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斜倚在墻壁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寧陽，稍稍腐爛的嘴邊似乎還帶著笑，但寧陽還是看出來了，這依然是個死人，那雙眼睛里，只有空洞。而且，聲音也不是來自那里。

“我怕你孤單，所以就把他從停尸房里弄出來了，呵呵，還費了不小的力氣呢？”“病人”漫不經心道。

寧陽心一沉，那個“費了不小的力氣”，大概又會死人了吧。

眼下的情景，似乎由不得他不答應了，雖然還不清楚這個“病人”的要求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金阿姨，寧陽不想她有任何的危險。

“你想通了？”“病人”馬上看透了寧陽的想法，問。

寧陽沒有回答，反而問：“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什么東西，我不相信世上有鬼。”

“你就那么以為吧，我就是你們以為的鬼，我是意識體，好了，”“病人”不耐煩地說，“這是你最后一個問題，我沒有義務給你詳細解釋，你只要知道，你會變得像我一樣，力量強大而自由，就足夠了！”

“好吧，”寧陽突然也為自己的啰嗦感到了厭煩和疲倦，“我可以答應你。”

力量強大什么的，倒還不如一個“自由”更有吸引力。

“我需要做什么？”寧陽問，實際上，他覺得自己現在什么都做不了，每一塊肌肉和骨骼都在散發著疼痛和無力感，就連站起來都是奢望。

“什么都不用做，”“病人”說，寧陽感覺他坐到了自己面前，那張椅子仍空蕩蕩的，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然而下一刻，這種感覺更加的強烈了，“病人”不僅在對面，而且離他的臉越來越近，近到抵住了他的額頭，還沒有停止。周圍漸漸模糊。

頭蓋骨被穿透，大腦皮層被附著，溝回間有絲絲涼意在不停地游走。這些在生物課上無聊至極的東西，現在都清晰的呈現在寧陽的想象中，好像別人在解刨他的頭，而他自己卻在旁邊看著。

猛然一瞬間劇烈的頭痛，寧陽覺得自己被狠狠拽了一把，拽出了籠子里，而后，所有的事物都清晰了。

他看清了頭頂的燈，面前慘白慘白的墻壁。還有一扇門，不過是在身后。他居然看到了身后的東西！

但是，卻看不到自己了，寧陽想抬起手看一下，卻感覺不到手的存在。

它在哪里呢？在身邊，身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自己”，容貌姿態無二，傷痕也在，他僵硬地轉過頭，看著寧陽。

寧陽突然便明白了，這就是丟掉了軀殼吧，那么現在沒有軀殼的自己，算是什么？

算個鬼？

“哎呀。”“寧陽”費力地活動著身體，那胳膊和腿就像剛剛安裝的假肢，機械的慢慢搖動，以求配合得好一點。

“你這個小子真是傻得沒治了，”他說，“被人這么打……啊……好疼。”

寧陽仍在努力適應眼前的情景，那個“寧陽”在不停嘟囔的時候，他幾乎認為，那就是自己。然而，他只是一個旁觀者。

“很疼吧，那么你就當做給他們賠罪好了，這點疼痛，算什么？”寧陽想著，那話卻在房間里傳開了。原本不曉得沒了嘴該怎么說話的問題，立刻得到了解決。

“寧陽”也不理會他的挖苦，嘗試著站起身來，搖搖頭，“好弱的身體。”說罷便向門走去。

寧陽愣了愣，攔住了他，“你要到哪里去？”

“你管我？”“寧陽”頭也不回，拉開門就出去了，門外黑洞洞的，有股涼氣夾著土腥味擁進來。

寧陽想動，但挪不了絲毫，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邁著滑稽的步子，消失在黑暗里。

比這更滑稽的是寧陽自己，他覺得自己掉進了巨大的圈套里，不知道怎么掙脫出來，身體沒了，他還算不算是寧陽呢。

原本以為這會是事情的結束，沒想到卻是真正無助的開始，中間，連個過渡都沒有，就這么著急地到來了，他沒有任何思考的機會和應對的方法，身為漩渦的中心，也是最無知的一個。

當所有的頭緒都來不到的時候，失望和疲憊就會乘虛而入。寧陽不想再想下去，其實，他覺得這樣，跟死了是沒有多大區別的。既然如此，何必費心勞神想些想不懂的事情。

下降，下降，寧陽再次慢慢落回椅子上。周圍的事物被籠罩上黑紅的顏色。那么這代表我閉上眼了，寧陽想，燈光摻進了黑暗里。那么下一步是什么呢，沉睡，再然后，就是死亡了吧。

說不定，會看到地獄的樣子。

”金阿姨，蒙天……媽媽……”房間里散開寧陽的殘音，又變得安靜了。

中年男人依然站在寧陽的身后，拿空洞無神的眼睛盯著他。他當然什么都不到，哪怕活著。

脫離了身體的意識會更加靈活，也會在夢中飄得更遠，但是，寧陽卻只是在自己與金阿姨的世界里徘徊，之前的記憶，全部都消失了一般，走不進他的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周圍完全變成了黑色，燈光無緣無故地消失了。寧陽醒來，下意識地摸索桌子上的東西，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了手的模糊感覺，桌子很涼很平滑，有點點的污跡，還有，一雙手。

