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萍小姐的主意(約瑟芬·鐵伊推理全集)
- (英)約瑟芬·鐵伊
- 9161字
- 2020-10-23 10:54:26
“什么是校園犯罪?”晚餐后一起上樓時,露西問涵妲。她們停在敞開的扇型窗前,往下看著中庭,讓其他前往畫室的人超過她們身邊。
“利用體育館當作往外跑的捷徑?!焙яR上說。
“不,我指的是真正的犯罪?!?
涵妲轉過身來,銳利地看著她。一會兒之后才說:“親愛的露西,這些女孩子們用功的時間都不夠了,怎么可能有空去策劃或真正去犯罪。你怎么會想到這件事的?”
“午茶時有人講的一句話,有關犯下的‘唯一罪行’。好像與饑餓有關?!?
“噢!是這個??!”涵妲緊蹙的眉頭散開了,“偷竊食物。我們偶爾會有這種狀況發生。這么多人一起生活,總是有些人比較無法抵抗誘惑。”
“你的意思,是去廚房偷吃東西嗎?”
“不,是拿學生房里的食物。小毛病罷了,不會太嚴重,自己就會停了。這實在不是什么犯罪的先兆,不過是欠缺意志力的表現而已。學生不偷錢也不拿任何物品,卻無法抗拒蛋糕的誘惑,尤其是甜蛋糕。她們消耗太多能量,身體需要許多糖分,雖然在餐桌上沒有飲食分量的限制,她們仍是永遠處在饑餓狀態中。”
“她們的確是相當努力。依你看,大約有多少比例的學生可以順利結業?”
“這些學生里面,”——涵妲朝著一群穿過中庭往草坪走去的高年級學生點點頭——“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這是平均數。有人一次考試便通過,有些學生則須考第二次?!?
“但她們并不都能順利畢業,一定有一些意外狀況吧?”
“是啊,總是有意外的。”涵妲轉身,開始爬上階梯。
“迪得洛替補的那個女孩呢,也是因意外才沒有繼續學業嗎?”
“不,她精神崩潰。”涵妲簡短地回答。
露西跟在她朋友龐大身軀的后頭,走上淺淺的階梯,聽出了涵妲的語氣。像是涵妲小時候當班長時說的:“衣帽間地板上不準放拖鞋?!边@語氣不留任何討論的空間。
要知道,涵妲不認為這所她鐘愛的學校是年輕學子的祭壇。中學是莘莘學子通往未來的光明大道。如果有少部分人認為這條通道危機四伏,那么只能說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絕不可非難學校創始人的美意。
“就像是在修道院一樣,”納什昨天早晨說的,“沒有時間去想象外界的生活?!边@是事實。萍小姐見識了學校的日常生活。昨天晚上用餐時,她也看見學生們留在教室里的尚未批閱的兩份報告。但是在修女院里,世界雖小卻仍保安寧,毫無競爭,事事順遂。修女院里沒有焦慮過度、需要瘋狂全力以赴的生活。相同的,只有自我吞噬及無盡的狹隘。
果真如此狹隘嗎?她懷疑,想起畫室中的聚會。如果是在其他的專科學院,參加聚會的多半是同一類型的人。如果是科學學院,聚會里必然充滿科學家;若是神學院,則會有許多神學論者。但是在這間掛著畫作、鋪著印花棉布的溫暖畫室里,高高的窗戶敞開著,吹來了夏夜的花草香,卻也聚集了不同世界的各種人。雷弗夫人優雅地靠在帝政時期式樣的硬沙發上,用綠色的濾嘴抽著一支黃色的煙,代表充滿油彩、藝術和造作的戲劇界。端坐在椅子上的呂克小姐,則代表了書籍與討論的學術界。年輕的瓦格小姐忙著倒咖啡,是運動界中體能、競賽與直覺的代言人。晚餐的客人,同時也是客座教師艾寧·奈特醫師,則是醫界代表。外國代表沒有出席:馥若·葛塔森陪著她不會說英文的母親回房去了,以方便用瑞典話交談。
