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位身材勻稱、蓄著黑色八字胡的紳士。他穿著睡袍和拖鞋,坐在那滿是濕氣的地方,沒有戴帽子。他一只手用力捂著自己的前額,另一只手垂在膝蓋上,那副樣子很容易讓人明白,他肯定是有什么苦惱。他和瑪格麗平常見慣的那些男人很不一樣。她以前從來沒見過八字胡,因為在那個時代,威塞克斯南部的平民還不留這樣的胡子。在她看來,他簡直堪比死人:臉和雙手都沒有血色,而且對周遭的世界視若無睹。他坐在那里,和周圍的灌木一樣一動不動,靜止得好像沒在呼吸。
瑪格麗此前過于魯莽,現在只求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然而,她剛動了動腳,就在碎石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響。那男人嚇了一跳,一副不明所以的樣子,同時迅速將什么東西揣進了睡袍的口袋里。瑪格麗幾乎可以肯定那是一把手槍。兩個人站在原地,茫然地面面相覷。
“我的天吶,你是誰?”他操著一口不太標準的英語厲聲問道,“在這里做什么?”
瑪格麗也慌了神。她之前怎么會那么大膽,居然擅自跑到草坪上,還坐在休閑椅上。這棟屋子是有主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我是瑪格麗·塔克,先生,”她老實地回答,“我父親是做乳品的,西爾佛索恩乳品場是我家。”
“你大清早在這里做什么?”
她老老實實地交代了一切,甚至包括她翻越籬笆的事情。
“那你為什么扭頭偷看我?”
“我看見了您的胳膊,先生。我就是想知道您剛才在做什么。”
“那你說說看,我剛才在做什么?”
“什么也沒做。您只是一只手抓著額頭,一只手搭在膝蓋上。希望您不是生了什么病,或者有什么大麻煩。”瑪格麗非常機靈,沒有提及手槍的事。
“我是不是生病或者有大麻煩,于你有什么打緊?你又不認識我。”
她沒有回答,暗自想著自己剛才這樣表達同情也許是過于輕率了。但是,她偷偷瞟了他一眼,卻意外地發現,他似乎被她那簡單的關心打動了。她幾乎從未想過像他這樣身材高大、性格陰郁的男人會懂得溫柔的感情。
“好吧,我很感謝你為我擔心,”那男人露出虛弱的微笑,他那故作輕松的語氣,即使是在她看來,也只是愈發暴露了他內心的憂愁,“我昨晚沒睡。我患有失眠。我想你應該是沒這毛病的吧。”
瑪格麗笑了笑,而他則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優美的身姿、年輕的面容、棕色的頭發、真誠的眼眸、樸實自然的舉止、鄉村女孩的衣裙、粉嫩的雙手、手里的空柳條籃,還有帽子上包著的手絹。
“嗯,”將她細細審視過之后,他開口說,“我幾乎從來沒有與你這樣淳樸自然的人談過這種話題……呃,但是親愛的姑娘,”他的語氣又苦悶起來,一邊說著,一邊疲倦地坐了下來,“你不知道有些人的生命是多么烏云密布,也不會想到在面對人生中烏云的時候,這些人會變得多么膽小。為了擺脫它們,他們去很遠的地方,住到別致的屋子里,參加野外運動。但是這里真是枯燥乏味,今早的霧簡直糟透了!”
“怎么會呢,今早才剛剛開始呢!”瑪格麗說,“馬上天氣就會好起來了。”
她本來是要繼續趕路的。但是他挽留住了她——他滔滔不絕地說話,說他能想到的每一個微不足道的話題。他打心底希望她不要離開,盡管光是聽他的話語,可能無法完全體會出這種心思。他仿佛是害怕被獨自留下。
正當他們站在原地時,霧氣中現出了郵差的身影。一刻鐘前他告別瑪格麗后,便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大路走,這會兒終于來到了這里。他穿過山丘下的低地,往房子走去。紳士向瑪格麗揮揮手,讓她躲到遮陽棚北面的夾角里,不要讓人看到,然后招呼郵差把包裹拿過來直接交到他手上。郵差遞上包裹后,便再次踏上送信的旅程。
紳士拆開包裹,從里面取出一封信,將包裹扔到座位上。仔細閱讀了信件后,他的神情變了。
之前苦悶的神色幾乎一瞬間就蕩然無存,仿佛太陽穿透濃霧照亮了他,他變得明朗、歡快,簡直容光煥發。不過這落差還不算太過離奇,任何普通人都可以做到,只要他們面部肌肉正常,而且沒有老奸巨猾到骨子里。瑪格麗這時又想離開,那男人卻轉向她,抓住了她的手,仿佛想要擁抱她。他按捺下這股沖動,說道:“我的守護天使,我的朋友啊,你拯救了我!”
“什么意思?”她鼓起勇氣詢問道。
“細節你就不必知道了。”
她想到了那把手槍,猜想應該是他方才收到的那封信讓他的情緒發生了變化,但是她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男人的變化,他便繼續說道:“親愛的姑娘,你剛才說你叫什么來著?”
她重復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瑪格麗·塔克。”他彎下腰,握住她的手往座位的方向帶了帶,“坐一會吧,就一會兒。”他說著,指向椅子的一端。為了讓她不至于太過拘謹,他坐到了離她最遠的另一端。她于是坐下了。
“我想問你個事兒。”他繼續說道,“我們一定是有些緣分——我差一點就要做出蠢事,而你正好救了我!有什么我能幫到你的么?”
