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工位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只聽見沉重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把樓梯震的金屬欄桿都在搖晃，伴隨著男人的對話聲出現在三樓，聽起來中氣十足卻又呼吸聲艱難。路過我的工位時，他們則趕緊靜音不再講話，看來是顧忌，不想吵到我睡覺。我把頭從已經被壓到麻痹的胳膊中抬起，瞥見手機外殼上面的時間，已經是下午一點，應該起身裝模作樣地辦公。

抬眼一看，金世華正慵懶地坐在我對面的工位上，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大口啃著蘋果。他的身體則面對著萬工的工位，看來他們倆中午一起吃飯來著。與他一貫嚴肅緊繃的狀態不同，現在的金世華看起來更像是個原形畢露的二溜子，那一身襯衫西褲也無法掩飾他放縱的內心。而他坐的位子原本是芮工的座位，也讓我感受到了人走茶涼，以及他對芮工打心眼里不尊重的感覺。雖然移動式業務被收購以后，他和林曉一起去了一家本土競爭對手公司，之后就杳無音訊，但是畢竟這個工位現在也沒有新的主人，我心里還是默認這個工位代表了芮工。

更加奇怪的是，我記得金世華以前都是找林曉聊天，基本上不會把注意力放在萬工身上，而現在居然全身灌注地盯著萬工的電腦屏幕，半晌說了一句：“你這個圖畫的真細致啊，用的是AutoCAD軟件吧？一般要打磨多久啊？”

萬工推了推眼鏡，擺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架勢，回應道：“這個取決于零件結構是否復雜，復雜的需要畫個一天半天的，不過后面還需要修改。”他的語氣平淡，但是有點結巴，可能是他的工作聽起來專業性很強，他不善言辭，也不習慣別人的關注度集中在他身上。而他現在所獲取的關注度很明顯是由于林曉不在公司的緣故，我甚至能從側面看出金世華對他的不屑。

而我為什么想找這樣的人談戀愛呢？到底是我一時頭腦發熱；是空虛寂寞；還是因為林曉不在了？無論是萬工，還是邁克都長的很帥，可是他們都不是林曉，林曉在我心里始終都與別人不同，這與他是否帥氣無關，而是他那一身知識分子清冷的氣質。

奈何我一直覺得跟林曉之間有一道無形的墻，可能這道墻就是那次關于“上海房價到底以后會漲還是會跌的問題吧”，可是內心的執拗又讓我不愿向他低頭。如果那么輕易就改變了內心的想法，那還是真正的我嗎？

這時我的肚子咕嚕嚕地響了，他們吃完飯聊天好不愜意，而我卻無人問津。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轉過頭不想再看到他們，心想：“冷漠的男人，哼。”

反正今天是周末，公司里也沒人管我，索性抖了抖已經麻木的胳膊，活了活血，然后繼續把頭埋在胳膊里，自以為睡著了就能忘記煩惱和饑餓，卻還內心隱隱期盼著偶像劇的情節，看看是否能被人關心一下，只可惜辦公室接下來只能聽到金世華刺耳的咀嚼聲。

這時，手機在桌面震動了起來，把我從厭煩的情緒中喚醒，一看屏幕是母親來電，我趕緊點了綠色的接通按鈕，然后急速跑到三樓陽臺上，戰戰兢兢地小聲說道：“老媽......你打電話找我什么事啊？”

“你今天在公司怎么樣啊？”

“啊？什么怎么樣？”

“你表妹林佳這個周六上午要和外公外婆一起來我們家，我通知你一下，明天不能睡懶覺了，你準備一下吧。”

“我要準備什么啊？要么你燒飯燒菜，要么我們一起出去吃唄，樓下就是飯店。”

“她馬上要開學了，你不帶她出去逛逛嗎？”母親的提議不無道理，既然來我家里做客，總不能大眼瞪小眼地不安排活動，表妹平時都要在雙鄉市上學，難得來一次羋海市，看在舅舅面子上，我也應該盡一下地主之誼。

于是，我回到工位旁，翻出福利用品里面發的蘇打餅干，一邊敷衍地填飽肚子，一邊上【飛馳網】搜索最近新開了哪些商場。回程的班車上，為了避免被嘲笑，我把滿滿當當的兩個大塑料袋堆在腳下后，立刻側身靠在已經泛黃的座椅背上，顧不得上面還有幾個零星的灰色霉點子，就迫不及待地倒頭裝睡。好在一旁的羅斯并沒有要打擾我的意思，她在自己的那一站默默地下了車，我閉著眼心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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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八年一月五日（星期六）

