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和俊馳是在這一年的十月去世的。
現(xiàn)在想來,這之前的每個人在生活中的種種改變,似乎都在為十月里即將到來的這件事情埋下伏筆。因此,一切都顯得那么出乎意料,而一切卻又在情理之中。它不過是在漫不經(jīng)心的醞釀和發(fā)生著。
九月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在微信上收到佑怡的回復(fù):
荻原:
你好。
很久之前我就在醞釀著如何寫這封回信了。請原諒我遲遲沒有回復(fù)你。幾個月的時間里,我都在整理自己的心情。感謝你這些天來堅持不懈的守候,我真的很感動。我在這里已然找到了新的生活,希望你在你的城市里也要過得幸福。請不要再等我,你守候的事情只停留在過去,而過去不會有未來。對你來說,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了,而只是你對那段日子的一種懷念。你應(yīng)該繼續(xù)生活,不要為我停留。
再次謝謝那些日子的陪伴,以及你為我做的一切。
我呆呆的望著這段話出神。內(nèi)容雖短,卻是自己日思夜盼的人所說。只言片語,我倍感珍惜。自己反復(fù)的讀著這段的內(nèi)容,想要從這短短的幾段話里找到更多的訊息,然而收獲甚少。佑怡說她已經(jīng)找到了新的生活,她現(xiàn)在在哪?上班的那個城市么?現(xiàn)在的她,身邊是否也有一個愿意陪著她、肯聽她說話的人?此刻的我思緒萬千,卻又無語無言,只是越讀越覺著悲哀,自己苦苦的等待,卻換來了這樣近似絕望的體驗。該放棄,還是繼續(xù)等待?此刻心情雜亂,我無法作出任何的決定,只能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佑怡。于是我回復(fù)道:
終于收到你的來信,我很開心。你不讓我等待,想讓我繼續(xù)向前生活??涩F(xiàn)在的我還沒有勇氣做出決定,因為我真的不愿就此放手。世事無常,今后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預(yù)料?;ɑㄊ澜?,我也等不得你一輩子,但至少可以等你三年。三年后,若你已然尋得幸福,我愿在這邊默默關(guān)注,不去打擾。若是那時的你依然想讓我陪你去看海,我在這里。
這段話雖說簡短,但是我卻覺得內(nèi)容拉拉雜雜。我將內(nèi)容發(fā)送給她,盼著她的回應(yīng)。等到凌晨十二點過,我上床睡去。一夜無夢。
第二天醒來,我起床梳洗完畢,準備去學校上課,卻見伊淇的臥房門緊閉,看來她還未起床。我敲了敲她的房門,不一會兒伊淇把門打開。
“嗐,干嘛?”伊淇穿著連身睡裙,睡眼惺忪。
“不去上課?”
“今天十月一號,國慶節(jié)!”伊淇生氣地說,“你發(fā)的是哪門子瘋!真是絕了!”說完砰地一聲甩上房門。
已經(jīng)十月,國慶節(jié),學校放假。而且今年國慶和中秋臨近,長假八天。
我看了看手表,七點十分。時間尚早,無所事事,我便一個人去濱江道上散步。國慶長假,這么早的時間,街上的行人很少。在濱江路上只看得到幾位老人,打著太極拳,動作緩慢,心平氣和。雖說已經(jīng)進入秋天,但是此時的南國依然處于高溫天氣中。今天卻是一個平和的早晨。太陽業(yè)已升起,但還曬不著人。江上總有風襲來,吹起我敞開穿著的格子襯衫。我依靠在人行路邊的護欄上,向著江的對岸望去。對岸臨江處修起了一群群橙黃色的電梯公寓,這些公寓后面遠遠地豎著一幢幢高高的寫字樓,樓外鋪滿采光的鏡子,在這個早晨的的太陽光照射下,顯得有一些刺眼。我呆呆的望著這座城市,心里卻想著遠在別處的佑怡。這個時候的她,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望向各自城市的邊緣呢?就這樣,我獨自站在江邊,時而看天,時而望向城市的另一邊。后面公路上,一輛灑水車緩緩駛過,澆灌著路邊的樹木。我看了看時間,八點一刻,便轉(zhuǎn)身回走。經(jīng)過附近的地鐵站時,我走進財叔的餐館,吃了早飯。
回到家,伊淇已經(jīng)起床,在客廳看電視節(jié)目。我把帶給她的早點放在客廳茶幾上,跟她打了聲招呼,聽她嘲諷了幾句今天早晨的事情。這時候,想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我打開門,一個身穿深藍色警服的人站在門口的。
“荻原?”警察問我。
我點了點頭。警察的臉色沉重,我隱約覺著將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隨后,警察告訴我:姐姐和俊馳今早發(fā)現(xiàn)在租的公寓中煤氣中毒,搶救無效。
