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紅發會
- 冒險史(福爾摩斯探案全集)
- (英)亞瑟·柯南·道爾
- 5737字
- 2020-10-23 11:15:30
去年秋天,有一天我去拜訪歇洛克·福爾摩斯。當時,他正在和一位老先生談著什么。那老先生身材矮小,面色紅潤,有著一頭很奇怪的紅發。我進去后,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感到很過意不去,于是想從房間里面退出來,可福爾摩斯一把把我抓了回去——這可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把我拉進房間里之后,就把門給關上了。
他親切地說:“親愛的華生,你來得真是時候。”
“我還怕我打擾到你正在進行的工作呢。”
“不錯,我現在的確很忙。”
“那我到隔壁去等你忙完了再說吧。”
“不,不,威爾遜先生,這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好幫手,在很多案件的調查處理中他都曾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敢肯定在這件案子中,他一定也會這樣。”
那位又胖又矮的先生從座位上起身向我彎腰致意,他掃視我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懷疑。他的眼睛很小,眼皮卻很厚。
“你坐在長靠背椅子上吧。”福爾摩斯說道,說完又回到了他的椅子上,兩手指尖合攏。這表示他正在認真地思考問題。“親愛的華生,你很像我,不喜歡生活中那些平凡不起眼的瑣事,只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你在記錄下這些東西時充滿了激情,說明你確實很感興趣。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我這么說,你的記錄使我的小小的冒險活動增添了很多光彩。”
我回答說:“確實,對于你曾經辦理過的案件,我非常感興趣。”
“那么你應該記得瑪麗·薩瑟蘭小姐所提的那個很簡單的問題之前所說的那段話吧:為了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和非同尋常的配合,我們必須深入地融入到實際生活中去,實際上生活是要比任何冒險活動都有著更大的冒險性的。”
“請恕我冒昧,對于你的這種說法我不完全同意。”
“是嗎?醫生。不過你必須同意我的看法。不然的話,我會列舉出一系列的事實使你的觀點站不住腳,最后承認我所說的是正確的。好啦,這位是杰貝茲·威爾遜先生,今天早上專門來找我,一開始時他就跟我說,他要講述的事情可能是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聽到的最稀奇古怪的。我以前曾經和你說過,那些看上去最為離奇、最為古怪的事情往往和大陰謀是毫不相干的。相反,倒是和那些很小的陰謀糾纏在一起,甚至有時我都懷疑是不是真的存在罪犯。據我所知,我還沒有把握去判斷現在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一件案件,不過事情的經過確實是我聽到的故事里最離奇的。威爾遜先生,麻煩你了,你能不能把故事再重新講述一次呢?你最好從頭開始,一來我的朋友沒有聽到過開始的那一段,再者呢,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奇怪了,我想知道這里的每一個細節。一般情況下,我聽到一些重要的細節時,腦子里總能出現幾千個和它相類似的案件來提醒我。不過這一次我卻不得不承認,這件案子確實非常奇特。”
這位矮胖的委托人挺起胸膛,一副很自豪的樣子。他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報紙放在膝蓋上,那報紙很舊而且已經有了皺褶,他彎下身子去看上面刊登的廣告。這時我認真地觀察這個人,想仿照我朋友的方式,根據他的服裝和舉止作出一些推斷來。
不過盡管我觀察得很仔細,卻沒有看出什么名堂來。從外表的特征上來看,這個人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英國商人,很胖,似乎有點浮腫,當然動作也就很笨了。他穿著一條松垂的灰格褲子,一件不太干凈的燕尾服,前面的扣子沒有扣上,里面穿著一件土褐色背心,背心上面系有一條艾爾伯特式的粗銅鏈,還有一小塊中間有一個四方窟窿的金屬片兒作為裝飾品,來回晃動著。在他附近的椅子上有一頂磨損了的禮帽和一件褪了色的棕色大衣,大衣的線絨領子已經有點皺褶。在我看來,這個人也就是紅色的頭發、一臉憤怒和不滿的表情,算得上是他僅有的特別之處。
歇洛克·福爾摩斯目光敏銳,他看出了我在做什么。而且也注意到了我眼神中的疑惑,他微微地笑了笑,搖了搖頭。“他從事過體力勞動,吸過鼻煙,是共濟會的成員,去過中國,最近寫了不少東西。這些就是我能推斷出來的最明顯的情況。”
杰貝茲·威爾遜先生在椅子上突然挺直了身子,他的手還壓在報紙上,不過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他問道:“我的天哪!福爾摩斯先生,你怎么會知道這么多?比如我的情況,你怎么知道我曾經從事過體力勞動呢?你說的完全正確,我當初的確做過木匠。”
“先生,你看看自己的手吧,右手比左手要大很多。這證明你是用右手干活的,所以右手會比左手的肌肉發達。”
“噢,那么你是怎么知道我吸鼻煙和是共濟會會員呢?”