這家新開的商場屬于大陸美琪地產集團旗下，最近在網絡引起了不小的熱潮，也是年輕人的聚集勝地。雖然裝修風格不如總部那邊的花盛地產（Blossom）如此洋氣，人氣卻一點也不遜色。穿搭各異的年輕人都擠在一樓當中的廣場區域，那里搭建了一個巨大的臨時舞臺，旁邊有佩戴工作證的專人在維持秩序。而我們順著廣場兩側的觀景直達電梯朝上面望去，竟能夠窺探到頂層的玻璃弧頂，雖然樓層只有五層，卻有著一種宏偉壯麗的視覺感。

表妹指了指旁邊一位穿著韓式打歌服，臉上化著煙熏妝，頭上扎著沖天辮，上身穿著輕薄的外套，下面穿著短款皮裙，腳上踩著黑色皮靴，手中揮舞著熒光棒的小女孩，她看起來正是十幾歲上高中的花樣年紀。她身材嬌小，步伐輕盈果斷，很快就擠到了舞臺觀眾的第一排，與她的朋友匯合，她們一起揮舞著熒光棒，喊著某位韓國偶像的名字，我仔細一聽，居然是【雨】，那個和Mike（邁克）長得很像的明星。弄得我也忍不住墊腳看了看，可惜人太多了，什么也看不見。

“姐姐，你在看什么？”

“今天來造勢的明星居然是那個正當紅的韓國偶像【雨】誒。”

“你追星啊？”

“那倒不是......就是好奇。”我話音剛落，只聽見一陣尖叫聲震耳欲聾，舞臺上熟悉的舞曲聲響起，看來是【雨】出場了。

巨大的屏幕上現出了他英俊的臉龐，商場中庭水晶燈突然現出五彩的光芒，灑在了【雨】銀灰色的發絲上。只聽見音樂響起，他踩著驟雨般的舞點仰身下腰，鎖骨處汗珠折射出霓虹光斑，引得樓上觀眾們都眼巴巴的圍在玻璃欄桿后面駐足觀看，而他的年輕女粉絲們都擠在前排，有很多都穿韓式學院制服，攥著熒光棒，拉著寫滿韓語的橫幅，在最前排隨著舞曲和他的舞步節奏吶喊著。商場的保安一遍舉著黑色的警棒，一邊時不時朝舞臺方向投去羨慕的目光，仿佛自己也恨不得成為這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男人.

身處在場外范圍的我們，身邊充斥著各種嘈雜的聲音，舞曲的旋律也漸漸不再清晰，只剩下了令人心臟亂跳的鼓點，林佳不由得捂住了耳朵，而我為了照顧她的情緒，轉身揮手，示意趕緊撤離這個嘈雜的環境。

我們捂住耳朵逃離商場后，穿過十字路口，來到街角的咖啡店。人全都去了商場湊熱鬧，咖啡店里倒是清凈，我們挑了一個靠窗的臺子，陽光充足到晃眼。

我取下脖子上已經略微松散的圍巾，眼巴巴望著隔壁的磨豆機發出細碎嗡鳴，咖啡豆的陣陣香氣頓時鉆進我的鼻翼，我不禁激動地對林佳喊道：“這家咖啡店提供手沖咖啡！”

林佳右手的無名指尖正撫過胡桃木桌面的裂紋，她迅速翻開菜單，睫毛在暖黃燈暈里急促顫動，然后猛地抬頭問我：“姐姐，我想喝手沖拿鐵。”

“兩杯手沖拿鐵。“我一激動，竟然對身穿圍裙的咖啡師直接喊了一嗓子，但是他們都很優雅很投入，并沒有把我的話當作一回事，倒是收銀機旁邊的服務員，趕緊招呼了一句：“好的，我這就幫你下單，你怎么支付呀？”

我轉頭看到林佳正望向窗外，于是走到收銀臺前默默支付了五十六元，隨著硬幣落入收銀機內清脆的響聲，林佳在我后面悠悠地說了一句：“姐姐，多少錢？我來付吧。”

“哎呀，你還在讀書呢，我都工作了，當然是我請你。”雖然羋海市的風俗習慣是大家AA制，哪怕我還在讀書的時候，也是如此跟同學們一起吃飯喝咖啡的。但是我估摸著林佳并不知情，而且多少要看在舅舅的面子上，所以今天我已經提前做好了“掏腰包”的準備，準備了一千元用來吃飯，如果真的需要購物，我再刷信用卡。

