地開始自我防衛式的反問。

范穎慧瞬間嚴肅，收起了剛才那一副故作高深的表情，低頭思索片刻，放緩了語調：“你再打開一個表格，2007 FY Sales Fcst Summary（中文：2007全年銷售預測匯總表）。”這一次她沒有故意對我的屏幕指指點點，也沒有要刻意解釋這張表格的內容，而是直接解釋道：“你看這張表格的最后一個 sheet（頁面），就是全年的匯總，我們除了每個月要更新收集的數據以外，這些數據還會累積到后面幾個月，所以除了當月的數據，我們還要計算累計的數據。雖然現在是2008年1月，但是我們也還要看 2007年的未完成狀態的訂單。你知道為什么這些數字會有當月未完成嗎？”

“嗯，我知道，這是因為工廠排產需要時間，生產有周期。”我快速的反應讓范穎慧再次一愣，她的眼神里寫滿了困惑和不可思議，我記得上次看到這個表情，還是在高三的時候，我的同桌問我：“你一個文科生，怎么數學成績還能那么高？”

我心想：“完了，她該不會又認為我在顯擺自己而罵我吧？我是不是不該表現得自己什么都懂啊？”沒想到這一次范穎慧倒是沒有情緒爆發，她看了看手表，對我直接說道：“你先研究一下這些表格，我后面還有個會要開，等我開完再說吧。”

“啊？這還沒講兩句呢......”我小聲地抱怨道，心想：“完了，她真的生氣了。”

范穎慧拿起她的電腦和配件，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會議室，走的時候還重重地關上了門，生怕我不知道她對我不滿似的。我心里不明白為何她對我有這么大的敵意，也不明白她找我來開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除了扔給我幾個表格，譏諷了我幾句話，也沒教我什么。這些文件難道在戰略市場辦公室直接拷貝給我不就行了？還有那個 vlookup，我有一種如果學不會馬上就要被掃地出門的感覺，心想：“我還能在這里繼續待下去嗎？”

我倒抽一口中央空調憋悶的熱空氣，舅舅人還沒離開公司，感覺茶都要涼了。我準備起身離開這空無一人、死氣沉沉的會議室，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在輕微的顫抖，竟然要拿不起一只輕飄飄的鼠標。透過會議室的透明玻璃門，環顧了四周，還好門外的銷售工位大多數仍舊是空的，應該沒有很多人看到我的窘況，只有坐在斜方的邱北顏正對著電腦正在辦公。他的背部很厚實，彎腰坐著宛若一個“弓”字，時不時撓撓頭的傻樣讓我忍俊不禁，心想：“舅舅怎么招了這么個憨憨當下屬。”

不過也因此，我稍微心安地繼續坐下，吐出憋了很久的一口氣，開始下決心研究那張“2007年銷售預測匯總表”，尋找里面是否有vlookup函數的蹤影。

很不幸，不論是用“ctrl+f”的快捷鍵組合搜索，還是逐行看過來，我都沒有發現任何一個單元格內包含vlookup函數。恐怕還是要當面請教范穎慧才行。我抱起電腦起身，快步沖向戰略市場部的辦公室，完全顧不上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咚咚的響聲，可惜范穎慧并不在位子上，邁克也不在。

我泄氣地把電腦放在辦公桌上，白色的辦公桌面竟被我蹭出了一條黑色的印記，我驚訝地把筆記本電腦重新舉起，生怕因為自己用力不當而損壞公物。

今天可真是倒霉啊！

我剛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突然發現，不知何時，我的辦公桌上竟多了一個小盆栽，是帶刺的小仙人掌，我回頭環顧了辦公室，并沒有其他變化，只有我的桌上有這個小植物。

我轉頭對著離我最近的六月悄悄問道：“請問這是誰放的呀？”

“我也不清楚，你要不問問行政呢？”六月敷衍地回答后，就不再理我，鑒于她之前對我的態度，現在有這種反應我并不意外，倒是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要自討沒趣。可能今天在范穎慧這里一直碰鐵板，導致思緒混亂，現在只想到一樓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我剛站起身，誰知邁克竟突然出現在我身后，他臉上堆著尷尬的微笑，蘋果肌多出來幾道皺紋，對我關心地問道：“Gloria，你剛才跟Tracy開完會，對現在的工作有什么問題嗎？”

我被他問得一愣，心想：“剛才開會也沒給我布置工作啊。”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邁克緊接著說道：“沒問題就好。”他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與上周到處為我著想，生怕我走彎路的那個人簡直是天壤之別。我再也忍不住，沖到他的座位前面，問道：“Mike，我怎么覺得你今天跟以前不太一樣？是心情不太好嗎？”