露西繼續編織著一個離校生的故事,有這么多不同世界的代表授課,學生離開至少不會是因為課程內容不夠精彩。
“萍小姐,在與學生們度過一個下午后,你對她們有什么看法呢?”雷弗夫人滴溜溜地轉過眼睛來,問著露西。
多愚蠢的問題!露西心里一邊想著,并開始懷疑,一對值得尊敬的英國中產階級夫婦要如何才能培養出猶如蛇蝎般的雷弗夫人。“我想,”露西為自己可以誠實發表己見感到高興,“她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當賴氏體育學院的活廣告?!焙樕髁亮似饋?。學校就像是涵妲的生命。賴氏學院的一草一木和任何一項活動,都和涵妲息息相關,學校就是她的雙親、愛人和孩子。
“她們的確是一群可愛的年輕人?!倍淞铡ね吒裼淇斓爻椭K约好撾x學生時代沒有多久。
“她們像一群嗜戰的野獸,”呂克小姐犀利地說,“竟然以為畫家波提切利是一種意大利面?!彼贿厡徤鞯貦z查瓦格小姐遞給她的咖啡,“說到這個,她們更是連意大利面是什么都不知道。前不久,戴克絲還在上營養學時,站起來指控我破壞了她的想象?!?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為任何有關戴克絲小姐的事物都不可能被破壞?!崩赘シ蛉艘糟紤腥缃z絨般的語調道出了心得。
“你破壞了她的什么想象?”安頓在窗邊座位上的年輕醫師發言了。
“我不過告訴她們,所有意大利面都只是面粉制品。這顯然造成了戴克絲對意大利印象的幻滅?!?
“她想象中的意大利是什么樣子的?”
“搖曳生姿的通心粉,延伸出茫茫的一片面海?!?
涵妲在小小的一杯咖啡中加了兩塊方糖(露西心中暗自欽羨:真好,身材已經像是個面粉袋,自己卻能毫不介意),轉過身來說道:“至少她們與犯罪沾不上關系。”
“犯罪?”眾人異口同聲訝然問道。
“萍小姐剛才問到賴氏學院的犯罪事項。這真是不改心理學者的本性?!?
在露西還來不及為自己簡單的求知欲做任何辯解前,順著涵妲的話頭,雷弗夫人便說:“那么,非得讓她開口不可了??彀盐覀儼挡仄饋硪姴坏萌说拿孛芏继统鰜?,我們到底有什么罪行?”
“最嚴重也不過是在上個圣誕節左右,有人沒開車燈騎腳踏車罷了?!蓖吒裥〗阕詣拥卣f。
“犯罪,”雷弗夫人說:“是犯罪,不是小小的行為失檢。”
“如果是失檢,還有那個可怕的花癡,每個禮拜六晚上都在拉博鎮駐軍營門口出現。”
“是啊,”呂克小姐一邊想著,“我們把她拉出來之后,她怎么樣了?有沒有人知道呢?”
“她在普利茅斯的海員庇護所工作。”涵妲在眾人大笑聲中張開了眼睛,“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的。我們近十年來唯一真正的犯罪事件,你們也很清楚,就是手表事件。即使是這件事,”涵妲馬上補充,深怕影響她鐘愛的學校校譽,“也應該算是性格偏差,而不算是偷竊。她除了手表之外什么都不拿,而且手表也從來不拿來用。只是大大方方地擺在書桌抽屜里??偣灿芯胖皇直?,是行為偏差?!?
“若參考先例,她現在應該是和金匠一起工作了?!崩赘シ蛉说?。
“我不知道,”涵妲嚴肅地說,“我想她的家人把她留在家中看管。他們家境還算富裕。”
“瞧,萍小姐,校內發生事件的比例不到三分之一?!崩赘シ蛉藫u著瘦削的手,“我們不是群太有趣的人?!?
“過分正常了。”瓦格小姐接話,“偶爾若能有些小丑聞發生,會比較有趣。在倒立和后滾翻之外,總要有些其他的變化?!?