“這個就不用我來告訴你了吧,如果我直接說了就有褻瀆你智力的嫌疑,更何況很顯然你違背了你們團體的嚴格規定,戴了一個弓形指南針模樣的別針。”
“哦,是這個啊,我倒是忘了。那么你怎么知道我最近在寫作呢?”
“你右手袖子上足有五寸長的地方閃閃發光,這就最能說明問題了。而且你左袖子靠近手腕經常貼在桌面上的地方打了個整潔的補丁。”
“關于我去過中國的事情呢?”
“你的右手腕上邊一點文刺的魚只能是在中國刺的。我曾經研究過刺身花紋,甚至關于這個題材還寫過文章呢。只有在中國,才有人可以把這么細膩的粉紅色花粉鑲嵌在魚的身上。而你的表鏈上所掛著的那個中國錢幣不是更直接地說明了你去過中國嗎?”
杰貝茲·威爾遜大聲地笑了。他說:“好,太厲害了,我怎么也沒想到你是這么知道的!剛開始時,我還以為你有什么神機妙算的特異功能呢,等你解釋完后,我倒覺得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神秘的。”
福爾摩斯說:“華生,我突然想到,我真的不應該把這些事情全都攤開,最好來個‘大智若愚’。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沒有什么特別好的名聲,有時候做人太實在了反倒會身敗名裂。威爾遜先生,那個廣告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就在這里。”他一邊說一邊用他又粗又紅的手指指著那欄廣告的中間。他說:“就是這里了,就是這個廣告引出了所有的事情。先生,你最好還是自己來看這個廣告吧。”
我拿過報紙,看到上面寫著:
紅發會:
由于原住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已故黎巴嫩人伊齊基亞·霍普金斯曾經做出的遺贈,現有一空缺職位,紅發會的成員均具有申請資格。每周可獲得四英鎊的報酬,工作則只是掛名而已。紅發會的所有男性成員,年滿21歲,身體健康,智力健全者即屬符合條件。有意競聘這一職位者請于星期一上午11時親至艦隊街教皇院7號紅發會辦公室鄧肯·羅斯處提出申請。
這個非同尋常的廣告我看了兩次還是疑惑不解,禁不住大叫出來:“這是怎么一回事?”
福爾摩斯坐在椅子上咯咯地笑著,高興得連身體都開始扭動了——這是他高興時一貫的表現。他說:“這個廣告很蹊蹺,對吧?好啦,威爾遜先生,你現在就把你的一切,以及那些和你住在一起人的一切,還有,這個廣告給你帶來了怎樣的好處,全都說給我們聽吧。醫生,你記錄下報紙的名稱和日期。”
“這是1890年4月27日的《紀事年報》,距離現在正好兩個月。”
“做得好,那么,威爾遜先生,現在你可以開始講述了。”
“唔,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我剛才跟你說過,”杰貝茲一面用手擦了擦他的前額一面說,“我在市區附近的薩克斯——科伯格廣場開了個小當鋪。那可不是什么大買賣,這些年來依靠它我也只是在勉強糊口。以前資金充裕還允許我雇傭兩個工人,而現在我也只能雇傭一個了。其實說實話,要不是這個工人說要做學徒而寧愿拿一半薪水的話,我就連他也雇不起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問道:“這位樂于助人的年輕人叫什么?”
