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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道路兩旁的電線上下起伏著,地面也繞著車窗回旋著,此刻碧翠的心情也如同眼前的電線與地面一樣,上上下下,起伏回旋不已。

“當然,我本來是應該親自來看你的,”她想起桑度先生在電話中這么說,“用電話處理這么重要的事,其實是違背我的原則的。但是我顧慮到,如果我親自上門,恐怕會讓孩子們以為有什么嚴重的事發生,而且如果這個問題只不過是暫時的,讓孩子們大驚小怪也就不值得了。”

可憐的桑度先生。他是個很體貼的人,電話說到這里,還問她說,那當兒她是不是坐著,然后才敢將這個消息告訴她。話說完之后還問她說:“亞敘別女士,你不會覺得要昏倒吧?”

她并沒有昏倒。她呆了半晌,好讓她的膝蓋恢復力氣,然后才走回她的房間,想找出一些柏特的照片。可是除了一張西蒙與柏特十歲、愛蓮九歲時大家在照相館的合照外,碧翠并不能再找到什么。她一向并不很重視照片的保存。

她的嫂嫂娜拉則是十分熱心地收藏孩子們的照片,但她不喜歡照相本子,認為那是“時間與空間的浪費”(娜拉從來不浪費任何東西,也許在冥冥中她意識到自己的來日并不多吧)。她把孩子們的照片放在一個大牛皮紙袋里,不管她到哪里,那個牛皮紙袋總是跟著他,那次她在歐洲大陸度假,照樣帶著那個牛皮紙袋,自然,隨著飛機在肯特海岸失事,這個紙袋也付之一炬了。

既然找不到照片,碧翠便上樓到那間舊的小孩房間去,似乎這么做可以讓她跟柏特這孩子親近一些,雖然她知道房間里根本找不到任何柏特的東西。西蒙已經把柏特的東西全燒光了。這是唯一讓她感受到西蒙難以接受柏特遽去的表現。柏特死后不久,西蒙便離家上學,等他回來過暑假時,他的一切行為都很正常,如果你認為不提起柏特就表示正常的話。可是有一天,碧翠發現西蒙在孩子們平常玩“印地安營火會”的地方點起一堆火,并且把柏特的玩具和一些小東西往火里丟。書本啦,圖畫啦,還有掛在柏特床頭的那匹滑稽的小木馬——西蒙把這些全燒了。

西蒙看到碧翠時,樣子十分生氣。他在碧翠和火堆中間前后左右地移動不停,好像防著什么似的,眼睛直瞪著她。

“我不想再看到它們!”西蒙幾乎是喊著說。

“孩子,我了解。”她回答,并且遠遠地走開了。就這樣,在這間孩子房里,再也找不到任何柏特的東西了。事實上,也找不到多少其他孩子的東西。當碧翠小時候睡在這兒時,房間并不漂亮,屋里的擺設也大都是其他房間不要的家具。地上鋪著有圖案的油氈,上面又覆著小塊地毯,墻上掛著咕咕鐘,四周散放著可以裝東西的椅子、燙衣架、一張四方桌等等。但是后來娜拉把房間重新做了布置,變成了粉藍間著白色的漂亮房間,壁紙則印著童話和童謠里的各種角色,如同裝潢雜志上的插圖一樣。只有咕咕鐘留了下來。

孩子們曾經在這個房間里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可是現在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來。如今這個房間又空闊又整潔,就如同家具店的櫥窗一樣。

碧翠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心里沉甸甸的,隨手收拾了一些盥洗用品。明天她就得進城一趟,面對亞敘別家有史以來的第一宗大挑戰。

“你自己相不相信那個人就是柏特?”她不止一次問著自己。

可是桑度先生一點也沒有給她確據。

“他看起來并不像是偽裝的。”他同意,“如果他不是柏特,那么他究竟是誰?亞敘別家人之間彼此都是那么地相像,而且在這一代并沒有其他的男孩子。”

“可是如果柏特沒有死,他應該會寫信回家才對。”她說。

她一直反復地想著這件事。柏特絕不會讓她這些年一直生活在悲傷與懷疑之中,他一定會寫信回家的。那個人一定不是柏特。

可如果他不是柏特,又會是誰呢?