“我倒想看看倒立和后滾翻。”露西問,“我明天早上可以去看高年級上課嗎?”
涵妲馬上表示她一定得去看高年級上課。她們忙著準備成績發布的表演,所以這一次可以算是特意為露西而做的演出?!八齻兪亲詈玫囊粚??!?
“在星期二體育期末考時,我可以第一個使用體育館嗎?”瓦格小姐提出問題后,大家便開始討論時刻表的安排。
萍小姐換到窗邊的座位,與奈特醫師聊了起來。
“你是不是教有關‘腸絨毛’方面的課程呢?”
“噢,不是。健康教育是一般的中學課程,凱琳·呂克負責這堂課。”
“那么你教什么呢?”
“教不同年級不同的課程。公共衛生,就是一般所說的‘社會’疾病。人生百態,就像是你的課程。”
“心理學嗎?”
“對。公共衛生是我的工作,但是心理學是我的專長。我非常喜歡你的書,最令我激賞的是這本書的通達客觀。通常人們會容易去浮夸一個抽象的主題?!?
露西臉上略略泛紅。最能取悅人心的,就是專家的美評。
“另外,我擔任學校的醫療顧問。”奈特醫師面帶趣味地繼續說下去,“不過是閑差罷了,她們這一群學生簡直是無比健康。”
“但是——”露西開口。是那個局外人迪得洛一意堅持學生們有不正常的地方。如果她的想法屬實,那么這個局外人,同時也是訓練有素的專家,應該可以一眼看出才是。
“當然偶爾也會有些狀況,”奈特醫師理會錯了露西的“但是”二字的意思,“她們的日常生活少不了常見的小傷害——淤傷、扭傷、手指脫臼這一類的問題,但極少出現嚴重的狀況。我在這里期間,只有班特麗——就是原來住在你現在住的房間的學生——跌斷了腿,下學期才能再回來上課?!?
“但是——這些需要全力以赴的訓練,這種令人筋疲力盡的生活,難道她們在這樣的壓力下不會崩潰嗎?”
“會,大家都知道。最后一個學期更是難挨。在學生眼中,這是一段最艱辛的時刻,有各式各樣的考核課程——”
“考核課程?”
“對,每個學生都要上體育及舞蹈課,并且需要在教員面前演出,以演出作為評分標準。這夠令人緊張的。這就是考核課程。另外還要加上其他科目的期末考試和成績發布,分配工作,離開學校生活等等。對這些親愛的孩子們來說,真是太辛苦了。但是她們出乎意料地精力充沛,否則沒有辦法這樣子堅持過來。讓我再幫你加一些咖啡。我自己也要一點?!?
她拿走露西的咖啡杯,走到桌旁,露西靠回厚厚的窗簾折縫,向下看著花園。太陽沉下后,景物線條顯得模糊許多,清涼且帶著水氣的空氣拂過她的面頰。房子的另一端(也許是學生的教室),響起鋼琴聲伴和著女孩子的歌聲。迷人的歌聲:唱來絲毫不費力,聲聲清亮,完全不賣弄花哨的技巧及時髦的聲部變換。曲調充滿了民謠風味;傳統中帶著感性,絕非自憂自憐故作姿態的靡靡之音。毫不矯揉造作的年輕嗓音配合著純真的古老曲調。露西忽然發現,她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聽到如此未經人工修飾的音樂了。這個時候如果是在倫敦,絕對只有污濁的空氣和嘈雜的收音機聲響;在這個世外桃源呢,則是清爽的空氣,草香的花園,和女子發自內心的歌聲。
我在倫敦住太久了,她心想,我一定變了。也許該在南部住一陣子,或者是出國。人有時候會忘記這個世界正充滿活力。
“誰在唱歌?”露西接過咖啡杯。
“我想是史都華?!蹦翁蒯t師似乎不是很感興趣,“萍小姐,如果你愿意的話,你可以救我一命。”
露西表示如果能救醫師的命,將能給她帶來最大的滿足感。
“我要到倫敦去參加一個醫學會議,”奈特醫師秘密地說道,“時間是星期四,但是那天我剛好有一堂心理學課程。賀莒小姐覺得我一天到晚都在參加醫學會議,所以我實在沒有辦法再使她答應讓我走。但是如果你肯幫我代課,事情就好辦了?!?