“他叫文森特·思博爾丁。其實他也不小了,不過我判斷不出他具體的年齡。福爾摩斯先生,這個伙計很能干,又很聰明。當然我很明白,他完全可以過一種更好一點的生活,賺一份是我給他的兩倍的工資。不過話又說回來,既然他自己都對目前的境遇很滿意,我又何必要提醒他多一些心眼兒呢?”
“哦,是真的嗎?你竟然可以付比別人少的薪水雇傭他,看上去真是幸運。像你這樣年紀的雇主想要做到這一點可真不容易。是不是這個伙計也和你看到的那廣告一樣,有些地方不大對勁?”
威爾遜先生說:“哦,是的,他也是有缺點的。他特別喜歡攝影,拿著照相機到處去尋找素材,卻沒有其他上進心。每次照完他就跑到地下室去洗照片,速度快得就像是一個兔子鉆進了自己的洞里。這恐怕就是他最大的缺點了吧,不過總的來看他是一個好雇工,沒有什么壞心眼兒。”
“我猜,他現在還和你住在一起吧。”
“是的,先生。除了他還有一個14歲的小姑娘。這個小姑娘負責打掃衛生和煮飯。這些就是我屋子里的所有的人,因為我是一個光棍,沒有結婚。所以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在一起過著簡單的生活;如果欠了債,我們會一起努力把它還上。
“就是這個廣告打破了我們平靜的生活。整整八個星期之前,思博爾丁手里拿著這張報紙走到我的辦公室里來。他說:
“‘威爾遜先生,我愿意對上帝發誓,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頭火紅的頭發啊。’
“我問他:‘哦?為什么?’
“他說:‘為什么?紅發會現在又有了一個空缺的職位了!誰能夠得到這個職位,誰就發財了。根據我的了解,空缺下的職位比去應聘的人還要多,被委托去管理那些資金的委員會成員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花那么多錢。要是我有一頭火紅的頭發的話,我就能去這個安樂窩。’
“我問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爾摩斯先生,你可能知道,我這個人跟外界來往不多,因為我的顧客都是上門來找的,我沒必要到外面去,所以很多時候一連幾個星期我都不離開居所。對于外界發生的事我幾乎一無所知,所以就很想打聽一些關于外面的新聞。
“思博爾丁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反問我說:‘難道你沒有聽說過紅發會這個組織嗎?’
“‘從來沒有。’
“‘你的回答真讓人吃驚,因為你自己就可以去申請這個職位啊。
福爾摩斯說:“他出去的時候會發現外面有三個人正等著他呢。”
“啊?什么?看來你們的確是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應該向你們致敬!”
福爾摩斯回答道:“你也很厲害嘛。你想到的那個關于紅頭發的點子很新穎,效果也不錯。”
瓊斯說:“一會兒你就會很高興看到你的伙伴的。他鉆洞的速度可是比我快多了。伸出手來,讓我銬上。”
當我們要抓的人被手銬銬住時,他說:“請你們不要用你們的手碰我,免得弄臟了我的身體。也許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可是皇族的后裔。而且,請你們在跟我談話的時候,務必加上‘請’和‘先生’。”
瓊斯瞪大眼睛,不禁笑了出來:“好吧,唔,‘先生’,請您走上臺階吧,到那里之后我們會找一輛馬車把先生您送到警察局,這樣可以嗎?”