這個想法在她的腦子里不斷地盤旋著,上下起伏,揮之不去。

“你會是最好的裁判,”桑度先生說,“現在還在世的家人之中,對這孩子最了解的要算是你了。”

“還有西蒙啊。”她這么說。

“但事情發生的時候,西蒙還是個孩子。孩子是健忘的,不是嗎?而你則是個成人。”

這一來,責任全落在她的身上了。可是她怎么會知道呢?她很疼愛柏特,可是到現在她也不記得他13歲時的長相了。她將會面臨怎么樣的考驗呢?或者,她能不能一眼就看出那個人就是柏特?——或者不是?

如果他根本不是柏特,卻堅稱他就是,會怎么樣呢?他會去打官司嗎?會去法院采取行動嗎?會讓媒體播得人盡皆知嗎?如果他真的是柏特,西蒙會有什么反應?他如何去面對八年未見、似乎是死而復生的哥哥?還有,這一來,他原先能繼承的家業也都落入柏特手中了。他會高興,或是痛恨這個哥哥呢?

成年禮勢必得延期了。日期已經這么逼近,不可能在此之前作任何決定了。可是她能找什么借口呢?

哦,可是,如果真的有奇跡發生,那個人真的是柏特的話,她就可以擺脫那團揮之不去的噩夢了——她常常想:當柏特在過深的海水中開始后悔時,已經沒有力氣往回游了。

當她步上柯史諾律師樓的樓梯時,腦子仍是這樣起落回旋不止。

“啊,亞敘別女士,”桑度先生招呼道,“這真的是太讓人震驚了。怎么樣也沒想到,請先坐下吧。你一定是累壞了。這真的是一個可怕的考驗。請坐、請坐。阿瑟,請幫亞敘別女士泡點茶。”

“他有沒有告訴你,為什么這許多年來他都沒有寫信回家?”她一開口就問,這是她最重要的一個問題了。

“他說什么‘也許我比較希望我真死了’這一類的話。”

“哦。”

“我想,這無疑是心理上的困難。”桑度先生帶著安慰的口吻說。

“那么你相信他就是柏特嘍?”

“我是說,如果他真是柏特的話。他所說的‘也許我比較希望我真死了’無疑地就和他離家出走一樣,都是由于心理上的困難。”

“是的,我明白。我想有道理。可是這么多年連封信都不寫,這真是太不像柏特了。”

“是啊。他本性上真的不是個會離家出走的孩子。他是個很敏感的孩子,可是也相當勇敢。一定是有什么很難承擔的事情發生。”她坐在那兒,停了半晌,接著說,“現在,他竟回來了。”

“希望是,希望是。”

“你覺得他看起來很正常嗎?”

“正常得很。”桑度先生回答,可是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干澀。

“我想找幾張柏特的照片,但找不到比這一張更晚拍的。”她拿出那張家人的合照,“孩子們從小大約每隔三年就會去照相館拍一張照片。這是他們所拍的最后一張了。再過來應該是比爾與娜拉去世那年的夏天去拍的,那一年柏特也——失蹤了。這一張是柏特十歲的時候拍的。”

她仔細看著桑度先生端詳著照片上柏特稚嫩的臉孔。

“沒辦法。”過了好一陣子,桑度先生終于說,“從這么久以前的照片里實在看不出什么。就像我前面說的,他真的長得很像府上的人。在那個年齡他們反正就是亞敘別家的孩子,并沒有什么個人的特色。”他的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繼續說,“我希望當你親眼看到那個孩子——或者說那個年輕人——時,你可以一眼看出來是或不是。畢竟,問題不只是像不像,還得看看他的性情,對不對?”

“可是如果我也不太肯定呢?如果我也不肯定,該怎么辦?”

“關于這一點,我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昨晚我和我的朋友馬吃飯。”

“是偵察員馬先生嗎?”

“是的。那時我心里煩透了,所以我就把我的困難告訴他。他安慰我說,要指認出真假其實是很簡單的。看牙齒就知道了。”

“牙齒?可是柏特的牙齒挺普通的。”

“沒錯,沒錯。可是他總看過牙醫,而牙醫都會保留記錄的。事實上牙醫對他們看過的牙齒都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往往一看到牙齒就能認出是誰。況且他們的記錄一定能顯示——”他注意到碧翠的表情有異,便問道,“有什么不對嗎?”

“孩子看的是赫曼醫師呀!”

“赫曼醫師?怎么樣?那很簡單,不是嗎?如果你不能很肯定他是柏特,我們只要——”說到這里,他停了下來,恍然大悟地嘆道,“赫曼醫師!天啊!”又小聲地叫出來,“真糟糕!”