一雙真實的手！

寧陽一驚，這狹窄的房間里只有他和一個死人，難道“病人”又回來了，那他摸到的，豈不是自己的手么？感覺卻不像。

他透過黑暗，辨別眼前的人，無神的眼，臨近腐爛的臉。呵，果然是那個死人。

死而復生？

寧陽只覺得一陣好笑，接著便是憤怒，多次的經歷已經抹除了害怕這種情緒。

“你到底是誰？別裝神弄鬼的！”吼聲在房間里劇烈沖撞，把寧陽積攢的怒氣一次性宣泄出來。

中年男人好像被嚇了一跳，眉目間，居然閃過一絲驚愕，但馬上，就變成了超越寧陽的憤怒。

“啪！”清脆的聲音追上了未散的吼聲。

已經死了很久的中年男人掄遠胳膊，朝著空蕩蕩的椅子上方，狠狠揮了一把。寧陽清楚地感覺到，那碩大的手掌，精準地砸在了自己的臉上，讓他一下子對臉部位置有了清晰的概念。

耳光聲漸漸消了，寧陽連同椅子摔倒在地上，無力再站起來。

“咦，這么弱啊！”中年男人甩甩手，顯得無比彪悍，但那說話聲，卻是一個悅耳的女生音，這兩個加在一起，讓寧陽止不住地發愣發傻，又一陣陣的惡寒。

罷了罷了，就當這是一群鬼，什么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喂，你躺在地上不起來，是要敲詐我么？”男人見寧陽躺在那里不動，皺眉問道，卻不知道，寧陽根本就毫無力氣。

“你又是誰？”寧陽問。

“呷，你這人真沒禮貌，”男人搖搖頭，竟兩手叉腰，活脫脫的小女兒姿態，可外人看了，卻是真正的變態。“問別人名字之前，不懂得要先自我介紹么，”他說，“還你又是誰，真沒禮貌！”

寧陽不由得苦笑一下，要說起自我介紹，還真的不知道怎么做了。

“我說你啞巴了，還是被打傻了？”男人不滿地說，“我還沒用多大力氣呢？”

“我叫寧陽。”寧陽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放棄自己的名字。

“寧陽么，還算可以。”男人點點頭，“我叫小米，小米的米。”

他的聲音很悅耳，名字也很可愛，但是寧陽心里沒有一點舒服的感覺，只是體力非但沒有在恢復，反而越來越少了，少到無法支撐他的思維，疲憊仍然一點點地侵蝕著。

他沒法回應小米的話，真正的死亡式的黑暗開始彌漫。原本以為剛才就在進行，沒想到現在才是開始。

一股莫名的不甘同時涌出來，寧陽已經開始發誓了，”若有機會，必報此仇”，權當死前的最后怒吼。

“啊——”不弱于剛剛消逝的耳光的尖叫聲響起來，小米好像發現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手忙腳亂又語無倫次，“蜉蝣，你是蜉蝣啊，我怎么給忘記了呢，天吶天吶，得趕快，趕快……”

“什么？”寧陽很想問一句，但發不出聲音。

“轟隆”一聲，男人的身體突然失去支撐，砸在桌子上，一起翻倒了。寧陽感覺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的手，強行拽起，將他帶出了門。

穿過刺鼻的土腥味，寧陽終于再次見到了陽光，卻不知道，這是哪一天的陽光，時間概念已經丟失了。

“快啊，別發愣了。”旁邊有人在催促著什么，還是那個悅耳的女聲，寧陽拼著力氣看了一眼，空氣里有個顏色極淡的影子，好像波紋一樣。

“仔細感受啊，這里有許多漂浮的意識，都是無主的，感受到他們，然后吸收掉，快點。”小米焦急地解釋。

真是一個很不到位的指導，寧陽所理解的感受，就是閉上眼睛，靜下心來。他依然看到了雜亂的野草和枯木，自己沒有離開那口廢井。但是，他卻不知道，什么叫“漂浮的意識”，也沒有找到，四周清清爽爽，一個活物也沒有。倒是自己的意識，馬上就散開了。

“看這邊吧。”小米握緊了他的手，溫潤的觸感讓他奪回了一絲清醒。

他再往小米身邊看時，那個不甚清晰的影子周圍，有一團團白霧環繞，那些白霧順著他們相連的手臂，一點點滑過來。

“不要抵抗哦。”小米說。寧陽默然，就算他想抵抗，也沒有力氣了。

白霧逐漸纏繞住寧陽幾乎全透明的形體，好像水遇到了容器，填充了起來，一進入便逸散到了每個角落。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白霧漸漸耗盡，而寧陽的意識也一點點恢復了明朗。

“媽呀嚇死了。”還沒等他說話，旁邊的小米已率先發表了感慨，“幸好趕上了！”

寧陽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當然，也包括面前這個女孩的出現。她似乎救了自己的命。寧陽這樣想，他用了一個”似乎”來慰藉自己無底洞似的疑惑。

他看向女孩，女孩也在看他，而奇怪的是，女孩原本模糊的形體開始清晰了，寧陽看清了她的樣子，很是清秀。

兩人就這樣對視了一會兒，被女孩略尷尬的輕咳聲打斷，還有拍在寧陽臉上的手，把他的臉轉了個方向。

“看什么看！”小米蠻橫地喝道。

色厲內茬，寧陽覺出來了，但沒有揭穿。

“你就那么喜歡打人么？”他淡淡地說。

“嗯？”小米撅嘴皺眉作不滿狀，“打你一下怎么了，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啊，要不是我，你早就跟那些無主的意識一樣，被人吸收了。你這人……怎么那么不知道感恩呢？”

寧陽半晌無語，其實，他在瀕死的時候，一直在想象死后會是什么樣子，這人生最容易的一件事，卻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打斷。

不過照小米說的，死后還真是沒有什么可好奇的，大概，不過是像那些虛無縹緲的白霧一樣，漂浮在空氣中。他向身前抓了一把，似乎還有些殘留的。

這就是人死后唯一可以留下的，除了骨灰之外。

“謝謝你了。”他轉過頭，對小米說。

說的很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