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女紫月

掌燈時，四野一片荒涼，大地被炙烤后依舊無人理睬地茍延殘喘著。那些血，那些饑餓的人，還有那些遙遠北方隱隱傳來的鐵馬金戈之聲，卻全然被擋在了高高的琉璃墻外。

墻外墻里恍若隔世，郭府里燈火輝煌，儼然是在舉辦重大的家祭一般。宴客大廳里此時人頭攢動，丫鬟仆人們正忙碌地各自擺設，端茶遞食，忙得不亦樂乎，卻也井然有序。

郭府東北向有一處種滿梅樹的庭院自成一格。這里的梅樹差不多皆有一抱粗細，此時尚未進入隆冬，但這些梅樹的葉子早已經隨著秋風全然零落了個干凈。老梅的枝椏糾纏交錯在一起，尚未打出花苞，只是靜靜地候著那一場入冬后的細雪，再悄然綻放，靜靜地香郁滿府。

梅林后面便是一排青瓦的簡樸小居。如若不是知情的人，定會覺得這里只是給府里的有些資歷的丫鬟備的住所罷了，其實卻是三夫人的居所。

三夫人性極溫柔，總是帶著一份與世無爭的恬淡笑意。如若不是那嬌虎般的二夫人，下人們應該是很愛來這里與之相處的。此時的梅林苑卻顯得格外的冷清。小居里隱約傳來女子斷續的呻吟聲，有幾個小丫鬟正在忙前忙后地處理傷口，上藥。三夫人則微閉著眼坐在一邊，虔誠地唱誦著佛經。

院子里，只有那一個冷若冬季的少年，呆呆地佇立在梅林間，出神地想著些許什么。

梅林一側，柳暗花明般閃現出來一位恬靜的少女，身后還跟著一個小丫鬟。少女著了一身水藍色的襦裙，還有絲繡著百合的背子。青絲微盤，臉頰白如雪，嫩如水，加上那未點胭脂已如水洗櫻桃般的紅潤小口，柳葉細眉下的丹鳳眼默默含情，著實能讓人驚為天人。在這樣的亂世，居然有這樣一朵嬌嫩出塵的百合樣女子存在。

丫鬟想去給梅林中呆滯著表情的少年提個醒兒，卻被少女輕輕止住。然后少女輕提襦裙，抿緊了嘴唇，偷偷掩住笑意，躡手躡腳地從少年背后靠了過去。

一陣亂香浮動，細嫩如三月白蔥般的手指輕輕捂住了少年的雙眼，然后便是略帶調皮地裝模作樣著變換著聲調：“猜猜我是誰，嘿嘿……”

少年被這一襲亂香打攪，微微一晃神，然后輕輕摘下這雙柔嫩的小手，溫柔地說：“愛妹，別鬧……”

“敏哥這是怎么了？”少女嗔怪著說：“怎的這般失神？那么好的功夫卻連我這一個弱女子走到背后都未曾發覺？”

這少女便是那母虎般的二夫人的唯一愛女，郭愛。很難想象她們倆居然是血脈緊系的親母女。

郭敏苦笑著搖了搖頭并未答話，父親的心思實在難猜，而又何苦讓妹妹陪著自己苦悶？

“我倒是知道的。”郭愛嘟起小嘴，“午后府里鬧得不可開交，可都是你又偷溜了出去做的好事？”

郭敏望著這樣單純可愛的妹妹，心里居然有些許的怨恨，父親居然讓妹妹就這樣前去給吳王侍寢……所以在郭愛的面前，郭敏不愿意提及更多關于吳王的事來。

郭愛正想開口說些什么，這時墻外卻響起了一陣尖銳刺耳的聲音，尤其地讓這個似乎獨處世外的梅林感覺不和諧。

“小姐，夫人讓您快去晚宴了。郭怡少爺也已經到了。”

那是歲貂的聲音。她總歸還是怕進到這個極其排斥她的園子里來，所以只敢隔著墻在外面高聲叫喊。

“哎……真煩人！”郭愛皺起了眉頭，“這些個小丫頭真像個無孔不入的細作！”

歲貂那尖銳的聲響也驚動了原本在屋子里靜靜念著佛經的三夫人，此時她也緩緩步出了房間。郭愛連忙給三夫人請安，三夫人微笑著止住她，然后沖著郭敏說：“我們也去吧，不然一會兒老爺該不高興了。”

郭敏輕輕嘆了口氣，如今的局面已全然掌控到了父親手里，自己也只有隨機應變了。

梅林苑的上空吹過一絲涼風，卻并沒有帶來飄然的雪花。或許，還得再過些時候，這雪才下得下來吧。

這樣豐盛的菜肴，在當今這個世道顯得尤為的奢侈。所有人都不清楚這位一家之主到底有些怎么樣的打算，所以即使是二夫人，入座后也是默默不語，等待著發話。

郭山甫的表情讓人很是猜不透，他只是一味地默默靜坐著，又似乎在思考著些什么與自己的家族命運攸關的大事般。良久，緊皺的眉頭總算舒展開來，似乎是下定了決心一般，這個目光如星的男人才回過神來，然后輕聲問立在一旁的管家郭開：“還沒準備好嗎？”

