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隕醒來是第二天下午四點，他是被院子里的吵鬧聲整醒的。

張旗勝不知道發什么瘋，扯開嗓子在那里嚎：“力氣不夠大，媽的，最好把胖子的屁股撞開一朵玫瑰花來。”

撞開花就撞開花，還一朵玫瑰花呢。

石隕在臉頰上揉搓一陣，反手把床頭柜上的手機扒過來，沒想到這一覺睡掉大半天。前晚他喝了很多酒，昨天一大早又被張旗勝叫到店里去，那個顧客把他搞得心煩意亂。后來，青瑪又火上澆油，讓他身心俱疲。

睡太久有些頭暈，石隕搖搖晃晃地走進浴室。他盯著鏡子看了很久，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來大理快兩年，盡管很少在露天走動，人還是曬黑不少，也滄桑了許多。

黎珊去世，他和父親大吵一架后，草草收拾行李離開。張旗勝給他打來電話：“來大理吧，這里適合療傷。”

洗漱完畢后，石隕往樓下走去。

張旗勝正休閑地躺在那把老爺椅上，磕著瓜子看著好戲。胖子和幾個游客在院子中間那張大圓桌上玩牌，誰輸了就得接受撞屁股的懲罰，為了看戲張旗勝竟然主動把自己的所謂的“風水石”貢獻出來。

院子角落那一塊張牙舞爪的石頭，是張旗勝有次自駕從山路邊搬回來的，他說那塊石頭具有風水寶石的氣質，石頭外貌其丑無比，可以達到辟邪鎮宅的作用。

石隕對這種低級游戲從來不感興趣，下樓后看也不看，徑自往客棧大門走。

張旗勝見了大喊一聲：“喂，哥們兒，這是要去哪兒？”

石隕回頭：“酒吧。”

張旗勝嗖地一下坐起來，“天還早，吃了飯再去也行。我讓胖子弄了幾箱啤酒，咱晚上整兩盅。”

說完，他沖胖子屁股上踹一腳：“玩也玩了，滾去做飯。”

胖子的屁股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痛得齜牙咧嘴。“老板，我這受了工傷，需要好好休養和加強營養，要不晚上你請大伙兒下館子吧。”

張旗勝狡黠一笑：“行啊，晚上我請客，用你這個月的工資。”

話沒說完胖子就不見了，他以導彈發射的速度沖向了工作崗位。

石隕轉身繼續往外走，“算了，我一個開酒館的還能缺酒喝。”

“那你悠著點啊。”張旗勝提高嗓門喊了一聲，停頓一秒又補充：“你先吃點東西。”

幾分鐘后，張瀟從桌球臺那邊走過來說：“哥，我去石隕酒吧里幫忙。”

沒等張旗勝開口她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說：“晚上不用準備我的飯。”

張旗勝無奈地搖頭：“臭丫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葫蘆里賣的是啥藥，石隕能看上你？等著瞧吧，有你哭的。”

*

還沒到酒吧，遠遠就能看見店門口的“星空”旗幟，在輕風下肆意飄揚。有一個女孩坐在酒吧對面的長椅上，正在拍照。

石隕等女孩拍完才走過去。門打開那一刻，屋子里關了一夜的煙味和酒精味迎面撲來，就像開閘泄洪一樣，和他撞了個滿懷。

屋子里光線極暗，眼睛有些不適應。四周的窗簾關得嚴嚴實實的，店門又是那種很窄的木門，要不是屋頂那一面玻璃，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布局。

石隕邁進去，在門后的墻壁上摁開關。不過，他只開了吧臺的壁燈。

石隕這店是個清吧，面積不大四四方方，他更愿意稱呼它為酒館，因為酒吧總給人一種風塵氣。事實上，古城里很多酒吧都一樣，沒有亂七八糟的陪酒女，沒有喧鬧的舞池，也沒有狂亂奔放的音樂。在酒吧里唱歌的，都是有著憂郁氣質的民謠歌手。

古城的酒吧更適合文藝青年。可以三五好友約在里面聊天，也可以一個人靜靜地聽歌發呆。

酒吧的裝修古樸高雅，給人一種恬淡閑適的感覺。站在門口往里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列深棕色木桌椅，井然有序但又不顯得死板刻意。左右靠窗的是兩人位，中間是那種大的長條桌，可以容納六個人左右。一般個人和情侶都會選擇靠窗，人多就坐中間。

順著桌椅往里看，從左到右分別是吧臺、器樂臺和許愿墻。

吧臺不大，臺面貼著四色小方格仿古瓷磚，小方格顏色有深藍、米白、深棕和褐色，四種顏色隨意混合但搭配起來又恰到好處。吧臺后面是酒架，放著不同種類的酒，有白酒、啤酒、葡萄酒和樣酒，但啤酒偏多。吧臺后面有一個很窄的門，里面是雜物間。

吧臺往右有一個比地面凸出的圓臺，圓臺上隨意擺放著樂譜架、話筒、凳子和手鼓。那是歌手工作的區域。星空酒吧有兩個民謠歌手，是那種串場的，在這里待上一個小時后，又趕去下一個場子。

最右邊是許愿墻，墻角的天花板下面懸著一個網狀木架，木架下面掛滿了許愿風鈴。兩側的墻壁上也貼滿了色彩斑斕的小紙條，有人在上面宣泄情緒；有人在上面向暗戀的人表白心意；還有人在上面寫下美好期待。