我呆呆的聽著。這個人說的話一字不差跑進我耳里,可是我卻不能明白。接著,警察帶著我去認領(lǐng)姐姐的遺體。整個過程中,我像一個沒有思維的機器人一般,機械的行走和活動。伊淇始終在我身旁。
認領(lǐng)遺體的地方在市第二人民醫(yī)院。我跟著警察和醫(yī)務(wù)人員走在醫(yī)院陰暗的走廊里,伊淇陪在我旁邊。前面的走廊擠滿了前來看病的人和往來的醫(yī)生護士,等轉(zhuǎn)過幾個彎后,人逐漸稀少,最后我們停在一間電梯的門前。隨同的醫(yī)務(wù)人員打開電梯門,我們陸續(xù)走進去。醫(yī)務(wù)人員按下按鈕,電梯將我們送往地下二層。出了電梯,我們沿著眼前唯一的走廊前行。走廊很昏暗,綠色的地毯,白色的墻壁。走廊盡頭處有兩扇白色的門。推開門走進去,我們來到了一個小辦公室。辦公室里坐著一個值班人員,為我們帶路的醫(yī)務(wù)人員同這個值班的員工交談了幾句,值班人員拿出一個文件夾,打開,在上面簽字,然后示意我們跟著他。這個人帶我們推開辦公室后面的一扇淡綠色門前,領(lǐng)著我們進去。這便是存放姐姐和俊馳遺體的房間。房間里擺放著一排一排灰色的鐵柜子,如同商場門口的儲物柜,只是每個格子的尺寸大了許多。整個都房間開著冷氣。我跟著值班人員走到一排柜子前面,看著他從一個格子里面拉出一張床,床上面蓋著白色的布,從外形上可以判斷,布下躺著人。接著,他又將相鄰格子的床拉出來,同樣躺著人,上面蓋著白布。接下來,他掀開白布,我往里面看去。第一個躺著的人是俊馳,第二個便是我的姐姐。我看著他們冰冷的毫無生氣的臉龐,情不自禁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全身顫抖地向醫(yī)務(wù)人員和警察點了點頭。接著,我被伊淇扶著從房間里走出來,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得將頭埋在手臂里,安靜地哭起來。伊淇搭著我的肩膀,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這條長椅上,陪我待了很久。
接下來的三天,雨澤和伊淇幫我料理了后事。這時才發(fā)現(xiàn),雨澤和伊淇早就見過面,兩人都是學校游泳協(xié)會的隊員,泳池中常常碰面,但從未打過招呼。這段時間他們二人也熟絡(luò)起來。
而這期間我唯一做的事情,是在雨澤和伊淇的陪同下到殯儀館辦理火化手續(xù)。在火化文件的家屬欄簽上我的名字的時候,我再次啜泣起來。這時候的我終于意識到,一切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駿馳的葬禮由他自己的家人操辦,于是我們?yōu)榻憬闩e辦了簡單的葬禮。葬禮上,雨澤哭得很傷心,而我面無表情。直到財叔和財婆過來看望我時,我才倒在財婆的懷里哭了起來。葬禮過后,我待在姐姐曾經(jīng)的臥房里,想著以前小時候跟姐姐、雨澤三個人在房間里玩耍的情景。現(xiàn)在,陪伴我二十年的姐姐,最終和我走散。
至于雨澤,我能猜到他有多么傷心。但他依然承擔著照顧我的角色。在國慶后面的假期里,有個晚上雨澤主動約我去喝酒聊天。這么多年來,一直是我在酒后聽著雨澤的心聲,而這天,雨澤即便是酒后也再未展露過自己的心事,反而是不斷的安慰著我。
“你這時候一定得讓自己忙碌起來?!庇隄稍谝惶炀坪箨P(guān)心我說,“在難受的時候,找一些對自己好的事情做做?!?
我沉默不語。
見我無話,雨澤繼續(xù)說著:“繼續(xù)堅持建身,多做做運動,或許你也來學校游泳隊,游泳能解壓?!庇隄勺詮拇髮W開始,便加入了學校的游泳協(xié)會,瘦削的身形很適合游泳,所以幾年下來,已經(jīng)是游泳協(xié)會的主力隊員,也幾次代表學校參加各種比賽拿過名次。
我搖了搖頭,不想再說什么。此刻的我,如同曾經(jīng)每次酒后的雨澤那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明白。但我依然感激雨澤,我相信他現(xiàn)在的堅強和平靜,都源自對我的愛,朋友和兄長的關(guān)愛。
“住在你家里的那個女孩,伊淇,”雨澤繼續(xù)說著,“也是游泳隊的主力選手,年紀不大,在女子組里水平不低,你們以后可以結(jié)個伴。”
我當然知道雨澤的意思,自從雨澤知道有個女孩住在家里后,有意無意的都在撮合我倆。他希望往我能放下佑怡,也能在這灰暗的日子里找到新的光亮。我依舊無話,默默喝酒。雨澤說著說著,便不再做聲,安靜地陪著我。
此后我便再也沒和雨澤一起喝酒。