“但是我明天中午過后就要回倫敦去了?!?
“太不巧了!”奈特醫師大失所望,“你一定得回去嗎?”
“說來倒也奇怪,我剛剛才想著我有多不愿意回倫敦去?!?
“那么就不要走。多留個一兩天,順便救我一命。就這樣嘛,萍小姐。”
“我來代課的話,涵妲會不會說什么?”
“你的想法未免太荒唐了。我是暢銷書作家,我是名人,我是這個科目最新教科書的作者——”
露西擺擺手承認失言,但是她的眼光卻飄到花園去了。她為什么要回倫敦去呢?有什么在那里等著她嗎?沒有事也沒有任何人。她頭一次感覺到她那精致的名人生活有些蒼涼,也有些狹隘,有些欠缺人性。有可能嗎?那個她一度滿意無比的生活竟是如此欠缺溫馨的感覺。與人的接觸是不少,至少她生活中充滿了與人的接觸。但現在想來,其實接觸的都是同一類型的人。除了來自曼徹斯特郊區,在她家中幫忙的毛莫斯太太,和偶爾邀請她去度周末,住在華柏絲威鎮的希麗姨媽外,就是一些小商人了。她的接觸對象總是與出版業或與學術界有關。當然了,來自這兩個領域的先生小姐們既聰明又有趣,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們的興趣實在相當有限。比方說,她不可能與同一個人談到社會保險、內山民謠和獎券開獎。這些人每一個都學有專精,而他們的專精都與版稅有關。露西連自己的版稅都搞不清楚,時常無法與他們交談下去。
更何況,他們沒有一個人是年輕的。
至少沒有這些孩子們年輕。也許在她所認識的人里,有一些年齡與這些學生們年紀相仿,但是除了年歲之外,他們早已被世間的對錯,以及自己本身的重要性壓得不再年輕了。改變一下,認識世間的初貌也好。
再說,被眾人所喜愛是件不錯的事。
實在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探討為什么她想要多留一些時間,為什么她昨天早晨愿意放棄文明的舒適。被眾人喜愛真好。
過去的幾年來,她從被冷落、被忌妒、被景仰、被阿諛奉承,一路走來成為一個教養得宜的人。她最后一次領略被喜愛的溫馨,是小學畢業時領到的獎品和同學的一番贊詞。能留在這樣一個年輕、歡喜又溫暖的環境里,她情愿不去關心鈴聲、煮豆子和浴室的問題。
“奈特醫師,”瓦格小姐的聲音從身后的談話聲中揚起,“門徒們有沒有要你介紹曼徹斯特的某個醫師給她們認識呢?”
“有,她們四個一起問了。我當然一口答應了。事實上,我非常樂意幫她們介紹,我覺得她們一定會相當成功?!?
“把她們四人分開來,個個都平凡無奇,”呂克小姐說,“但是集合四個人的力量,她們無堅不摧,這對她們將來在蘭開郡的前途絕對有幫助。這是我第一次碰到的個案,四個人結合起來的力量可以抵得過六個半人。如果沒有人要讀《周日時報》,我要把它帶走?!?
