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瑩白雪,皎皎如月。天山沒有夜,雪光將整個天山都變成了一個沒有黑夜之地,那些雪仿佛會發光,黑夜如同白晝,終年飄雪不停,乃是時間一奇景。就算是雪山也會有眨眼的黑夜,也會有瞬間的停雪,可天山沒有,它只會一直的白晝,一直的飄雪,永不停歇……
這樣的山,立在此處,亦不知好壞。
傅歌所站的石潭邊一片平靜,雪光灑落,依舊是美如畫圖,可方才那似雪般的男子卻仿如幻夢,消逝無痕。到如今,她都不知那男子究竟是誰,若說初見之時被他的容顏所蠱惑,可他怎會認識她?
透過石潭,依稀可見巖漿在石潭底緩緩流動,不徐不急。只是這天山的水,能將狂躁的巖漿壓抑至此,也當真是有奇特之處,若不是今日來此有要緊之事,她定要下這潭底好好瞧一瞧。
“姑娘?”一名老者從她身后走來,如若飄雪一般無痕,聲音也如飄絮,落葉無歸根。
傅歌轉身,抬眸細細的打量著眼前的這名老者,老者同剛才若雪男子一般,周身雪白,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天山老人,只是相較于之前男子,少了一分出塵,少了一分純凈,多了一分滄桑,多了一分俗世。倒也是世間少見,兩人同樣是與世無爭的一副模樣,不是雪山老人與蒼茫山主所能比的。
那老人隨隨意意的看了一眼傅歌,若無旁人一般轉身。在這天地間,他的背影帶著凄楚,帶著絕望,帶著孤傲……
看著他的背影片刻,然后抬步跟上,兩人走至屋內的桌旁,石椅上坐下,靜靜面對屋外的寒雪。這天山是世間的一處奇景,美如夢境,在屋中看著外面的雪景,不如門外的寒,卻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冰雪的味道,只緣生在此山中。
“你所要之物,天山不贈。”這話說得沒頭沒尾的,可傅歌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際,卻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她不知他是何人,可他知道,能一口報出她所來此處的意圖之人,絕非平凡之輩。
傅歌轉頭目望萬仞山之巔,靜默片刻,道:“若是傅歌非取不可呢?”
那話,簡單得近乎平淡,可天老聽了卻由不得為之動容,看著雪光之下黑發青衫亦華容豐艷的女子,忍不住再次發問:“非要不可?”
他不為任何人所想,只是守著自己的使命,決不能讓外人破壞,這天下間,若論誰能有本事從他手中得到一物,恐怕只有眼前的女子能做到。單不論她是皇城之主,就憑著雪老和蒼茫兩人傳于她的絕世武功,就知曉眼前女子并非等閑之輩。
那人不許他傷害她……
傅歌并沒有立刻回答,她轉目看著無垠的天山,目光渺遠而又清明,半晌后她的聲音輕輕傳出,如同夜風劃開海潮:“請天老贈雪蓮于我,皇城日后定當厚禮相報。”伸手,似要擋住屋外吹來的風,又像要捉住一縷風。
這一答天老卻笑了,那張充滿凌厲銳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滄桑得如幽暗深海的微笑,讓那張滿布皺紋的臉瞬若晚蓮臨風,自有寫意風華。
“你所說的,我自當是知道。”側首看一眼傅歌,如天邊的深海,深廣無垠之上流動著皓潔的明光,“只是,望你今后不悔。”
傅歌久久無語,只是看著他,眼神極是復雜,半晌后,才輕輕嘆息:“天山神藥,取之大劫,想必這絕非虛言。”于是,傅歌莞爾晗首,又風清云淡一笑。
“如若取之,天下應劫。”語氣中帶著一種惋惜與悵然。
實未曾想到天老會有這么一番言論,傅歌怔愣了半晌,才看著天老幽幽道:“天下,早應有大劫。”
天下本就應有大劫,如今四分五裂,早就戰亂不休,烽煙四起,若是用不休止,那天下便再無安生之日,百姓之苦無人能體會。戰亂之中,必定有人能夠統一。如今她與盛景翳,與紀朝兩人之間的各種糾纏,牽扯,更不能讓這天下統一起來,只怕最后三人都受居心妥測之人算計,落得個三敗俱傷。
亂,盡頭便是合。
天老頷首,站起身來,拂去沾身的雪花,道:“天山不愿做罪人,姑娘,好自為之。”語罷,抬步欲走。
見天老想要離開,想了想又問道:“請問天老,除去雪蓮,還有何物能治我父王之大病?”
