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天氣仿佛是為了呼應我此刻的情緒，在這個寒冷的冬日，本來霧霾籠罩的天空，云彩竟然忽然散開，太陽公公露出了讓人無法直視的笑顏，我睜不開眼，卻又忍不住被天邊那一抹藏匿在云層中淡淡的彩虹所吸引，只能用手遮住前額，小心翼翼地欣賞。

只有我自己能明白這一刻內心有多么欣喜，那種被人肯定而喜歡的感覺再一次涌上心頭。與派特在一起的那種感覺不同，萬工（哦，不，我以后是不是應該直接稱呼他的名字‘萬波’才比較合適呢？）就在眼前，我們就在一家公司，不會分開，我可以放心地談一場戀愛了。萬工看我的眼神和派特完全不同，派特的眼睛里有種憧憬和深情款款的意味，而萬工則是帶著“有色眼鏡”的欣賞。正當我我沉溺在對兩人的比較中，一個渾厚的嗓音用羋海話打斷了我的思路。

“儂哪能今早古來啦？（普通話：你今天怎么過來啦？）”

我轉過頭，有些眩暈，把手放下，定睛一看，竟然是金世華，于是支支吾吾說道：“哦哦，我來領季度福利的。”不知為何，我心里一陣緊張，也許是害怕被他發現自己的戀情而心虛，穿著高跟鞋的兩腳竟開始晃動起來，他見我重心不穩，趕緊過來攙扶我，而我碰到他的手以后，卻感覺到一股電流擊中身體一般，頓時清醒，扶著欄桿飛奔下樓，仿佛很著急，竟來不及寒暄兩句。

我急沖沖地進了二樓辦公室的側門，由于激動地手抖，門不聽使喚地被重重關上，我嚇了一跳，不過也因此得以緩過神來，站在原地平復了心情。二樓的辦公室依舊非常安靜，辦公區域人也依舊不多，上次無意中瞥見馬思杰的日程表，滿滿當當的全是會議，他們極有可能正在某個會議上。這樣寧靜的氛圍也很適合用來安撫我這顆躁動的心，它現在跳動得非常不規律，不知何處安放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不是我強壓著它的興奮勁，可能此刻已蹦出嗓子眼，向全天下宣告我正在談戀愛的消息了。

我正邁著輕快的步伐穿過工程部的辦公室，很快就聽到前臺聚集了一群來訪者的討論聲，我不禁駐足扶著欄桿半弓著身體向一樓前臺眺望，只見樓下前臺被圍得水泄不通，一群穿著商務休閑風格的人在旁邊排成三隊，每一隊都有領隊，手中揮舞著一個天藍色的小旗子，上面醒目的寫著【北海大學MBA】。心中不由得驚嘆：“天吶，這么頂尖的大學居然來我們公司的工廠參觀，原來【世墨系統】是這么厲害的公司，真的好幸運。”我瞬間感覺自信心爆棚，仿佛自己就是天之驕子，在這樣的公司里，不僅以后事業不愁，而且戀愛也得心應手。

維尼抬頭瞧見我以后，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不過她現在顧不上與我寒暄，那么多人在眼巴巴地等著護目鏡和鞋套，她只能先專心應付眼前的工作。我見她忙得不亦樂乎，于是起身繼續往人事部的方向走去，順利地見到了海倫。

“哦，你來啦，稍等一下，我讓盧師傅把季度用品拿給你。”海倫依舊是笑盈盈的，之間她借著移動式被賣掉的時機諷刺過我，一副不看好我能去總部輪崗的樣子，然后看到舅舅出馬，又借著他的名義做了順水人情，我現在也分不清她到底對我是什么態度，感覺她時好時壞，卻也無法對這個曾經面試過自己的人翻臉，畢竟大家都是同事關系，以后還要溝通交流。

我此刻內心矛盾，但還是低下頭深吸一口氣，再抬頭拼命擠出一個應付的笑容，裝作并不生疏的樣子打趣道：“啊，原來是盧師傅在負責這個啊，早知道請他把東西帶到班車點，這樣我就不用過來工廠了。”