郭開慌忙俯下身，低聲答道：“回稟老爺，已經來了，清櫻說都準備好了。”

說話間，大廳的門被守門丫鬟輕輕推開，屋外那些燦爛的燈火隨著一并宣泄了進來，只是這燈火間隱隱居然透露出些許淡淡的難以察覺的紫色光華。

郭山甫與眾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門口。

清櫻含著淺笑攙扶著一個女子。

這是那個差一點就被元兵的大刀亂刀劈死的流浪乞丐嗎？

這是那個下午穿著水田衣都欣喜萬分，被二夫人肆意責罰呆呆地都忘了反抗的小女子嗎？

淺紫的長襦裙，淺紫的繡著月紋的背子，那清瘦卻依舊如月亮般皎潔的面孔，唇紅齒白間，淺笑含黛，隱約透露出些許苦難過后的隱隱痛楚，卻尤其顯得讓人無法自持地想去疼愛與保護她。眼光如初秋氣爽時染了滿月光芒的漫天繁星般璀璨，嘴角有些倔強地微微上揚。和世上所有美麗的女子一樣，卻又那么的不一樣的美麗。

似乎，她是踩著外面的月光，就這樣落入了這個苦難的凡塵里的飛天仙子一般。

眾人俱都呆滯住了。

郭山甫微微張嘴，卻驚訝得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來。

四夫人神情恍惚，疑惑地張嘴喃喃自語：“她……她是……”

二夫人回過神來，臉上立馬掛出了難以掩飾的憤怒，轉過頭對著郭山甫有些失態地說：“老爺！這可是家宴……怎么能讓一個不明來路的野女子也加入進來……”

郭山甫卻全然并不理會二夫人，依舊沒有從呆滯的表情中回過神來。

大廳里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都沉凝著表情，除了剛進門依舊立在桌前的小紫。

她有些許糊涂了。下午初次見到這個男子時候，她就從他眼里讀出了些許驚訝，甚至還有些憤怒，以及很復雜的難以言明的苦楚。

可是，轉眼間他卻又讓人帶著自己去上房休息，然后又讓一群丫鬟忙碌了一下午給自己沐浴更衣打扮……

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他這樣去對待？

小紫呆呆地立著，就像二夫人和四夫人說的一樣，自己只是個野女子而已，到底該不該入座呢？

“來。”郭山甫沖著小紫溫柔地招了招手，儼然是一位慈愛的長輩。

反正，自己再沒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了。

小紫沒有絲毫畏懼地走了過去，立到了郭山甫的身邊。

“我要宣布一件事。”郭山甫環顧了一圈鴉雀無聲的大廳，然后輕輕把小紫的手拉了起來，“我要收養小紫姑娘為我的義女。”

這是一句極其平靜的話語。

卻猶如在靜如鏡面的湖中扔下了一塊崩天巨石一般。

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小紫在內，都驚呆了。

丫鬟和家丁們自是不敢多言，卻也是個個滿帶著錯愕不解的表情。有的小丫鬟明白過來以后，那種憤憤然的表情里，居然還多了些許嫉妒的味兒來。

一直在席間緊張得不敢動，手心早已捏出了汗水來的郭敏也是完全沒有料到父親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驚愕之余，心里居然有些許的歡欣——只是，似乎這里面還有些許不安的因素讓自己不由的莫名緊張。

郭山甫也不再管眾人，而是把在一邊驚愕地盯著自己的小紫的手握起來，然后頗溫柔地轉過頭對她說：“以后就不要用小紫這個名字了。我給你取個名，就叫紫月吧。紫氣是你自己帶來，而這月卻是溫澤天下，配你的氣質。以后你的名字就叫郭紫月了。”

說罷，郭山甫放開小紫的手，轉過頭對著郭開說：“把南廂的房間收拾出來，給紫月住。除了清櫻，再點些丫鬟給紫月使喚。”

郭開連忙領命下去辦事。

“等等！”一直處于錯愕狀態中的二夫人此時方才回過神來，“老爺，你這樣做是否有些許不妥！切不說這女子來歷不明，就算老爺可憐她，收作丫鬟也就罷了，哪怕是小妾。可是，這不清不白之人，流著骯臟的乞丐血液，怎么也配做郭府的小姐……”

二夫人還要不依不饒地抗拒，郭山甫也不答話，只是端起酒杯，然后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眼神極其冷地盯了一眼二夫人。

自從嫁入郭府以來，除了老爺與早亡的原配夫人以外，二夫人覺得整個宅子里就沒有人敢再忤逆自己。而且，憑著自己姣好的容貌也總是盡得老爺歡心，從未見過老爺用這種冰冷怕人的眼神來盯著自己。

郭山甫并不言語的這冷冷一眼，卻讓二夫人霎時間便住了嘴，只覺得渾身寒毛倒立，不敢作更多的言語。

連二夫人皆這般默認了，誰還敢更多的言語？

小紫突然覺得心里暖暖的。雖然，郭山甫的行為自己并不能猜透，雖然這一場收養看似來得太過怪異，即使這里不會是自己真正的家，但是——至少，自己有了真正的名字了。

不再是那個可有可無的小紫。

而是郭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