“是啊!”碧翠說,回應了桑度先生的“糟糕”,“天啊,真不巧,真是太不巧了!”

原來赫曼醫師的診所早已被那年一場大火燒個精光了。

一段沉默之后,桑度先生說:“我想我應該告訴你,馬認為那個男孩是個騙子。”

“馬先生怎么曉得?”碧翠聽了,很生氣地說,“他根本沒見過他!”看到桑度先生又陷入沉默,她又加了一句,“那么你說呢?”

“這只不過是他根據假設所作的判斷罷了。”

“我知道。可是他憑什么這么想呢?”

“他說,直接去找律師——這么做太矯情了。”

“他那么說太荒唐了!這么做很有道理啊!”

“是啊。他的想法就是這樣。太合理了。太有道理了。馬說,每一件事都太有道理了。他認為,一個孩子在離家好幾年后,一回到家鄉應該會先回家才對。”

“那他就太不了解柏特了。這十足是柏特的做事方法。用比較溫和的方式,先到家庭律師那里,告知真相,然后再間接讓家人知道。他一直都是設想很周到,而且一點都不自私的。我并不覺得馬先生的分析有道理。”

“我只是覺得應該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桑度先生說,他的樣子還是很可憐。

“當然,當然,”碧翠很同情地說,她的脾氣好了許多,“你有沒有告訴馬先生柏特——或者說那個男孩甚至記得在奧林匹亞哭出來的事?我是說,他主動提起這件事來?”

“我告訴他了。”

“這樣他還是認為他說謊?”

“這也是他認為太矯情、太做假的部分。”

碧翠哼了一聲:“這是哪門子想法!”她說,“我認為法院都是這么做的。”

“這是所謂的分離法。情感上一點都沒有介入。這樣做可以把我們的理智和感情分離開來。”

“是的。”碧翠回答,神情很嚴肅,“如今,赫曼先生也沒辦法幫我們忙了——你知道嗎?他們一直沒找到他。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啊,是啊,我聽說了。可憐的家伙。”

“現在我們什么身體方面的證據都沒有,看來我們得依賴那孩子說的故事了。我是說,如果要查證的話。我想這是做得到的。”

“哦,相當容易。一切都清清楚楚地,有日期和地點可以查。這也是馬的想法——是的,是的,是可以查證的。當然我也確定可以查得出來。他不會提供我們沒有道理的證據。”

“事實上沒有什么好等的了。”

“沒有。我——是,是,是沒有什么好等的了。”

碧翠雙手抱著胸。

“那么你多快可以安排我和他見面呢?”

“這個——我也想過,我想一點也不需要安排,你知道。”

“什么?”

“我是想這么做——如果你同意的話——就直接上門去找他。不必事前通知,直接去。這樣你就可以看到他真正的樣子,而不是他要你看到的樣子。如果我們跟他約個時間在這里見面,說不定他會——”

“我知道,我明白。我很同意。我們可以現在就去嗎?”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桑度先生的語調透出一個律師找不出理由拒絕的懊喪,“當然,也有可能他出去了。但我們至少可以去看一下。哦,你的茶在這兒!你先喝點茶吧,我叫阿瑟讓森生請維理幫我們叫部出租車。”

“有沒有比較濃的飲料?”碧翠問。

“恐怕沒有,恐怕沒有。我一向沒有在辦公室放瓶酒的習慣。不過如果你需要什么,我可以請維理幫你——”

“哦,不,不,謝謝你,沒關系。我喝茶就好。聽說茶的后勁強些。”

桑度先生看起來好像要拍拍碧翠的肩鼓勵她的樣子,但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這么做。他的確是一個很體貼的人,碧翠想,只是,只是,并不怎么強壯可依靠。

“他有沒有解釋他為什么換了法拉這個姓的?”他們坐進出租車以后,碧翠問。

“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桑度先生回答,聲音又如同先前那樣地干澀。

“你想他混得很不好嗎?”

“他沒有提到錢,但看起來穿得不錯,只是和英國的流行式樣有點不同。”

“他沒有提說要借錢?”