“誒，那可不行，雖然東西也不是很值錢，但總要走流程，在工廠交給你才行。”盧師傅迅速接了我的話，他雖然面帶笑意，語氣中卻透著嫌棄，略擺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應該是怕從我這里開了先例，以后大家如果都要他幫忙這樣操作，會有無盡的麻煩。我恍然大悟、表示理解，感謝了兩位就準備離開。沒想到轉身差點撞到迎面而來的馬思杰，不知何時，他已悄無聲息地站在我的背后，我被嚇得一激靈，瞪大了眼睛望著他，忍不住喊出了聲：“你怎么在這里？”

馬思杰卻泰然自若，像是早有預謀一般，眼神閃爍地與我對望幾秒鐘后，聲音洪亮地來了一句：“我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我來不及反應，只能“啊？”了一聲。旁邊的海倫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馬思杰，不知道他在唱哪一出。旁邊的同事們都紛紛停下手頭的工作，抬頭看著他，一臉茫然。

馬思杰的眼神越發透著神秘莫測的亮光，他環顧了一下人事部門的所有同事，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走到了海倫和我的中間，一邊看著我，一邊對海倫說道：“我們部門的勞務工【萬波】，剛才我批準了他轉正的申請，你幫我操作一下吧。”說完，他還是繼續盯著我。

聽到【萬波】名字的時候，我就感覺這件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再加上馬思杰那頗有玩味的表情，直覺告訴我，他突然轉正這件事情與我有關，于是我咳嗽了一聲，抬起頭一字一句試探性地問道：“他怎么突然就轉正了？”

馬思杰眼睛里閃爍著光芒，笑而不語，然后把頭轉向了海倫，繼續說道：“他也來工廠好幾個月，馬上就半年了，表現也考察的差不多了。”

海倫有點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用手輕輕拍了拍馬思杰的肩膀，畢竟跟她說話的同事卻看著另一個女同事的行為，的確會讓人心里不舒服。待馬思杰轉過頭，海倫這才問道：“他跟第三方公司的合同不是還差兩個月才滿一年嗎？你這是要提前轉正啊？”一時間人事部的同事們都驚奇地看著馬思杰，仿佛【萬波提前轉正】這件事情特別不可思議。

馬思杰對海倫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到旁邊的小會議室里，她把門虛掩了一條縫，兩人在里面悄聲討論。我心里覺得奇怪：他們為何不把門關上談呢？這是生怕別人聽見，卻又怕別人不知道他倆在講悄悄話么？

我明知他倆是在討論與萬波相關的事情，兩條腿像是被焊在了地板上，無法挪動，故意擺弄著手機，假裝回復消息，遲遲不去盧師傅身邊拿福利用品。直到他倆一起從會議室出來，才把手機蓋合上。雖然海倫仍然面帶不可思議的神情，卻能看出他們對這件事情的理解達成了一致，看來【萬波提前轉正】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你怎么還在這里啊？這么關心【萬波】的事情啊？”馬思杰看穿了我的心思，故意強調著【萬波】兩個字，并且還是當眾調侃我。

“嗯......我看你們都在討論什么第三方合同工的事情，我以前沒有接觸過，比較好奇。我還以為萬工比我早來公司，已經轉正了。”

“哦，他們工程部之前缺人，但是總部沒給headcount（*正式崗位編制），所以就先從第三方人力資源公司招了個勞務派遣員工--就是萬工，一般這種勞務派遣合同都是一年一簽，要是表現特別好，等公司有正式編制了，可以優先轉正成為正式員工。你進公司本來就是占了正式的headcount，到了六個月自然就轉正了。”

我心想：原來勞務派遣工就是公司請來應急的人啊，那等期滿了公司不再需要人，豈不是說不請就不請了，總覺得萬工有種身世如浮萍，隨風凋零的悲涼感。想到自己的男朋友處境這樣凄慘，心里頓時五味雜陳。

但是此刻我不能在眾目睽睽中表現出這種情緒，只能順著大家的思路來說：“哦，那就是說萬工的表現特別好啰？”我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反正無論如何這件事看起來也與我逃不了干系，索性問個明白反而更好。

