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我帶著芙洛拉乘車去接格羅斯太太口中的那位小紳士,前面提到的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加重了。到達這兒的第一天過得還算不錯,但第二天發生了一件小事令我驚慌失措,憂慮而又緊張,仿佛山雨欲來。那天郵件很晚才送來,有一封信是主人寄給我的,只有短短的幾十個字,還附著另一封沒有拆封的信件,上面寫著主人的姓名和地址。主人給我的信中寫道:“我認出這封信是校長寫的,他是個煩人的討厭鬼。請你看看他的信,應付一下,但是別向我匯報。我說完了!”我把這封未開封的信拿回樓上房間,過了很長時間,直到睡覺前才費力地拆開看。我真應該等到第二天早晨再看,因為這封信又帶給我一個無眠之夜。因為沒有別人可以征求意見,第二天我十分苦惱,最后實在受不了了,才決定跟格羅斯太太說說這事兒。
“這是什么意思?孩子被學校開除了。”
我注意到她一瞬間的神色,很明顯,她很快收起了那副表情,竭力想恢復常態,“但他們不是都——”
“都回家了,是啊。但別人只是回家度假,而邁爾斯就不能再回學校了。”
在我的注視下,她臉紅了。“他們不要他了嗎?”
“他們完全拒絕了他。”
她之前轉過目光沒有看我,此時抬起眼睛。我看見她眼里蓄滿淚水,“他做什么錯事了?”
我猶豫了一會兒,覺得最簡單的就是讓她看看我手里的信——結果她不但沒接,還把手背到了身后,傷心地搖搖頭,“我看不懂這些字,小姐。”
我的顧問居然不識字!我懊悔不已,連忙若無其事地打開信紙,向她復述了信的內容,然后重新折好信紙放回口袋里。我問:“他的品行真的很惡劣嗎?”
她眼中仍然含著淚水,“老師們是這么說的?”
“他們沒有詳細地說,只是表示很遺憾,不能再讓他呆在學校了。這只有一個意思。”格羅斯太太默不作聲地聽著,努力克制著不問我可能是什么意思。只有她能幫上我的忙,我也想弄明白這件事,于是我說:“意思是,他危害到別人。”
她是個直率的人,立刻就發起火來,“邁爾斯少爺!他是個禍害?”
她的話語中充滿著真誠的信任,盡管我沒見過那個孩子,卻也懷疑起自己想錯了,于是荒唐地接受了她的觀點。我發現,此時此刻為了讓我的朋友好過一點,我也跟著說出了諷刺的話語:“說他傷害那些可憐的小伙伴!”
“這太可怕了,”格羅斯太太哭喊著,“這話太殘忍了!到底是為什么啊,他還不滿十歲。”
“是啊,是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顯而易見,她十分感激我的表白。“你先見見他吧,小姐。然后再考慮要不要相信!”此時我迫切地想見見他,一開始只是好奇,之后的幾小時里越來越迫切,幾乎使我感到痛苦。我看得出來,格羅斯太太意識到自己的話對我產生了影響,于是又接著說:“你不妨也相信,這位小淑女也是那個樣子。上帝保佑她,”下一刻她又補充道,“你看她來了!”
我轉過身就看見芙洛拉站在敞開的門口向我張望。十分鐘前我把她安置在教室里,給了她一張白紙、一支鉛筆和一本寫著圓圓的字母O的練習冊。現在她用那種可愛的方式表示她討厭那些事,可是又帶著孩子氣的表情滿懷期待地望著我,用眼神征詢我的意見,沒有奔向門外,這說明她純粹是出于對我個人的喜愛才聽從我的話。看著她,我頓時完全領會到了格羅斯太太所做的比喻有著多么強大的力量。我把孩子摟在懷里,一邊吻她,一邊愧疚地啜泣起來。
盡管如此,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我還是盡量找機會接近格羅斯太太,特別是臨近夜晚的時候,我察覺到她似乎在設法避開我。我記得我在樓梯上攔住她,我們一起下樓,我在樓下抓住她的胳膊,“我把你中午說的那番話理解為,你宣布你從來不知道他做過什么壞事。”
她猛地抬起頭,這一次清晰而又誠摯地表態,“噢,從來不知道——我不會假裝的。”
我又開始急了,“那么你知道他——”
“的確是的,小姐,感謝上帝!”
我想了想才弄懂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從來不淘氣的小男孩……”
“對我來說就不是小男孩!”
我更緊地拽住她,“你喜歡男孩子頑皮一點?”不等她回答,我就急急地說,“我也是!但不要頑皮到毒害別人——”
“毒害?”我用的詞太嚴重了,她不明白。我解釋道:“打擾別人。”
她瞪大眼睛,努力理解我的意思,卻古怪地大笑起來。“你怕他打擾你嗎?”這問題問得挺可笑,為了配合她,我也笑了笑,笑得無疑有點兒傻,也暫時消除了疑慮。
到了第二天,出發之前,我又想到了一個問題,“以前在這兒的那位女士是怎樣的人?”
“前任家庭教師?她也很是年輕漂亮。小姐,她甚至與你差不多年輕漂亮。”
“啊,那我希望是她的年輕與美貌幫助了她,”我記得自己說,“他似乎喜歡雇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噢,的確如此,”格羅斯太太表示贊同,“他就喜歡人人都年輕漂亮!”她剛一說完就清醒過來,趕快又說,“我是說他——主人的行事方式。”
我心里一動,“那你一開始在說誰呢?”
她先是面無表情,然后臉紅了,“哎呀,當然就是他啦。”
“主人?”
“不然還有誰呢?”
當時沒有別人,我也忽略了她偶然透露了一些不愿提及的事情,而是專注于我自己想問的部分:“她在孩子身上發現過什么——?”
“不對勁的嗎?她沒跟我說過呢。”
我躊躇了一會兒,很快打消了顧慮,“她是個特別細致的人?”
格羅斯太太顯得更謹慎了,“在某些方面是的。”
“但不是對所有事這樣?”
她考慮再三,“好了,小姐,她已經過世了。我不想談論是非。”
“我理解你的感受,”我趕緊說。過了一會兒我又想到一個不會冒犯她的問題,“她是在這兒過世的嗎?”
“不,她離開了。”
不知道為什么,格羅斯太太這個簡短的回答給我一種模棱兩可的感覺。“因為衰弱才離開的?”格羅斯太太直直盯著窗外,但我覺得我應該弄懂受雇于布萊莊園的年輕人該如何行事,“你的意思是,她得了病,然后回家了?”
“她沒病,至少在這兒的時候沒病。她在年末離開莊園,據她自己說是去休短假。她在這里干了那么長時間,當然有權利去度假了。當時我們有一位年輕的保姆留下來照顧孩子們,是個聰明的好姑娘。但我們的那位年輕小姐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望眼欲穿地盼她回來,卻從主人那兒聽說她過世了。”
我琢磨了一會兒,“但她是怎么死的呢?”
“主人沒告訴過我!求你了,小姐,”格羅斯太太說,“我得去干活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