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蓮生

南廂別院似乎比東北廂的梅林苑還要大上一些，里面種滿了終年四季皆翠綠無邊的楠竹，在竹林的隱密間，有一排古樸典雅的小房子，上面掛著“竹香小居”的牌匾。

夜色繚繞，外面的世界依舊布滿了魑魅魍魎，可是這郭府內的竹香小居卻是如此的柔和寧靜。清櫻在前面提著一盞花鳥燈籠引路，紫月跟在后面默默地走著。

“小姐可真沉默。”清櫻回過頭，望著紫月婉柔地淺笑起來，她是一個溫柔的女子，卻又有著不愿隨著俗流同污的倔強氣質，所以和府里那些喜歡去獻媚歲貂或者云梅的丫鬟們相處得并不安逸。自從老爺讓她來照顧紫月以后，她也說不出來為什么就是特別喜歡這個眼前看起來冷冷的女子。

她明白，紫月現在就象是只被丟進了陌生世界的小刺猬，除了戒備防范沉默少言，再無其他的辦法來保護自己。

紫月抬起頭望著清櫻笑了。對于清櫻，紫月也是一見如故，或許兩人上輩子是姐妹吧？然后總算愿意多說幾句話來：“只是剛來到這里，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該說什么罷了……還有……”

清櫻停下腳步，溫婉地回過頭：“小姐請講。”

“不要叫我小姐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好出生的人而已。”紫月白皙的臉龐微微泛紅，“我看你似乎比我年長，莫不如我們二人拜做姐妹如何？我喚你姐姐得了。”

“這亂世，誰又能有個好出生呢？”清櫻輕輕嘆了口氣，“你的主意倒是甚好，我也覺得做姐妹總比做主仆更能交心。但是大戶人家規矩總得有，何況我們也才相處半日，你也不怕我是別人安排過來害你的……”

紫月搖搖頭苦笑起來：“我還有什么值得別人去害的呢？”

“這世上莫須有的事可多了。”清櫻搖搖頭，“如果我們不能自己學會保護自己，就真的會死的很慘……這樣吧，有外人在時，我便喚你作小姐；若只有你我二人時我便喚你作姑娘如何？”

紫月還想說些什么，清櫻輕輕止住，低聲說：“姑娘聽我的便好，至于姐妹情誼，暫且埋進心里吧。如若經得起時間考驗，自然會是真姐妹。否則，來得容易便也會去得容易。”

紫月不再言語，清櫻的一番話讓自己這個自懵懂以來一直都在外漂泊的孤兒體會到了人情冷暖，只是不由得越發覺得清櫻是個靠得住的“姐姐”。

走過竹林，竹香小居里已然有兩個小丫鬟在忙碌了，只是她們在府里的地位比起清櫻來還要低上一等，整理好日常瑣事便得回丫鬟集體房去作息，卻不會像清櫻般陪住在竹香小居。

“嘿嘿！小姐可還記得我？”望見紫月歸來，一個小丫鬟突然放下手里的忙活，一蹦一跳地來到紫月面前，然后滿是羨慕地撫摸著紫月的真絲長褥，“哇！這材質真好，和下午的那一身差得老遠了，襯得小姐和天仙一般的美！”

這便是下午為紫月更換水田衣的那個眉心有顆小痣的小丫頭，看起來煞是可愛，毫無心機。

“巧巧，注意分寸，對小姐要尊敬點。”清櫻在一旁皺起了眉頭，輕輕拉了拉這個叫巧巧的小丫頭。

巧巧輕輕吐了吐舌頭，連忙退到一邊，清櫻又對紫月笑著說：“巧巧剛被買進府里不久，不是很懂規矩，小姐莫見怪啊。”

“哪里有那么多的規矩。”紫月微笑著盯著巧巧，這小姑娘就像個小妹妹一樣的招人疼，“巧巧也是我的陪房丫鬟嗎？”