天山乃是神山,怎會連一點救命之物都沒有,雪蓮沒有她不會要點別的東西嗎?傳聞萬年雪蓮世間只有一株,若是離開天山,天山定會化為雪水,到時整個岐崍山,不,西涼和北秦也定會被融水所……
父王一人的命是命,難道天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天老止步,回首,抬了抬手,桌上出現半截藥單,“此神單若完全,長生不死。”
聞言的瞬間傅歌轉頭望向天老,目光明利,仿如冰劍,可天老就那樣靜靜站著,面容平淡,似乎他拿出的只是一個尋常的藥房。
傅歌呆愕當場,半晌都未有反應,待回神時,天老早已出了石屋,目光遙望前方,面上神色端凝,眉峰緊鎖,仿佛在思考著什么千古難題。傅歌張了張口,卻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長生不死藥的配方竟是在天山老人之手,若是世間有人得知,怕是這天山再強,也同樣會被血洗。上古流傳在世間的神物,如今竟然在天山,竟然是在天山,怪不得能在巖漿之上,升起一座不化的火山。上古神物都能被他們所找到,還有什么是不能的?
只是,居然缺了一半,倒也真是可惜了,想來就算這半分藥單怕也是能救人一命,為了萬年雪蓮,這天老竟愿意將這世人眼紅的藥單贈出……
是禍非幸,就著這眼前藥單上的用料,她都只是略聞一二,有些甚至是從未聽聞過,更何況,若是這張藥單流傳出去,怕是皇城都不能將她保住。
許久,她心底沉沉嘆息一聲,收回手,如天老般悄無聲息退去。走到門邊時,身后一個清亮、優美如音樂的嗓音淡淡的說道:“為何不要?”
聽到這個身音,聽到這樣的話,傅歌不由心中一動,慢慢回首轉身。
忽然間,她很想留在這個雪山,就在這間小屋,就這樣,同說話的男子,相知相伴,相濡以沫一輩子。他給了她一種天荒地老之感,在這亂世之中早已分外重要。
許是感應到她的目光,雪濂側首往她看來,目光相遇,兩人默默對視。慢慢走出來,從天山唯一幽暗的房中,那雙瞳眸卻似發著光般,明亮得讓人無法逼視。“你前來雪山,不就是為了救你父王嗎?”
傅歌默然無語。
雪濂看看遠山的雪,又看看傅歌,一貫平靜清明的眼眸此時升起迷霧,喃喃輕語,“可為什么又不要了?”
傅歌聞言心頭一震,抬首看去,門前立著一個白色身影,素服無華,人潔如玉!傅歌與之靜靜對視片刻,才開口,聲音輕淡卻有些暗啞:“有些東西,要不得。”語罷即抬步離去。
一貫淡然與世無爭的雪濂見眼前的人要走,活生生的將這話問出了口:“那紀朝與盛景翳呢?”那張靜謐,安詳的臉上竟也出現了無措,驚慌之色。
“他們?要得,要不得,不是我說了算。”瞬間,傅歌臉上的表情全部消逝,過后,回復平靜鎮定,只是臉色卻是十分的蒼白。她征征的望著雪濂,呆立于石屋門前,半晌未動。
他們三人之間的事,由不得別人來評判,無論是誰,都不可能。那些事,等往后再論,此時,她的臉上出現義無反顧的決然。只是……心沒由來的沉沉落下,仿若這一刻,自己已經失去了一份很珍貴的東西,只是卻注定會失去的。
帶雪的寒風吹起長長的發絲,遮住她的雙眸,唇際露出一絲飄忽的淺笑,卻有些茫然、有些無奈、甚至還帶有一絲哀傷。魚,熊掌,二者不可皆得的道理,她豈會不明?
隨后,釋然灑脫一笑:“何須如此煩憂?這天下間,怕是再沒有值得我煩惱的事了。”這天下間的煩憂事,都被他們幫她解決了,那兩人的情,該如何報?
“那乃姑娘之幸。”雪濂輕輕念出,看著空空的掌心,一絲苦笑浮上那一貫云淡風清的面容。
“真是幸事,不是嗎?”傅歌清越的笑聲便輕輕散開,隨著風雪散于天地,笑聲漸漸消逝,冰雪上一片靜寂,很久后,才響起傅歌幽幽的清嘆,這一笑得那般的苦,怎么藏也藏不住,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啊!
青凌飛出,足尖一點,雪間旋轉,落在來時的洞口,那旋轉的樓梯的空地上。
啟唇一語:“相見是緣。”
雪濂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呆站良久。閉上眼,所有的,連雪,也不讓它看見。若有來生,我定不會再讓你忘了我,一秒也不。
片刻,拾起桌上的藥單,隨雪而去。
她不愿做的,他來!她不愿背棄的,他來!她不愿得罪的,他來!
就算是天下大亂,他也替她擋著。就算與整個天下為敵,他也都替她受著。大不了,魂飛魄散,呵……大不了……
雪似乎下得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