“他的其他表現可能比工作更好。”馬思杰滿臉八卦的表情，語調中透著一股酸味，指向型又特別明顯，于是我可以確定，他們都知道我和萬工在談戀愛的事情了。

可是這消息的傳播速度也太快了，而且馬思杰讓萬工轉正的決策時間點也太巧合。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抬頭對馬思杰問道：“那你們部門現在有headcount（空缺人頭）了？”此刻，我真的很想知道，萬工到底是因為他自身工作表現優秀，還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轉正了。如果是因為我的關系，那這次轉正肯定會算舅舅的人情，我心里無法想象他知道以后會不會暴跳如雷，畢竟我這算是先斬后奏。

剛剛喜上眉梢、覺得自己無比幸運的心情，現在反而一下子跌倒了谷底，就像是坐過山車一樣，我一時竟分辨不出決定與萬工談戀愛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一想到自己剛才頭腦發熱、拍腦袋做的決定，馬上即將承擔的后果，就心里很慌。我不愿繼續面對現在辦公室里的詭異氛圍，因為等我一出這個辦公室，馬思杰肯定要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所有人，他的臉上寫著急于分享消息的迫切，也并不在意我的感受。

我腳步沉重地走到盧師傅的工位旁，緩緩拎起自己的季度福利，兩個塑料袋是貨真價實的有份量，我也顧不上清點里面的物品，一手拎起一個，在馬思杰和海倫的目送下，緩慢地走出了人事部辦公室。

“那你要跟萬波說清楚，我們這次算是破格......”海倫在我前腳剛踏出辦公室門的時候，又從嘴邊冒出了一句話，嗓音既平淡又洪亮，明明是對馬思杰說的公事公辦的話語，卻像是故意大聲說給我聽的一般。于是我趕緊加快腳步，朝三樓辦公室的方向走去，像是逃離某個案發現場一般，心想：“海倫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嘲笑我的機會啊，我到底是哪里得罪她了？”

二樓走廊的另一面是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今天來參觀的MBA同學都在生產線遠處仔細聆聽著維尼的講解，她雙手在空氣中比劃，一副耐心專注的模樣，比給我們做入職培訓的時候看起來更加專業和投入。經過馬思杰這么一鬧，剛才那些自豪感已經都煙消云散，我并不想自己談戀愛的事情搞得人盡皆知，也不想給舅舅帶來麻煩，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當我拎著兩袋沉甸甸的季度福利用品，哼哧哼哧地艱難調勻自己的呼吸，然后才敢走進三樓辦公室的時候，金世華抬頭望著我的表情與剛才馬思杰那副八卦的表情一模一樣。我斜眼用眼角看了看他后，沒好氣地問了一句：“你今天這么過來了？”

金世華迅速把頭扭過去，不再盯著我露出那種肆無忌憚的表情，支支吾吾地“嗯”了一聲，語氣中透著尷尬。我轉過側臉再次看他，他不自然地扭動了一下身軀，正襟危坐，嚴肅地辦公。我這才把頭轉向萬工那邊，他看起來在很投入地辦公。由于金世華就在我旁邊的工位上，我不好意思湊過去找萬工說話，為了緩解尷尬，于是隨口問了金世華一句：“對了，你知道Rachel（瑞秋）后面去哪家公司了嗎？”

“啊？”金世華先是一愣，然后才反應過來我是在詢問自己的第一任師傅，他下意識地抬起下巴，指了一下瑞秋的工位，思索道：“你說她啊？好像是去一家外企了，也是制造業，其他的我就不太清楚了，”

“哦......我以為你們認識那么久，應該是有聯系的。”

“認識是蠻久了，但沒有私底下聯系過，就是普通同事關系。”金世華一臉嚴肅地解釋道，生怕我誤會了他和瑞秋的關系，這副模樣就像是害怕父母誤會自己早戀的表情一般，倒是讓我忍俊不禁地笑了。

“哈哈，沒事，我就是隨口問問，畢竟她是我在職場的第一任師傅。”