“沒有,完全沒有。”

“這么說,他不是因為沒有錢才回來的。”碧翠說著,心里感到頗為安慰。她稍稍往后坐穩,心里輕松了一些。說不定事情并不至于那么棘手。

“我一直不怎么明白為什么平立克區衰退得這么快。”他們的車通過平立克的街道時,桑度先生故意打破沉默說,“街道這么寬,交通不忙,也不像鄰近的地區那么臟。為什么那些有錢人不再住這兒而一直留在貝爾格?真不懂!”

“這是有原因的。”碧翠迎合著他的話題,“他們不愿意和新搬進來的平凡升斗小民住同一地區,貶了他們的身份。”

他們停在那棟房子前面時,她的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房子的油漆都剝落了,墻壁也相當斑駁,看起來是一間破落的房子。

前門開著,他們走了進去。

走廊兩側每一道門上都掛著不同的卡片,顯然這棟房子是按房間分租的。

“他的地址是59K,”桑度先生說,“我想K應該是房間的號碼吧。”

“房間是由地下室往上數的,”碧翠道,“我這邊是B.”于是他們往上走。

“這邊是H,”碧翠說,看了一樓一個房間一眼,“應該是上面一層。”

第二樓也就是最上面一層了。他們在陰暗的樓梯口默不作聲地站了一下。他出去了,她想,他必定是出去了。一切都要再從頭來了。

“你有沒有火柴?”她問。

“有的,有的。”桑度先生忙不迭地幫了忙。

“I和J”,她讀著前邊兩個房間的號碼。

那么應該是后面的房間了。

他們在走廊上站了一下,瞪著那個房間看。接著桑度先生打定主意,走上前敲了門。

“進來!”一個聲音說。這是個低沉童稚的聲音,和柏特那相當成熟的聲音不太一樣。碧翠比桑度先生高了足足一個頭,可以從桑度先生的肩膀上看到那個男孩。讓她大吃一驚的是,這個男孩像西蒙的程度,竟遠超過像柏特的程度!她的心思一直充滿了柏特的樣子:原先是模糊的印象,經過她的努力尋索,如今已較為清晰,可以和成人的形象做比較了。在過去的24小時中,她整個心思全被柏特的形象占滿了。

現在在她眼前的,則是一個和西蒙一模一樣的人。

男孩從他坐著的床沿站起來,并且把戴在左手上、他正縫補著的襪子拉下來,一點都不慌忙,也沒有不好意思的表情。碧翠一點都不能想象西蒙補襪子的姿態。

“早。”他向他們問安。

“早。”桑度先生回道,“希望你別介意:我給你帶來了個客人。”他往旁邊移動了一下,讓碧翠可以走上前,“你知道這是誰嗎?”

碧翠的眼睛遇上了男孩冷靜的眼光,看著他如何認出她,她的心臟猛烈地撞擊著她的肋骨。

“你換了發型了。”他說。是啊,當然嘛,現在流行的發式和八年前大不相同了,難怪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么,你認識她?”桑度先生問。

“當然啊,是碧翠姑姑。”

她等著他走上前來,可是他一動也不動。停了一下,他開始給她找個坐的地方。

“恐怕只有一張椅子呢。如果你不靠著它的背坐,就不會有事。”他一面說,一面拉出一張有著靠背、座位有小洞的椅子來。

“你介意坐在床上嗎?”

“我站著就好,謝謝,我站著就好。”桑度先生急忙地說。

并不是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像西蒙,碧翠沉吟著,看著那個男孩子小心地將針插在襪子上。可是整個給人的印象卻是像極了。一旦你仔細端詳,那種令人嚇一大跳的相像就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家族間那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亞敘別女士不想等到我們在辦公室里安排個會面時間,所以我就直接帶她來了。”桑度先生說,“你看起來并不特別——”他故意不說完句子的后半部。

男孩子用一種友善卻不帶笑容的表情看著她說:“我不太確定你是不是歡迎我回來。”

這是一張很奇怪的、不生動的臉,就像小孩子畫出來的臉一樣。臉上每一個部分都沒有錯,比例也都對,但就是缺少了生動。連嘴巴都和小孩子畫的一樣,呈現出不妥協的一條直線。

他走過去把襪子放在衣柜上,她發現他的腳是跛的。

“你的腳受傷了?”她問。

“在美國跌斷了。”

“可是如果腳還疼,你這樣能走路嗎?”

“哦,早就不疼了,”他回答,“只是短了一點。”

“短了!你是說,再也不能恢復了?”