酒吧四周的墻壁是粗糙的石頭堆砌而成，石頭看起來粗狂，其實棱角都被師傅打磨過。墻壁上有一些裝飾畫，還有精美的擺件吊飾。

很多人看到外面的旗幟上寫著“星空”，以為里面的裝修會和星空有關，比如漆黑的夜，皎潔的月，還有閃亮的星星。走進來一看，嚴重的名不副實。

經過打聽就會明白，星空是真正的星空，它就在天花板上面，中間只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

天花板正中間有一塊面積不大的玻璃屋頂，像一個玻璃罩蓋在上面。張旗勝曾經問過石隕，為什么不全部做成玻璃屋頂。石隕當時只回答他：“這樣不符合酒吧隱忍黯淡的氣質。”

嘴里是這樣說，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個答案。宇宙浩瀚無垠，人們在仰望夜空的時候總顯得很迷茫，最后什么都入不了眼。之所以留一小塊，是為了讓凝望更深情，也更專注。

至于為什么要給酒吧取名叫“星空”，完全是為了懷念母親和黎珊。她們的死亡都和隕石有關，隕石是天上降落的星星，它們的降臨，奪走了他最愛的兩個人的生命。從此以后，母親和黎珊就變成了天上的兩顆星。

石隕站在門口看了好一陣，很多時候來這個酒吧，都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隨后，他走到吧臺用手指縫拎了四瓶啤酒，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這個點有些早，波仔他們還沒上班。他也正是為了享受這獨處的寧靜，才提前來店里的。

他用嘴咬開一個瓶蓋，舉起來汩汩喝了一氣，接著瓶底咚的一聲碰響桌面。都說借酒澆愁，剛才本來還算平靜的他怎么喝了幾口酒后倒煩悶起來了，果然是愁更愁啊。每當心煩意亂的時候，他都習慣去摩挲手腕上的串珠，但這次落了空。

串珠是黎珊送給石隕的20歲生日禮物，那是她親手做的。瑪瑙是她在戈壁灘撿的，中間那平安扣是她從父親黎應開那里要的隕石切片。黎應開有個做石料加工的朋友，黎珊找他幫忙，用瑪瑙和隕石做成了這條手串。

隕石平安扣上刻著兩個字母：SY，那是石隕的姓名首字母，黎珊把手串戴在石隕手上，緊握一下：“石隕，我不奢望你榮華富貴，只求你一生平安。”

石隕告訴黎珊自己的姓名和隕石有關，但他沒跟她說，他厭惡隕石，因為這玩意害得他的家庭支離破碎，還間接害死了他的母親。

他把她擁進懷里，用下巴蹭她的頭，“怎么不把你刻上去，我希望你也一生平安。”

聲音很溫柔，帶點撒嬌，在這個世界上，他只對黎珊這樣，放下防備沒有棱角，單純得像個孩子。

黎珊笑：“可以啊，下次你也送我一條。”

“好。”

可惜沒有這個機會了。

*

石隕雙肘放在桌上，雙手抱頭，眼眶有些濕潤。

抬起頭來時，張瀟不知什么時候坐在正對面，正努力憋笑。看來她到達有一陣了，她一聲不響坐在那里，就是想看石隕什么時候發現。

這惡作劇幼稚得讓人反感。

石隕面無表情地問道：“你來干什么？”

“當然是喝酒唄。”張瀟抓過一瓶酒，試圖用嘴把瓶蓋咬開，努力了幾次沒有成功。

她用手掌擦了擦嘴，問道：“可以不可以啊？”

石隕伸手搶過去，淡淡地說：“可以是可以，但這是我的酒，要喝自己去吧臺取。”

張瀟嘴里嘀咕：“小氣鬼。”

石隕扯一張紙巾在她咬過的瓶蓋上擦拭，上面有鮮艷的口紅，他漫不經心地問道：“張瀟，你今年多大了？”

“22歲，怎么了？”

石隕說：“我29歲，比你大7歲。”

張瀟正想問這話是什么意思，石隕嘆了一口氣接著說：“22歲，正值青春年華，家里有錢，人長得漂亮。”他抬起頭來打量張瀟一眼，“就應該找個正兒八經的男朋友。”

張瀟雙手捧臉，笑容滿面：“那我找你。”

石隕把紙巾揉成團，在手里用力一握，“你條件不錯，但不是我喜歡的款。”

張瀟的笑容慢慢褪去，盡管她早已習慣石隕冷冰冰的嘴臉，但被人當面拒絕還是讓人受不了，挺傷自尊的。

這時，波仔和兩個酒吧的員工來上班了。波仔一進門就打招呼，“隕哥，今天來這么早啊，我就說是誰把門打開了嘛。”

走近看到張瀟，他嗓門提高：“哎呀，張瀟你啥時候來的，可有好一陣沒見著你了。”

張瀟沒回他，狠狠瞪石隕一眼，站起來把椅子往旁邊一扔，氣沖沖地走到另一張桌子坐下。她大聲吼道：“波仔，給我拿啤酒來。”

波仔沖著另外兩個男孩吐舌頭，隨后應聲道：“客官，小的馬上就來。”

離開的時候，石隕聽到他小聲嘀咕：“仗著家里有錢，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