顯然沒有人要讀。露西今天中午看見時,這份報紙就已經原封不動地躺在畫室的桌上了,到目前為止,也只有呂克小姐動過它。
“這一屆的高年級學生把自己照顧得相當好。我們幾乎不用幫什么忙。她們不像其他幾屆學生,沒有什么不滿的狀況?!崩赘シ蛉说恼Z調含著嘲諷。
“這總能令我感到訝異,”賀莒小姐的語氣一點也不嘲諷,“每一個學生要如何在偌大的就業市場上,順利地找到正確恰當的工作機會。一有空缺出現,馬上有人替補。幾乎像是——一部機器中完全相同的兩個零件,令人訝異的吻合。我想,我在賴氏學院的這幾年當中,還沒有發生過錯誤的安排。對了,順便提一下,寇威學院來了一封信,你們知道,就是在愛丁堡的寇威學院,提到慕卡德小姐要結婚了,需要有人替代她的缺。茉莉,你還記得慕卡德小姐吧?”除了涵妲外,最資深的人員就是雷弗夫人了,她的受洗教名正是茉莉。
“我當然記得她。她跳舞像是一團沒發酵的面團。”這位夫人對人的評斷,來自于她們如何跳芭蕾舞中單腳畫圈的動作。
“好女孩,”涵妲高興地說,“我覺得辛娜·史都華會適合寇威學院?!?
“你告訴她了嗎?”瓦格小姐問。
“沒有,還沒有,我得再三考慮之后再決定。”
“你是說慢慢策劃吧,”雷弗夫人說,“你一定早在昨天中午就知道了,因為那是最近一次郵差送信的時間,藏到現在才告訴我們?!?
“事情也沒那么重要,”涵妲以防備的語氣回答,并露出了一個近似假笑的笑容,“不過我倒是聽說有個‘最佳良機’,真正的好工作。”
“說嘛!”眾人齊問。
但是涵妲不肯,因為還沒有接到正式的通知,萬一真的沒有任何通知書或申請表格呢?沒確定前最好不要講。但是她看來仍是相當興奮,而且神秘十足。
“好吧,我要就寢了?!眳慰诵〗隳闷饒蠹垼D身背向涵妲龐大的身軀,“你明天會用過午飯才離開吧,萍小姐?”
“呃,”露西出其不意地突然宣布,“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多留幾天,你也問過我的,”她提醒涵妲,“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真是有趣,而且這里又是這么迷人,所以——”天哪,她自己都覺得像個笨蛋在說話。她難道永遠學不會當個名流露西·萍嗎?
她的這陣結巴換來一陣同意聲。露西看到連呂克小姐的臉上都閃過一絲快樂的影子時,不禁一陣感動。
“留到星期四嘛,那天我有高年級的心理學課,幫我代課,讓我好去倫敦參加醫學會議。”奈特醫師如此提議,好像是現在才突然發現這個點子似的。
“這個嘛,我不曉得是不是——”露西演著戲,用不確定的眼光看著涵妲。
“奈特醫師老是跑來跑去,參加那些會議,”賀莒小姐表現出毫不熱衷且不贊成的態度,“但是如果有幸能讓你再幫學生上一堂課,露西,我們絕對歡迎?!?
“這是我的榮幸。能成為臨時教員,比當一個客串一堂課的講師要有意思多了。我非常愿意留下來代課。”她起身向暗暗地握著她手臂表示感謝的奈特醫師眨眨眼,“現在我大概得回到學生宿舍去了?!?
她向大家道過晚安,和呂克小姐一起走了出去。
兩人相偕往房子的后方走去時,呂克小姐的眼光看向路旁,但是露西仿佛在那一對冰灰色的雙眼中,捕捉到一抹友善愉悅的神情。
“你還真的喜歡我們這個動物園嗎?”呂克小姐問露西,“還是你只是想在你私人布告欄上多釘上一些紀念資料?”
這正像是那位“騷核桃”昨天下午所說的話:“你來這里,是為了要找實驗對象嗎?”既然如此,她決定作同樣的回答,看看呂克小姐的反應。
“我想留下來是因為喜歡這里。在一所體育學院里,不太可能有超乎正常的病例發生,你說,不是嗎?”
“為什么不可能?”呂克小姐發問了,“整天操練到汗流浹背也許讓理智變得遲鈍,但是情緒變化卻仍然存在?!?
“真的嗎?”露西訝然,“如果我累得像一條狗,我一定對任何事都失去感覺,只想上床好好睡一覺?!?
“狠狠地睡一覺沒問題,是既正常,又愉快和安定的反應。要是睡醒后仍然疲憊,那么問題就來了。”
“什么問題?”