隨后我逮住金世華去二樓開會的空隙，跑到萬工的旁邊，擺出審問犯人的架勢，但卻又不好意思太盛氣凌人。本來想質問的話到了嘴邊，倒是變成了溫柔的撒嬌語氣：“你......是不是把我們談戀愛的事情......跟別人說了啊？”

“就跟我上級匯報了一下。”萬工倒是毫不避諱，很爽快就承認了。---果然，我剛才猜的沒有錯！

“你這么快就告訴他啦？也沒跟我打聲招呼......”我的眼睛瞬間睜大，吃驚于他竟然如此淡定，又自說自話的如此順理成章。

“哦......我想總歸是要跟他講的。”萬工思索了幾秒后，敷衍地回答了我，一副“又沒有什么大事，你何必如此驚慌”的模樣，然后用眼角看了看我，倒反而顯得我小家子氣一般。

我心中更加的不滿，難道談戀愛了，他就可以這樣不尊重我嗎？發布消息之前就可以不與我打招呼？這都什么年代了，居然還有這么大男子主義的人嗎？

可是剛確定關系，馬上就要分手也未免太孩子氣，我總不能一賭氣馬上就跟他鬧掰，況且既然這件事已經在公司人盡皆知，我剛才在人事部的態度也算是默認，人事部估計已經在操作讓萬工轉正的手續了。如果剛官宣我這邊就立刻提分手，豈不是讓所有人都覺得我是不成熟的，講不定會讓舅舅和我都變成公司的笑話。

我一言不發，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工位，越想心里越生氣，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翻開蓋子一看，居然是林曉打來的電話，倒是瞬間讓我開心了起來。

“喂，你怎么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雖然很久沒見，我依舊對他沒有生分的意思。

“喂，很久沒見，來關心一下你啊～～”林曉的語調上揚，拖著尾音，像是話里有話。我心里晃過一個念頭：“難道他也知道我談戀愛的事情了？這才一個小時都不到，就連離開公司的老員工都知道了？”

我決定試探一下虛實，驗證自己的想法，于是拿起腔調開始反擊：“關心我？我有什么可以值得關心的？”

“咳咳，嗯......你去總部輪崗了嗎？”林曉聽到我語調中的不友好后，話鋒一轉，倒是聊起了家常。

“嗯......我才去了兩天，還沒什么感覺。”

“那挺好的，有什么進展可以跟我說，不管工作還是感情上的。”林曉的語氣透著輕浮，倒是讓我十分出乎意料。以前在公司的時候，林曉給我的感覺是一個內心純凈的陽光大男孩，還是有著一副熱心腸的老實人，對女同事亦展現的都是專業友好的工作態度，從未用過如此輕浮的語調。怎么現在出了公司，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不管怎么說，以前的友誼還在，而且聽起來他也是在關心我，所以我決定卸下防備，溫柔地回復道：“嗯，好的。”

掛上電話后，我看了看手機，明明該是吃午飯的時間，卻一點饑餓感都沒有。我望著不知何時被打開的三樓大門，外面的陽光依舊燦爛，本應刺骨的寒風都被曬成了溫暖的陣陣微風，整個三樓辦公室只剩下我一個人，萬工趁我打電話的時間到樓下吃午飯去了，也沒叫我一起，可能是怕尷尬吧。

沒想到高中的情形會重演，鐘子良自說自話給我寫情書到廣播電臺，引起全校震動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我很怕走進工廠食堂后，大家又像在六中讀書的時候那樣圍觀我、甚至嘲笑我。我有氣無力地趴在工位上，把頭埋在胳膊里，不想面對現在的情況，這是要我拿命來談戀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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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解：*headcount一般在外企里面的意思是指，企業內部正式編制的空缺崗位，通常每年的年底（第四季度）都會由管理層統一開會，根據公司當年業績來決定第二年的組織架構變化等，其中就有每個部門將要在哪個時間點增加編制，或者縮減編制的計劃，由于【世墨系統】在近幾年都是業績穩步增長，因此每年都會增加人頭編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