約翰·克萊安詳地說:“這樣好一點。”他迅速地向我們三個人分別鞠躬,然后在警官的看管下離開了,一句話都沒有說。
當我們走在他們后面,從地下室回到地面的時候,梅利威瑟先生說:“我真不知道什么樣的報酬才能報答你們對銀行的幫助。對于你們破案方法的精密性和科學性我們深信不疑;這個案件也是我見到過的最精心策劃的一次案件。”
福爾摩斯說:“我跟約翰·克萊還有一段私人恩怨要了結呢。為了解決這個案子,我自己已經花了不少錢,我覺得這個錢銀行應該會還給我的吧。不過除了這個,我在這次案件的偵破過程中也得到了其他一些東西,在這個案件中的很多經驗是在其他案件中不可能碰到的。僅僅是這個紅發會的故事,就編得讓我獲益匪淺。”
早上,我們在貝克街喝加蘇打水的威士忌時,福爾摩斯向我解釋道:“華生,你可以看到,其實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很明顯,這個古怪的紅發會之所以要編出那樣一個故事,要登出那樣的廣告和招聘人去做那樣的工作,他們就是要使這個糊涂的老板每天都有幾個小時不在自己的店鋪里。這樣做的確很奇怪,不過也許很難想出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毫無疑問,克萊還是費了一番工夫的,他利用了他同伙的頭發的顏色。每個星期四英鎊的優厚待遇就是引他上鉤的魚餌了。因為對他這樣想把成千上萬的英鎊弄到手的人,這點錢算不了什么。在刊登了廣告后,他們一個人臨時搭建了一個辦公室,另外一個人鼓動店鋪老板去應聘這個職位。他們合伙來讓這個店鋪的老板每天都有好幾個小時不在店鋪里。我第一次聽老板說那個伙計只要一半的薪水時,就肯定那個伙計一定別有用心。”
“不過你是怎么知道他究竟想得到什么呢?”
“如果那個店鋪里有女人的話,我會以為是為了那些庸俗的事情。不過事實上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這個當鋪老板的生意規模并不大,當鋪里的東西也都不怎么值錢,完全不值得他們這么精心地策劃,花那么大的開銷。所以,當鋪肯定不是他們目標。那么他們想要什么呢?我聯想到了這個伙計對攝影的喜愛,想到了他經常進進出出地下室,那一定是個陰謀。地下室!這就是這個錯綜復雜的案件中最關鍵的一條線索。之后,我調查了這個神秘的家伙。我知道了我的對手是整個倫敦頭腦最冷靜、膽量最大的大盜。他在地下室做了手腳,而且這需要連續好幾個月每天工作幾小時。繼續推理下去,他們想干什么呢?我想只有一種可能了,那就是他們要挖一條通往其他地方的通道。
“當我對他們犯罪活動地點進行調查時,我心里就明白了。你當時很奇怪我為什么要用手杖去敲地板,其實我是看這個通道是朝前的還是朝后的,結果我看出這不是朝前的。之后我去按門鈴,出來開門的就是那個伙計,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們之前曾經有過較量,不過這件事之前我們從來沒有過面對面的接觸,我甚至都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樣。他的膝蓋是我要觀察的對象,你也一定看到了,他褲子的膝蓋部分非常破舊、皺褶、骯臟。這說明他花了很大的時間去挖那個地道。推理到了這里,剩下的問題就是他為什么挖這個通道?于是我觀察了那拐角周圍的地區,發現那條街和銀行,以及那個當鋪是緊挨著的,我覺得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我們聽完了音樂,你坐車回家的時候,我走訪了蘇格蘭場和這家銀行的董事長,至于結果,你也已經看到了。”
我問他:“那你怎么知道他們會在哪一天晚上行動呢?”
“唔,他們紅發會的所謂的辦公室關張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號:他們已經不在乎杰貝茲·威爾遜先生是不是在當鋪里了。也就是說,他們的地道已經挖通了。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地道隨時有可能被發現,黃金也隨時有可能會被搬走,所以他們一定要盡快利用這個通道。對于他們來說,星期六恐怕是最合適的日子吧,這樣他們會贏得兩天的時間逃跑。根據上述種種理由,我幾乎可以斷定他們會在今天動手。”
我實在是掩飾不住對他的欽佩,贊嘆道:“你的推理實在是太棒了。這個推理的鏈子可真夠長的,可是最后每個環節都證明了你是正確的。”
他回答說:“這免得使我感到無聊。”他打了個哈欠,接著說,“哎,生活對于我來說真夠無聊的。我的一生都是在努力使自己避免這么無聊地過下去。這些小案件正好幫了我的忙。”
我說:“你真是幫助了所有的人啊!”
他聳了聳肩,說道:“哦,總之,也許我還有點用處。正如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喬治·桑的信中所說的,‘個人是渺小的,作品代表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