這次輪到邁克吃驚地抬頭看著我，看來他沒想到我居然會關心他，這次他嘴角的笑容再也沒有了尷尬，而是充滿了開心的釋懷，拍著大腿舒了一口氣后，說道：“沒有啊。”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開始看桌上散落著的產品手冊。

我仔細地看著邁克局促的模樣，感覺現在對話的主動權到了我的手里，他開始對我心軟了，于是我決定趁勝追擊：“剛才開會沒過多久Tracy就跑去開會了，她給了我幾個excel表格文件，然后提到有個函數叫 vlookup。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能再有空。”

與早上面對藍有成時候空洞的眼神不同，邁克現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我講話，兩眼放著光芒，好像生怕錯過我說的任何一句話，這回輪到我不好意思，低著頭看著已經被高跟鞋卡出一道印子的黑色厚絲襪，這款絲襪是【欣欣然】組合里面的姐姐【欣欣】所代言，她的腿型非常漂亮和勻稱，身材和長相都屬于典型的東方美女，也因此飾演了很多當紅偶像劇的女主角。不像我，大腿粗、小腿細，身板結實，由于喜愛戶外運動而皮膚偏黃，除了能趁冬天養的稍微白一點，一到夏天就徹底淪為健康的小麥色。也正因此，雖然我會說羋海話，但很少有人相信我是羋海市本地人，因為本地人大多數都像瑞秋一樣，身材纖細矮小，講話輕聲細語，皮膚白皙吹彈可破。所以如果有人問，我通常都說自己是北方人。

所幸，【世墨系統】是一家世界五百強的跨國知名上市公司，這里不只有來自中國五湖四海的人，更有橫跨世界的各個國家的人，大家都看起來很忙，幾乎沒有人會特意來關心我到底是哪里人。

看著我出神的樣子，邁克把頭從工位的塑料隔板一側湊過來，他的皮膚很白，從窗簾透進來的一縷正午的陽光斜照在他臉上，壓低了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與早上和范穎慧在一起時候的刻意高調不同，反而是很溫和地對我說道：“沒事，等她開好會，我讓她來找你。你別著急，先看看產品手冊。”說完，他又把上周我已經翻過一遍的產品手冊遞給我。我很開心邁克答應幫我這個忙，他支持我的態度讓我重拾了信心。雖然這些產品手冊里面全是與我無關的機器參數，但不影響我興高采烈的心情。此時此刻，我有點能理解凱倫提到我有外貌上優勢的觀點，至少這點現在對于邁克很管用，而他是范穎慧的上司，對于我想留在總部很重要。

為了配合邁克，我也小聲地問道：“辦公室有點悶，我想下去透透氣，可以嗎？”

“可以啊，你去吧。”邁克爽快地脫口而出，他嘴角掛著溫柔的笑容對著他的筆記本電腦辦公，我也忍不住低頭笑了笑，愉快地走向電梯間。

上午十一點，沒有了早高峰洶涌的人潮，暫時放下了剛來總部的不安心情，我這才看清電梯里居然有一塊滾動播放的電子廣告顯示屏，最近這種廣告電子屏開始逐漸出現于出租車的副駕駛座背后，沒想到居然這么快就出現在寫字樓的電梯間。區別于傳統的紙媒和戶外海報，這種電子滾動廣告屏能夠播放視頻。優點顯而易見，品牌能夠更加生動的展現傳遞的概念；缺點則是由于必須控制時間長度，有些廣告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已經一晃而過，能看到哪個廣告全憑運氣。

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個視頻所吸引，一位披著黑色直長發、穿著黑色絲襪，正裝打扮的時髦亞裔職場女性，以及一位金發碧眼的外國男性正圍繞在一個辦公圓桌前面用英文對話，很明顯這位外國男性是一名英語老師，經過一輪輔導，這位職場女性的英語更加流利，后面的對話甚至加入了不同國家的人，大家都在一起愉快地用英文對話，在廣告的最后，出現了一句英文標語“Welcome to English Traveler. Be Brave Enough to Talk.”

“ET？外星人。哈哈哈哈！”我看完廣告后，一個人在電梯間不自覺笑出了聲，只是這自娛自樂的狂放狀態并不符合我的性格。相反，我現在只覺得自己很可悲。從今天每個人對我態度的改變來看，舅舅即將離開公司的消息已經傳開，半年前我剛剛進公司那股天之嬌女的氣勢，也在這個周一的上午徹底土崩瓦解。不過僅僅三天的時間，辦公室公共區域里面的同事們就開始對我視而不見，以前見到我微笑打招呼的同事，今天都低著頭辦公，裝作沒看見我，即便我打招呼，有些人也扭頭略過。其中態度改變最明顯的就是范穎慧，我懷疑她把我單獨叫到會議室就是為了故意借工作來羞辱我。只有邁克剛才給了我一點好臉色，讓我心情稍微好了一點。可我剛來總部，這一切都只是開始，以后我該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