“就是我們正在討論的問題。”呂克小姐圓滑地說。
“那么依你說,睡醒后仍然疲憊的狀況時有發生?”
“呃,我不是她們的醫療顧問,所以實在沒有義務拿著聽診器到處找問題,但是我敢說,九成以上的高年級學生在最后一學期時,會累到覺得連早晨起床都是一場輕微的夢魘。人在疲倦的時候,總是無法正常地控制情緒。無足輕重的障礙會變成像世界最高峰一樣巨大,無心的言語會變成訴怨的主題,小小的失望會演變成自殺事件?!?
露西腦海里浮現午茶時出現過的面孔。一張張曬成棕紅色,快樂地帶著笑容,無憂無慮和信任的臉龐。在一群輕松健康的學生里,哪里找得出任何一絲扭曲和暴躁的征兆呢?無跡可循。她們的確悲嘆著課業繁重,但那充其量不過是帶著幽默感的抱怨罷了。
她們可能真的疲憊;事實上,她們絕對是相當疲憊——如果不累才是奇跡。但是,露西不相信她們會累到不正常的地步。
“我的房間到了,”呂克小姐停下來,“你有沒有東西可以讀呢?我想你本來打算昨天就離開,大概不會帶什么書籍吧?要不要我借給你什么書呢?”
她打開房門,露西看到一間整整齊齊的房間,唯一的裝飾品只有一幅版畫、一幀照片,和一壁櫥的書。從隔壁房間則傳來瑞典語的交談聲。
“可憐的馥若,”呂克小姐突然說著,露西則湊上她的耳朵,“她一直想家。能再用自己的語言談天說地一定很好。”發現露西的眼睛看向照片,她說,“我的妹妹?!?
“她真可愛?!甭段髡f著,同時希望語氣中不要泄漏出任何的驚奇。
“是啊。”呂克小姐拉上窗簾,“我討厭飛蛾,你呢?我妹妹出生時我已經十幾歲了,幾乎是我一手把她帶大的。她現在念醫學院三年級。”她走過來和露西站著一起瞧了一下照片,“你想讀些什么書呢?從魯揚到普魯斯特的書這里都有?!?
露西拿了《青年訪客》。距離她上次讀這本書已經有相當長的時間了,但是當她第一眼看到這本書時,還是忍不住要微笑。反射作用,毫無意識的。她抬頭發現呂克小姐也正微笑著。
“呃,有件事我絕對不會做?!甭段鬟z憾地說。
“什么事?”
“寫一本能讓全世界微笑的書?!?
“并非全世界,”呂克小姐的笑容漸漸擴大,“我有個表親只讀了半本就停了。我問她為什么時,她說‘一點都不像真的’?!?
于是露西一路面帶微笑地走向她的臥房,一面高興明天不必趕火車,一面想著呂克小姐,既有個心愛的小妹妹,也喜歡荒誕的故事。當她走進側翼長長的走廊時,她看到寶兒·納什在另一端的樓梯轉角處,將一個手搖鈴舉到齊肩,下一秒鐘整個側翼便充滿了刺耳的鈴聲。她就地站住,雙手掩耳,寶兒卻邊搖鈴邊笑她。寶兒站在那里,手持虐人武器的樣子真是可愛。
“搖睡覺鈴也是高年級班代表的責任嗎?”露西在寶兒終于停止搖鈴時開口問她。
“不是,高年級學生每周輪流,這周剛巧輪到我。名單依姓氏排列,由于我排名比較落后,一學期只會輪到一次。”她看著萍小姐,壓低音量用假裝信任的語調說,“對只輪到一次,我假裝很高興——因為每個人都覺得盯著鐘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但是其實我非常喜歡制造噪音?!?
沒錯,露西心想。精神放松,健康狀況良好,她鐵定喜歡制造噪音。接著,幾乎是立即反應,露西又想,也許她喜歡的不是制造噪音,而是在一群人中手握權力的感覺。不會的,她驅開這個想法。納什的人生順遂,一輩子只要張口伸手,就能得其所愿。她不會需要任何與滿足有關的替代品,她的生活毫無欠缺。她只是純粹地喜歡響亮的鈴聲罷了。
“不過,”納什與她一起下樓,“這不是睡覺鈴,是熄燈鈴?!?
