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瑞斯基地研究中心，大樓前。

蘇音手中拿著某種罐裝飲料，有些嫌棄地看了眼癱在地上活像灘爛泥的中年人。中年人瞇著眼睛，嘴里似有若無地哼著聽不出名的調子，他的上衣口袋里裝著的老舊的機器外放著同樣的歌曲。

蘇音拉開罐子喝了一小口，眉頭立馬皺了起來。

“PEDIGREE　BITTER,東30區產的苦啤酒，富含石膏。”中年人慢悠悠地說道。

“這東西除了讓你醉得更爛之外，還有別的作用嗎？”蘇音微微抽了抽嘴角，她還沒喝過這么難喝的飲料，苦澀像是生了根附著在味蕾上。

“小姑娘不經人事，不會覺得酒精的好處，跟你說多了也不會懂。”中年人掏出兜里的機器，打開蓋子將里面的東西翻個面，音樂又從頭開始播放起來。

蘇音好奇地看著男人手中的東西，但只兩眼，她便覺得無趣起來。用這種簡單得像是手工課作業的東西來儲存聲音，她想不出還有什么比這更加無聊。但中年人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這可是曾經推動過世界的發明。千萬不要小看簡單的事物，它們往往直接顯現出世界的本質，很多看似美好的事物其實都像我們頭頂的這片天空一樣虛假。”說著中年人將手中的酒舉過頭頂，像是在敬數千米高空的那片黑暗。“它保護了我們，卻也囚禁了我們。”

蘇音并不能完全理解男人的意思，但這樣漫無邊際地閑扯顯然是個打發時間的好辦法，她在心里算了算，大概還有兩個小時，她決定跟這個男人聊些新的話題。男人在談起剛剛那些毫無實感可言的話題時沒有絲毫多余的表情，或者是因為酒精的麻醉效果使他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來。

她看了看手中的酒，遲疑了片刻，苦著臉又喝了一口。她得跟這個醉漢找些共同話題。

“你了解這片天空么？”還是醉漢先開了口。

蘇音使勁咂了咂嘴，她還沉浸在苦澀中沒緩過神來。但她心里已經想好了怎樣回答，對她來說，這片天空算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奇跡。

“你以為它是個奇跡，它不過當你是只困獸而已。”男人回過頭，深邃的眼神看得蘇音有些發毛，他又猜出了她心里的想法。

“這片天空并不干凈，更稱不上是奇跡。它是人們內心恐懼的產物，最終卻保護了最腐朽的那部分人類。”男人所說的話題沉重得像塊鐵，卻是毫不在意的語氣，讓蘇音完全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一度覺得談話已經進行不下去了。

蘇音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男人說的這些聽之艱澀難懂的話似乎并不符合他外在的身份，她此刻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跟一個不明身份的男人對話，這讓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始終對自己的敏銳有著絕對的自信，但在這個男人面前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她打算結束與男人的交談了，因為她也沒有那些惡趣味，去了解一個刻意隱藏自己身份的看門大爺。她把啤酒放到男人的身側，然后在大樓的大門邊靠著墻坐下，想著要坐在涼颼颼的地磚上干等兩個小時，便覺得異常的煎熬。前面的臺階坐著明顯更舒服，但她不想再離那個男人更近了。

阿瑞斯的夜空從來都干干凈凈，黑得沒有一點雜質，但今晚不同，那些AI控制的巡邏機時不時地從上百米的空中掠過，旋翼上的信號燈在高速中竟拖出了彗星般的尾跡。這些巡邏機平時大都分布在基地外圍或者各個區的交界處，很少如此密集地出現在基地的腹地，蘇音最初去跟那個中年男人搭話就是以為他是在欣賞這難得一見的景象，卻沒想到他早就醉的雙眼迷離，還順手遞給她一罐啤酒。

她想著某個人真該看看這樣的景色，畢竟那個人能見到的除監護室和各種設備之外的東西實在有限，封閉的房間使得他看一眼天空都顯得奢侈。此刻那個人就在這棟大樓的某層，或許正躺在又一種新設備中進行著新的實驗，像只永遠不會報廢的小白鼠。蘇音想到他那頭飄逸的白發，思忖著小白鼠還真是個不能再貼切的比喻了。

西格轉頭看向那個表情沉迷的女孩兒，片刻后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她還并不知道一小時前，可能就是她見那個男孩的最后一面了，但無知總是令人快樂，他并不打算多說。

西格·林德洛夫，是一個游蕩在基地中的鬼魂，他活的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要瀟灑，但實際上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可能新區里仿制的各種酒品和口袋里古老的磁帶機是他還存在這個世上的最大原因，但誰茍活著沒點目的呢？他可以隨時了結自己的生命，但這條命偏偏不屬于他。

他注視著放在旁邊喝了小半的酒，蘇音注視著滿天飛來飛去的巡邏機。

“你等的那個人不會回來了。”他真想這樣跟她說，說這世界到頭來還是缺不了酒精和傷感的老歌。

研究中心大樓地下一層，環形大廳。數十名身著白色實驗服的研究人員在各種實驗設備間穿梭，往中央電腦輸入大量繁雜的實時數據，大廳正中的全息影像中，一個白發少年躺在一臺看起來很簡陋的，好似巨型顯像管的裝置中。他的周身都被跳動的白色電光所包圍，大量的能量束沖擊在他身上，如同肆意傾瀉的瀑布。