“巧巧和冬蓮都是雜役丫鬟，干完活就得回去的。”清櫻指著巧巧和在一邊默默擦著桌子的丫鬟說。

“能讓巧巧留下來嗎？”紫月輕輕來到巧巧的身邊，拉起她的手來，微笑著望著她，“她是我進府后第一個陪著我的丫頭呢。”巧巧也望著紫月，開心的抿著嘴直笑，模樣可愛極了。

“那我給管家說說吧。”清櫻點了點頭，然后俯到紫月耳邊輕聲說：“姑娘，府里可就只有二夫人有兩個隨房服侍的丫鬟……三夫人和四夫人都只有一個而已……”

“我也不是要丫鬟，只是覺得親切，認個姐妹而已……”紫月笑著說，清櫻連忙輕輕揮手示意，看樣子她還頗警戒那個叫做冬蓮的丫鬟。

門外突然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清櫻一下子緊張起來，示意紫月別出聲，然后來到門前。不一會兒，腳步聲來到了門口便停了下來，傳來一聲清脆的聲音：“紫月小姐可在？我是愛小姐的丫鬟杏兒，陪同我家小姐前來探望紫月小姐了。”

清櫻打開房門，一個身著一身杏黃服飾的小丫鬟提著一只琉璃燈籠滿臉笑吟吟地立在門口。

杏兒的身后便是那個口若含丹膚勝春雪的郭家小姐郭愛，而她身后還跟著一個有些許害羞的男子。除了梅林苑外，郭敏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專供女眷住宿的院落。二夫人和四夫人那里自是本就不愿去；而這竹香小居自郭敏小時候起似乎就一直沒怎么住過人，竹葉蕭索，冷風一起，在這個戰亂的時代反而越發讓人在清幽中覺得壯志難酬的空虛與寂寞。

此刻的郭敏，越發顯得拘謹，完全沒有了在樹林中剿殺元兵時候的霸氣和面對二夫人時候的那份桀驁不馴。

清櫻連忙回轉身：“好啦，公子和小姐有事要聊，打掃完畢就回去吧。”

冬蓮低低地“哦”了一聲，轉頭便走；巧巧也傻乎乎地跟上前去，清櫻輕輕地一把拉住她，“小姐不是叫你留下來嗎，隨我去給管家報告一聲吧。”巧巧一愣，繼而開心的笑了起來，跟著清櫻也出了房間。

房間里只剩下紫月獨自面對著這郭府真正的少爺和小姐，還真有些許的手足無措。郭愛卻輕輕地走了過來，拉住了紫月的手，甜甜地笑了起來：“姐姐，我叫你姐姐可以嗎？”

紫月紅著臉，不知道該怎么去應答。

“其實……我問過敏哥哥，似乎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年紀對不對？”郭愛眨著可愛的眼睛，望著面前的紫月，“我比較孩子氣，所以就做你妹妹好不好？反正以后你也是郭家的人了。要不這樣吧，以后我的生日便是你的生日，我們算作同一天出生的可好？”

郭敏在一旁害怕郭愛的擅作主張讓紫月感到難堪，慌忙前來打斷郭愛的話：“愛妹，你不要淘氣了，這種事怎么能隨你做主，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呢……”

紫月埋著頭，心里卻突然涌現出一股子難以言明的暖意。

哪怕是虛假的，難道這就是家人的感覺嗎？自己的肩膀居然微微有些發顫，鼻子有些控制不住地酸楚起來。能記事以來，似乎就再沒人這樣對自己說過話，除了那幫得靠自己去保護的小流浪兒們。

所以，紫月抿了抿嘴唇，把那些想要落淚的欲望生生給咽了回去，然后抬起頭微笑著望著郭愛：“好啊！以后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你就是我的妹妹！”

“好開心，我總算有了個姐姐了。”郭愛開心地輕輕蹦了蹦，然后一把抱住了還有些傻愣著的紫月。郭敏雖覺得有些不妥，可是卻并沒有去阻止，反而是望著她倆不由自主地笑著搖了搖頭。