我爽氣地對著林佳揮手，示意她趕緊坐下，然后自己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坐到她對面，下意識地把深褐色的糖罐推向桌角，掩蓋內心的緊張。由于平時不是上班，就是在家看片子、玩游戲，過著近乎兩點一線的宅女生活，我發現自己面對林佳這樣的大美女，竟然變得不知所措，甚至忍不住去迎合她。

林佳用眼光打量了一下四周，我也隨著一起環顧店內的裝修環境，派特的咖啡廳也有這種做舊的青磚墻，他會把剛摘的桉樹葉插在磨豆機旁，粗糲的樹皮蹭過他的黑色圍裙時總會落下一些碎屑。這時林佳又開始伸頭探腦地觀望咖啡師拉花的手勢，她笑著說：“一杯已經做好了，好香啊，我都等不及了。”

我突然晃神，感覺下一刻理應是派特把咖啡拿給我，再附上他那溫暖的微笑。不過最后是一位穿著卡其色圍兜的女服務員端來了兩杯味道濃郁的手沖拿鐵。

林佳先是低頭湊近聞了聞，而后用銀匙不斷攪動，旋渦卷起她手腕內側的香水味，我聽見她輕聲說：“其實想試試卡布奇諾的。“她的指甲在桌布上劃出幾道細浪，又迅速被蕾絲花紋吞沒。也許是我盯著她那張精雕細琢而又完美無瑕的臉出了神，也許是我腦海里不斷閃現派特的身影把我帶回了澳洲的家庭餐廳，最后，林佳那雙靈動的眼睛和好奇的語調喚回了我的思緒：“姐姐，你不喝嗎？”

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也拿起銀勺，漫不經心地攪拌著。

“姐姐，你是不是談戀愛了啊？”林佳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滿臉寫著好奇。

我被問得突然，愈發緊張，聲音小到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啊？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昨天回家告訴我們的呀，說你在公司談了一個很年輕的帥小伙呢。”

林佳的描述倒是讓我吃了一驚，本來害怕舅舅知道這件事情后會責怪我輕率，結果沒想到他的態度好像并不排斥。為了進一步印證自己的想法，我開始試探林佳：“除了年輕和帥，舅舅還說了他什么啊？”

“嗯......還說這個小伙子平時都不講話，就埋頭工作，其他就沒有了。”這些中肯的評價從林佳的嘴里說出的一霎那，我才真正放下心，看來舅舅的確沒有要責怪我的意思，也就是說我并沒有給他惹麻煩。那么，也就是說萬工轉正這件事可能也只是個巧合，并不完全是因為我，而是工程部的確缺人，而他自己也工作表現不錯的緣故吧。一想到這些，我的心里頓時松了一口氣，放下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外面明媚的陽光也不再刺眼，我甚至忍不住要伸手去夠一夠，感受那專屬于冬日的溫暖。而林佳一直用八卦的眼神看著我，把我喚回了現實，為了避免被她一直觀察的尷尬，我趕緊沒話找話：“那你爸爸對我談戀愛這件事情怎么看啊？其實我還沒完全想好......感覺一切發生的挺突然的。”

“你們倆誰先追的誰啊？”林佳并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扯開話題。

“嗯......”我拼命回憶昨天的情形，卻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眼神上的傳遞算不算表白，如果不算的話，好像還是我倒追萬工了，這好像有點丟臉，我這么愛面子的人該如何說出口啊？

也許是看出了我的為難，林佳善解人意地說道：“肯定是他追你的吧，你長得這么漂亮。”

“哪有......我覺得還是你比較漂亮。”從小到大，除了在澳洲讀書的同學凱倫對我如此直率過，林佳算是第二個稱贊我相貌的，這讓我很快對她有了好感。

斜對角的老式電話突然響起鈴音，我們同時望向貼著泛黃海報的臺子，服務員接起電話，禮貌地回復著：“對不起，先生，我們店不提供訂位服務，您可以直接過來，我們現在還有空位的。”

林佳回過神來，繼續問道：“對了，你為什么會喜歡他呢？”一臉單純的樣子倒是把我給問倒了，這個問題我自己也沒想明白。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想談戀愛，萬工正好出現了，他給了我暗示，我順勢提出，而他又很爽快地答應了，一起呵成。只是我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搞得全公司都知道了，我無法預測周一去了總部以后，邁克他們會怎么看我，而我現在騎虎難下，想反悔都沒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