織部佑樹坐在中央電腦的主控臺前，手指在虛擬鍵盤上飛快地跳動，大量的數據從各處匯集到他這里，經過浮動平衡后再以指令的形式傳回各處。放在平時這本來是十個人的工作，但今天的情況特殊，數據的輸出率已經快要突破天際了，在一干監控人員越來越高亢的哀嚎中，織部佑樹不得不將原本處理數據的十人分去進行監控收集的工作，自己親自上場分析調度，其間他甚至還有余力騰出一只手去端那杯快要涼透的咖啡。

藤井直人是最近才調到研究中心任職的，之前在生化部擔任實驗科的科長，地位處于接近實權派的那種級別，甚至還因為做事勤勉踏實被部長薩蘭看好。但他聽說身為研究中心負責人的織部佑樹與他同為125區出身，便毅然決然地申請調到了研究中心來。自十年前那場東京暴亂之后，他已經很少再遇到同為125區的人了。

待在身為軍事部門的生化部顯然要比待在作為科研部門的研究中心更有前途，但對于藤井來說，他更愿意離故鄉近一點，哪怕只是一個關乎故鄉的人。

他還處在業務熟練的階段，織部佑樹安排他盯著全息影像和數據面板，觀察記錄實驗體的表現和變化，如果發現危險現象就知會一聲。這對藤井來說倒沒什么難度，跟以前盯培養皿沒有太大的區別，并且他能夠同時盯住幾十個培養皿，并盯上整整一宿。但現在看來，他的這項還算牛掰的技能，在織部部長面前，只能算是小廝的級別。

“藤井！”織部部長在叫他。他以最快的速度記錄了剛刷新的參數，然后才去回應了織部部長，前后用了不到五秒。但當他轉過臉去卻發現部長在一邊盲打鍵盤一邊用一種無可救藥的眼神看他，他心頭一驚。

“藤井，你的工作應該很簡單了，數據刷新按秒計算，用不著你努力騰出多余的時間，現在去幫我換一杯新的咖啡過來，干脆點答應還能在之后的兩分鐘內趕上之前的進度。”部長用不疾不徐的語氣說道。

藤井還以為無論是哪個部長都會奉行一切以工作為先，而且你說的這些明明只有你能做到好么......

但藤井只有照做，他勉強把這當做部長對他的考驗，臨走時還特意瞟了一眼面板，把新刷新的數據記了下來。

但剛打開大廳的門他便站住了，他清楚地記得這棟樓在開始實驗前半小時就全面封鎖了，將門限的準入權限提高到了黑色，整個基地只有雷諾總司令以及少數高層可以憑權限卡進入。可此刻門外就站著一個女孩兒，素白的連衣裙用栗色的絲帶在腰間收緊，同為栗色的長發落在細膩如脂玉的肩上，淺栗色的瞳孔看起來柔弱又迷茫，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森林中走失的精靈的氣息。的確是個誘人的姑娘，但是作為疑似高層來講著實年輕得有些過分了。

他立刻警覺起來。

“這位女士，請問你有權限卡么？”他決定再確認一下，由于不知道對方的真實年齡，他用了女士這種折中的稱呼。

“權限卡？”女孩兒有些疑惑，但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答道：“你說ID卡？有啊，我找找。”但隨即才發現自己僅僅一身素裙，連個衣袋都沒有。

“不好意思，我的權限卡放在另一個人那里了，他現在去上廁所了，馬上就過來，可以先讓我進去嗎？”女孩請求中帶著誘惑。

藤井已經十分確信這個姑娘沒有進入這里的資格了，雖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進到大樓內部，但這絲毫不影響藤井將她趕出這里。

清空大樓是司令的直接命令，就連他們實驗人員在內都全部簽署了保密協議，若是被這個來路不明的丫頭打探到了什么，在座的諸位怕是都人頭不保。

跟性命比起來，美色當前也變得不值一提了，當然如果這個美色的尺度再大一點，他可以考慮讓妹子稍稍瞄上一眼，就一眼。

藤井在跟女孩對話的時候就已經反手關上了大廳的門，此刻下了逐客令，微微欠身做出一個引導的動作，明顯是要帶她出去。　但女孩沒有動，他等了大概十秒，覺得再這樣躬著有些欠妥了，于是決定采取強硬措施，雖然身為科研人員，但自認從小修習的空手道控制住一個弱女子還算綽綽有余。他剛剛抬眼擺出一個起手式，便楞在了原地，女孩身后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高大到形同巨獸。

“上校。”藤井喉頭滾動了一下，冷汗已經順著脊背冒了出來。

“喏，就是他，我的ID卡就在他這兒。”女孩說道。

“需要我給你展示一下嗎？”男人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不......不用了，您請進！”

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只是站著已經很勉強了，可能真的是因為從小練習空手道的原因，他還能堅持著沒有尿出來......

天哪，自己剛剛干了些什么，他居然將死神和他的小伙伴拒之門外。這個男人的身份可不僅限于高層那么簡單，他的主營業務其實是殺人，殺大量的人。

這是個憑本能行事的人，換句話說，男人要殺他，只需要一個念頭。

藤井覺得部長今晚應該是喝不到他的咖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