“我沒想到已經這么晚了,那么我是不是也得熄燈呢?”
“當然不用,眾神可以隨心所欲?!?
“即使是外宿的神祇也可以嗎?”
“你的小屋到了?!奔{什打開電燈,站到一邊去,好讓露西走進明亮的小房間內。在夏天的晚間的喬治亞式畫室待了好一陣子后,這間明亮的房間就好像是美國雜志里的插圖一般。“真高興能遇見你,我要懺悔一件事。我明天沒有辦法幫你帶早餐上來。”
“沒有關系,”露西正說著,“我反正怎么樣都得起床——”
“我不是這個意思,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是莫里斯——一個低年級學生——想要幫你送過來,而且——”
“綁架喬治的那個女孩嗎?”
“對,我忘了你當時也在場,就是那一個。她認為,要是不在你的最后一天送早餐給你,會對她的人生造成極大的缺憾;所以我告訴她,只要她不向你要簽名照,不要打攪你,就沒問題。希望你不要介意,她是個好孩子,要是能幫你送早餐,一定會很高興。”
就算是殺人犯送早餐給她也沒關系,露西只想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享用她的烤吐司。她仍然謝過莫里斯的好意,并表示明天并不是她停留的最后一天。她打算留下來,到星期四上完課后才離開。
“你真要留下來嗎?真是太好了!我好高興!每個人都會很高興的。你對我們真好?!?
“像藥品一樣對你們好嗎?”露西皺著鼻子抗議。
“不是,像補藥一樣好。”
“像某人的咳嗽糖漿一樣吧?!甭段餍睦锲鋵嵑芨吲d。
高興得以至于對上發夾——這個平常視為一項煩人工程的動作——都絲毫沒有感到厭煩。她在臉上涂上面霜,對自己這張素臉仔細地審視著。毫無疑問,圓臉的線條比較柔和,也看不出皺紋。如果臉蛋長得非常像一塊甜餅,至少可以自我安慰,這塊甜餅表面光滑無痕。她想,上蒼給每個人一張適合自己的臉,如果她有著明星般挺秀的鼻梁,那么她還得每天打扮好來搭配。如果她的臉像呂克小姐一樣瘦削,她也只好忍著過日子了。露西從來不會在生活中忍耐任何事物,即使是寫書時也一樣。
萍小姐及時想起沒有床頭桌的這件事——不鼓勵學生躺在床上看書——她把燈關掉,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著院子。她站在打開的窗戶旁,呼吸著夜晚的空氣。賴氏學院一片寧靜。話語聲、鈴聲、笑聲、抗議聲、腳步聲、浴室中的流水聲等來來去去的聲音,全部沉靜了下來,黑暗中只有寂靜的深夜。
“萍小姐?!?
對面的窗戶傳來一聲耳語。
她們看得見她嗎?不,當然看不見。有人聽見她拉動窗簾的聲音。
“萍小姐,真高興你愿意留下來。”
校園里的言語流傳就像攀爬的葡萄藤。她和納什不過在15分鐘前才互道晚安,消息就已經傳到對面的房間了。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中庭四周的窗戶便傳來像重唱般的低語。對啊,萍小姐。我們都好高興。高興。萍小姐。對啊。對。高興,萍小姐。
“大家晚安?!甭段髡f。
晚安,大家回答著。晚安。真高興,晚安。
她拉過一張椅子來放剛上過了發條的手表——唯一的一張椅子——明天早晨就不必在枕頭下搜尋了。多奇怪啊,昨天早上她還等不及要離開這個地方呢。
也許是出于心理學家的自重,萍小姐絲毫沒有任何預感,也沒有聽到任何小精靈在她陷入昏睡的耳朵旁低語:“離開這里。趁沒發生事情前趕快離開。離開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