“應該是吧。”

他的嘴唇很敏感,她注意到,雖然很薄,當他說話的時候,可以表達很多東西。

“可是總有辦法的,”她說,“這只表示當初醫生沒把你的腳治好。那個醫生一定不是什么好醫生。”

“我不記得有什么醫生醫治我。也許那時候我昏過去了。他們該做的都做了:把重的東西掛在我的腳下邊……什么的。”

“可是,柏——”她開口叫他,可是沒辦法把他的名字說完。

他補上了這個空隙,對碧翠說:“在你還沒有完全確定以前,不需要叫我什么名字。”

“現在的外科技術神奇得很,”碧翠繼續說,也是有意遮掩方才的漏洞,“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我得想一想。大約兩年前吧,我想。”

除了一兩個音節帶著一絲兒美國味外,他的口音倒是沒什么不對勁。

“嗯,我們得想想辦法。是從馬上跌下來的吧?”

“是的。那時我的反應太慢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從馬上摔下來的呢?”

“你告訴桑度先生你在馬場工作。你喜歡那個工作嗎?”她想,就當做是隨便閑聊吧。

“那是生命中最大的享受。”

她不再覺得這是什么閑聊了。“真的?”她很高興地說,“那些西部的馬怎么樣?”

“當然,大部分都只是馬馬虎虎啦,但是偶爾會遇到一匹真正的好馬。有些是真的很不錯的。”

“你有沒有一匹你自己的馬?”

“有,我有一匹叫‘煙兒’的馬。”

她注意到當他提起馬時,他的音調改變了。

“那匹馬后來怎么了?”

“我把它給賣了。”

碧翠開始非常希望這個男孩果然是柏特。這個想法讓她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議。

桑度先生從她的眼光里看出她的懇求,于是說:“亞敘別女士并無意刁難你,可是你明白這件事還需要更進一步的求證。如果這只是單純的浪子回家,只要你姑姑接受,一切都沒問題,可是你知道現在這件事還牽涉到財產的問題。這是整個財產應該交給誰的問題。在你正式繼承這筆原該讓柏特繼承的財產之前,一切細節當然都必須清清楚楚,一點疑問也沒有。我希望你能明白這個情況。”

“我完全了解。我會一直留在這里,直到你一切都調查完畢,而且一點疑問也沒有。”

“可是你怎么能住在這種地方呢?”碧翠說,帶著嫌惡的表情環視著房間四周,以及窗外林立的煙囪。

“我住過不知多少比這兒還不如的地方呢。”

“也許吧。可是你總不能留在這兒。如果你需要錢,我們可以給你一點。”

“謝謝你的好意,我還是留在這兒好了。”

“你只是想要和人隔離?”

“不。這兒很安靜,很方便,也不受什么干擾。你一旦住過大通鋪,就會知道有一個自己的地方是多么寶貴。”

“很好,那你就留在這兒吧。我們可以——可以帶點什么東西給你嗎?”

“要是再有一套外衣就很好了。”

“很好。需要什么盡管告訴桑度先生,他會給你準備的。”說到這里,她猛然想起,如果他去找他們的家庭裁縫做衣服,恐怕會引起一些騷動,于是她加了一句,“桑度先生會告訴你他的裁縫的地址。”

“為什么不去咱們家的裁縫華特先生的鋪子呢?”男孩問道。

她一下之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們不在那兒了嗎?”

“哦,當然,他們還在那兒,可是如果現在去找他們,恐怕要解釋個老半天。”她這么說時,必須盡量克制自己——她必須一再地告訴自己,任何人都會有辦法找到亞敘別家裁縫的名字的。

“哦,這樣我曉得了。”

她又繼續聊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過了一陣子就準備走了。

“我們還沒有把你的事告訴家人。”她在離開前又說,“我們想最好還是等到——等到桑度先生說的,一切都清楚了,再告訴他們。”

聽到這里,男孩的眼中閃過一絲好笑的神色,剎那間,他們兩個好像聯成了一伙,有著共同的秘密笑在心里。

“我了解。”

她轉向門口向他告辭。他站在房間的中央,目視著她離去。而桑度先生則陪著她走了出去。他看起來很孤單。她想:“如果他真的是柏特,如今他回來了,而我卻把他留在這種地方,好像他只是個客人一樣——”一想到這個男孩是這樣地孤單,真令她無法忍受。

她又走回到他面前,輕輕地用戴上手套的手托起他的臉,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孩子,歡迎你回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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