“誒~”杏兒在一旁突然發出了低低的詫異聲。

“怎么？”一旁的郭敏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情緒。

“少爺，你看。”杏兒輕輕指著正開心地摟在一起的郭愛與紫月，在不甚明亮的燭火輝映下，這一幕美得似乎有些不切實際。兩個極美的人兒抱在一起，宛若古老的天上宮殿里美輪美奐的壁畫里的仙子活了過來般，讓人覺得似乎是在造一個不愿意醒來的美夢。而這兩個天上才應有的人兒，此刻卻似乎散發出了同樣的瑩瑩光芒，恍若一對珠聯璧合的同胞仙女。

“兩位小姐……”杏兒似乎也被眼前的美景給看得醉了，喃喃地說：“看起來長得可真像啊……都那樣的美……”

是啊，之前在樹林里的時候都完全沒有察覺到，此刻的郭敏卻也在恍惚間發現，郭愛與紫月竟是這般的相像……

如在那人跡未至的空谷絕壁下，幽深到無法望見潭底的藍寶石般小湖中，就這樣幽幽地開出了一束美絕于塵的并蒂蓮花。她們交錯在一起，彼此相連，在這個原本充斥滿了焦土與鮮血的世界里，美到那樣的不真實。

郭府內院東南隅。

這一所院落比別處來得要精致許多，寬闊的院落里種滿了人高的海棠樹。這些海棠長了很有些年生，枝根盤虬，在漆黑的夜色里看起來似乎手腕粗細的大蛇般靜靜糾纏盤繞，糾結在一起一動不動。已入冬，自然無香無花，所以顯得稍微有些許蕭條，但是畝大的海棠林外的房屋，卻是那樣的精致，甚至稍顯奢華。

這廂便是海棠亭，二夫人的住處。

此時的院落里，顯得有些靜謐，丫鬟們悄悄行過也是輕言細語，似乎怕驚動了某處的臥虎而撕傷自己般，顯得有些細微的膽戰心驚。

二夫人的房內，掛著華麗的幔帳，燃著熏人欲睡的綿香，雕刻精美的紅木靠桌旁，這個富貴滿面的女人正半瞇著眼，滿臉冷靜。但是隱約感覺得到，她的內心正在波瀾起伏著。

“哎喲……老爺到底是怎么了，為了一個陌生的乞丐兒居然這樣生氣……”一旁的四夫人此時看起來象是怨婦，只會滿嘴抱怨卻是毫無辦法，“老爺這是中什么什么魔障啊……”

“你膽子不小。”二夫人并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轉過頭去面向四夫人，語氣卻是那樣冷地直指了過去，“敢說老爺魔障，難不成你也想被關進黑屋？”

二夫人看似平靜的話語，卻嚇得四夫人差一點從凳子上跌坐下來，慌忙起身來到二夫人身旁，認錯似的半蹲在一邊：“姐姐……我一時糊涂，口誤了。姐姐可千萬不能給老爺說啊……”

二夫人也不答話，沉默半晌才慢慢地開了口：“要是你關了黑屋，誰幫我去對付這個乞丐？”

“啊？”四夫人有些詫異，似乎腦子并沒有轉過彎來。

二夫人突然有些懊惱，自己身邊的怎么盡是些個難負重任的家伙。但她只是微微地皺了皺眉頭，語氣依舊如此的平靜：“瞧瞧，我家怡兒愛兒都還隨我住在這海棠亭呢，她居然一入府就住進了竹香小居。自從大夫人過世以后，那地兒就成了老爺的一塊心病，從此空了起來。按著春夏秋冬四房來看，除了我的海棠亭，她這隱約地居然壓到了你的菊房和那寒酸女人的梅林苑之上了……”

“啊？”四夫人依舊一副沒心沒肺的驚訝模樣。

“老爺，對于這個一面之緣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了？”二夫人半睜的眼中隱隱露出些許不解的兇光，“莫非她真會什么蠱術不成？”

“姐姐……”四夫人被二夫人的話挑撥得越發的不安起來，“那你說這該如何是好？”

“其實也簡單……”二夫人眼中那絲迷茫轉瞬即逝，轉而只剩下那些精茫的兇光，在眼里悄然流轉，“樹木難以伐除，是因為枝干太粗壯。但是幼小的種子卻是一捏即碎的……”

亂世中何來真正的和諧安定？

這郭府內，有一股潛藏殺意的暗流，悄悄地涌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