“沒有,先生。”
“什么也沒有么?”
“我爸爸挺有錢的,我們什么也不缺。”
“但是我肯定還能為你做點什么的,幫你點忙,好表達我的感激,這樣你將來記起我的時候,就不會覺得我是個不知感恩的人。”
“可是先生,我究竟做了什么需要您感激的事呢?”
他搖搖頭:“有些事還是不要說出來比較好。比起這個,你想一想,這世界上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瑪格麗原本只是想裝出思索的樣子,但馬上她就真的認真思索起來。但她怎么都沒辦法給出一個答案——在全世界的一切事物里,她說不出哪一樣是她最想要的。這太難了,太突然了。
“沒關系,不用著急。你可以花一整天好好想想。我今天下午會出門。你住在——你剛才說是在哪里?”
“西爾佛索恩乳品場。”
“我今晚回來的時候會拐去那里一趟。八點前你打定下主意,想一件你最想要的小玩意,或是想要我為你做點什么事。”
“好的,先生。”瑪格麗回答。她已經開始對這個主意感興趣了,“我去哪里找您呢?您會到乳品場來么?”
“哦不,我希望還是別讓別人知道我們是怎么認識的。確實上門拜訪更得體,但還是算了。”
瑪格麗看來也很不希望他找上門來。
“我可以出來見您,先生,”她說,“因為我父親脾氣有些古怪。”
兩人于是約定,他會騎著馬從瑪格麗家花園地勢最高處的圍欄外經過,瑪格麗要注意留意圍欄的門口處,看到他來,就出來告訴他自己的答復。
“瑪格麗,”那紳士總結道,“我糟糕的精神狀態你已經發現了,你會廣而告之,讓那些好奇的人傳播流言蜚語么?”
“不會的,不會的!”她誠懇地回答,“先生,我怎么可能做那種事呢!”
“你保證不會說出去?”
“我保證,今早在這看到的事,我絕對不會說出去。”
“你保證不會告訴父親、朋友,或者其他任何人?”
“誰都不告訴。”
“這就夠了。”他回答,“你可得遵守諾言,親愛的姑娘。現在你可以走了。再會!”
她走下山坡,走得有些磕磕絆絆的,因為她感覺那人一直在背后注視著她,直到霧氣包裹住了她,讓他再看不見了。現在樹上滴水她也根本不再去注意了,只是一心想著剛才的事情。那個英俊、憂郁、無法入眠的外國紳士,那個直到收到信件為止都憂心忡忡的紳士,真的被她拯救了么?他本來打算做什么?瑪格麗可以猜到,他大概是想過要自殺。這整件事本身就很奇怪,而在她看來更是匪夷所思。截然相反的人生正如一組對比色,放在一起更突顯反差。
走到庭院另一頭時,瑪格麗第三次看見了那個矮小的老郵差。如果按照公路的直線長度來計算,老郵差每天要走12英里路——早上從鎮上出發,走6英里路,晚上再走6英里回鎮上去。但是再考慮到道路曲折、路線迂回、從道路拐進各個鄉村宅邸和農場的距離、路線重疊的部分,還有離開大路去偏遠小村莊的路程,他實際走過的路程大約有21英里。因此,瑪格麗盡管中間逗留了很久,卻憑借著走了直線的優勢,沒有被郵差甩在后面。
她和郵差一起走著,卻好一會兒都沒有和郵差攀談。不久前她剛與一位英俊的陌生人因一個悲慘的秘密而有了交集,這使她心情有些沉重。但是,那駝背郵差一開口,立刻就引起了她的興趣,因為他說的事情正巧與她剛才的冒險有關:“瑪格麗小姐,您剛才橫穿了山丘別墅那一帶吧,否則我們不會在這里遇上。哎呀,那地方總算有人住了。”
瑪格麗老實坦白了自己之前走的路線,向郵差打聽那新來的紳士是什么來歷。
“老天保佑!怎么?你這傻孩子居然不知道么?那你怎么還——他只是一個——呃,名義上他是來釣魚的,只有夏天在這里。但是,更確切地說,他是個外國貴族。他在英國住了很久,所以很難說清他到底算哪國人。給他寄信的那些人里,有的叫他男爵,有的叫他莊園主,這不是靠辛勞工作和信奉上帝就能得來的,他肯定出身了得。他今早在外面看霧,對我說:‘郵差,早上好,把信給我。’啊,真是個有教養的貴族。”
“他租那房子是為了釣魚么?”
“大家是這么說的,我看沒錯,畢竟也想不到別的原因了。但是,我想他身體應該不好。他以前過得太糟了。吸了太多倫敦的煙塵,都吃不下飯了。但是,我倒是挺想看看他家的廚房是啥樣子。”
“那他叫什么名字?”
“啊呀!這你可難倒我了!他那名字,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念得出來,女人也不行,只能用筆寫,還得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才寫得出來。是字母X開頭的,除非肚子里裝上鐘表組件,否則誰發得出那樣咔噠咔噠的音呢?不過我可以寫給你看——他的信里都是這么寫的。”郵差于是拿手杖在地上寫出了一個名字。
“馮·克桑滕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