這段時間,伊淇也在竭盡全力的安慰我,也依舊效果甚微。我們還是會去財叔的餐廳吃飯,飯后依然在濱江路上漫步。一路上的我,一言不發(fā)?,F(xiàn)在想來,當我最沮喪軟弱的時候,有一個愿意陪著我的人,我是多么的幸運。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一周時間。可在當時的我看來,這一周仿佛比一年還漫長。我渾渾噩噩的度過這一周,不想思考任何事情,也記不清楚每一天的日期,只是機械地重復(fù)著吃飯、散步、睡覺這樣的事情。日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當我們?nèi)杖找挂?、黑黑白白、反反?fù)復(fù)的做著同樣的事情時,每天都可以理所當然的成為昨天、今天或者明天,于是日期便失去了意義。因此我們不得不在生活中尋找一個一個的紀念日,以此證明我們正緊跟著時間的步法不斷地前進。對我來說,這樣的紀念日又增加了一個:每一年的十月一日。我從此便沒法慶祝這個日子。
在國慶節(jié)放假的最后一天,有個男生一大早敲著我家大門。我和姐姐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了親人,姐姐去世后,除了來看過我的財叔財婆和雨澤,再也沒有人敲過家的大門。因此當這天的大門想起刺耳的“咚、咚”敲門聲時,這個家的沉寂突然間被打破。
敲門聲響了幾下,我便出來開門。我回頭看了下伊淇的房間,這時伊淇臥室的房門關(guān)著,不知她在屋子里面是否被這敲門聲吵醒。
開門后,我看見一個男生站在門口。
“你是?”我打量著眼前這個男生。短短的平頭,皮膚黑黑的,臉型略微方正,鼻梁高挺,嘴唇有些厚。這個男生的眼睛很大,但并不有神。相反在我看來,作為男生他的睫毛過于長了些。這是一個普通瘦高的男生,我推測他年紀應(yīng)該略大于我。當男生看到開門的我后,也露出一臉驚訝。
“對不起,對不起,應(yīng)是我敲錯門了?!蹦猩娭遥s緊說。隨后男生拿出我之前張貼過的租房小廣告,和我確認了下地址,確是我家地址沒錯。我以為這是想租房的人,便告知他房間已經(jīng)租出去了。
“請問伊淇住這里嗎?”我準備關(guān)上門時,這個男生問。
我停下了關(guān)門的動作,再次打量了下這個男生。男生現(xiàn)在顯得有些著急,但我又覺著他沒有惡意。于是我讓男生在大門前稍等,然后回頭去敲伊淇的房門。
咚咚幾聲敲門后,伊淇房間里傳來拖鞋噠噠的聲音,接著房門被伊淇打開。這時的伊淇應(yīng)該剛剛睡醒,穿著一件黑色的吊帶睡裙,原本通澈有活力的眼睛現(xiàn)在顯得惺惺忪忪,烏黑的短發(fā)也凌亂耷拉著。
“嗐,這么早主動敲我門,什么事啊,困死我了。”伊淇迷迷糊糊的嘟囔著。
“有人來著找你?!蔽抑噶酥复箝T口的男生。
伊淇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向大門口的這個男生,隨口低聲說:“他怎么來了?”
“要陪你嗎?”我小聲問伊淇。在伊淇認出門口這個男生時,我能看出伊淇臉上轉(zhuǎn)瞬即逝的驚訝和緊張。我便對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有些為伊淇擔憂。
“嗐,不用不用,”伊淇趕緊說,“讓我們單獨聊?!?
我便回去自己的房間,繼續(xù)躺在床上。經(jīng)過早上的這般打擾,我也沒了睡意,只是不便打擾到她們兩人。國慶長假期間,除去被伊淇和雨澤強迫拉著出門散步外,無論有無困意我也會躺在床上,不愿想任何事情。或許一個哀傷至疾的人,安靜的獨處是他最好的出口。
在床上發(fā)呆片刻,便聽到房門外傳來了伊淇和剛剛那個男生爭執(zhí)的聲音。音量越來越高,我起身小心翼翼的轉(zhuǎn)動房門把手,把我的房門打開。這時我看見剛剛大門口的那個男生,似乎想擠進屋內(nèi),但被伊淇阻撓著往門外推,兩人正在這樣僵持。我見狀趕緊過去,用身子從兩人中間隔開。我擋住房門,站定在這個因為激動而滿臉漲紅的男生面前。男生見我突然出現(xiàn),先是一驚,呆呆愣在原地,男生剛才和伊淇推攘時舉起的手也僵住了。此時的我,或許由于最近的種種經(jīng)歷和心情,已經(jīng)處在理智崩潰的邊緣。若是門口這個男生再做出些許的出格行為,我必定會不計后果的撲上去收拾一頓。可眼前這個男生出人意料的垂下了舉著的僵住的手,而剛剛因為激動而硬挺的身子也像泄了氣般耷拉下來。
男生退后一步,透過我看向伊淇說:“我明白了,那好吧?!?
說完,男生轉(zhuǎn)頭離開,留下我和伊淇站在門口。
“他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前男友?!币龄看蚱瞥聊骸拔椰F(xiàn)在不想解釋太多。今天遇到的事,絕了!”
說完伊淇回頭走進自己房間。我稍微收拾下門口的狼藉,便關(guān)上大門,也回到自己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