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燒開水——很多水。”
- 帕特·霍比系列故事
- (美)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 4090字
- 2020-10-27 10:31:30
《時尚先生》(1940年3月號)
帕特·霍比坐在編劇大樓他的辦公室里,看著自己上午的工作,他剛剛從腳本部回來,正做一份“打磨工作”,現如今,他也只能干這種工作。一個亂七八糟的片斷需要趕緊修改,但是,“趕緊”這個詞既沒有讓他害怕也沒有激發他的靈感,因為從三十歲起,帕特就一直呆在好萊塢——現在他四十九歲了。他今天上午做的所有工作(除了改動少許臺詞,這樣他就可以聲稱是他自己寫的)——實際上他所創作的全部文字只有一個祈使句,由一個醫生說的。
“燒開水——很多水。”
這是一句很好的臺詞。剛讀到這部腳本,他腦子里就想出了這句完整的臺詞。在古老的默片時代,帕特會把它用作對白字幕,然后他就暫時不用為人物對話而煩心了,但是在這場戲里,他還要替其他人想幾句對白。什么也想不出來。
“燒開水,”他自言自語地重復,“很多水。”
“燒開”這個詞讓人迅速而愉快地聯想到餐廳。這也是虔誠的聯想——對帕特這樣的老家伙來說,吃午飯時跟他坐在一起的人,比在辦公室里聽他口述的人,在交往時更為重要。正如他經常說的那樣,這不是藝術——這是一個行業。
“這不是藝術,”帕特對正在走廊飲水機前悠閑地喝水的馬克斯說,“這是一個行業。”
馬克斯及時扔給了他這根夠他啃三周的骨頭,周薪是三百五十塊錢。
“說說看,帕特!你還有什么要寫在紙上的東西嗎?”
“哎,我已經寫了一些東西,我要讓它們——”他說出了一種熟悉的生物功能,還有點令人吃驚地保證,那會在劇院里上演。
馬克斯試著估量他的誠意。
“現在想讀給我聽聽嗎?”他問。
“還是不要吧。不過,如果你懂我的意思,這部腳本具有古老的勇氣。”
馬克斯滿腹狐疑。
“哦,加油吧!還有,如果你遇到什么醫學上的障礙,去急救站請醫生幫忙核對一下吧。腳本得正確無誤才行。”
巴斯德[14]的精神在帕特的眼睛里堅定地閃耀。
“保證正確無誤。”
與馬克斯結伴步行穿過片場,他感覺很好——因此他決定粘著這位制片人,跟他一起在大桌子旁邊坐下來。可是,馬克斯嘟囔了一聲“回頭見”就溜進理發店,他的如意算盤泡湯了。
帕特曾經是大桌子上的常客;在他的鼎盛時期,經常到主管們的私人餐室里吃飯。作為資格較老的好萊塢人,他懂得他們的玩笑、他們的虛榮、他們的社交系統以及該系統的快速波動。然而現在,大桌子上有太多新面孔——那些面孔用常見的好萊塢式懷疑目光看著他。而在小桌子旁邊,坐在那兒的年輕編劇們似乎對待工作一絲不茍。至于隨便在什么地方坐下來,即使和秘書或者臨時演員在一起——帕特倒寧愿抓個三明治在角落里吃。
他繞道去了紅十字站,想找醫生。一個女孩,護士,正站在掛墻鏡前匆匆忙忙地涂口紅,她回答,“他出去了。有什么事嗎?”
“噢。那么我以后再來吧。”
她涂好了口紅,立刻轉過身來——年輕的臉龐鮮艷而生動,還掛著明媚動人撫慰人心的微笑。
“斯泰西小姐可以為您效勞。我要去吃午飯了。”
他體會到一種久違的感覺——從他有妻子的那段時光遺留下來的——那就是,邀請這位小美人共進午餐可能會惹麻煩。不過,他很快想起來自己現在并沒有妻子——兩任前妻都放棄了贍養費要求。
“我在改編一部醫療片,”他說,“我需要幫助。”
“一部醫療片?”
“還在寫腳本——創意和醫生有關。聽著,我請你吃午飯吧。我想請教你幾個醫療問題。”
護士遲疑了一下。
“我不知道行不行。這是我第一天到這兒工作。”
“沒關系,”他向她保證,“電影公司很民主;大家都是普通人——上至大人物,下至道具工,都很平等。”
在他們去吃午飯的路上,他和一個男明星打招呼并得到了回應——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華麗高調地證明了這一點。而在餐廳里,他們好不容易才被安排在大桌子附近,他的制片人馬克斯·利姆抬起頭來,做了一個“恍然大悟”的細微表情,還眨了眨眼。
護士——她的名字是海倫·厄爾——急切地四處張望。
“我沒看見什么人啊!”她說,“除了,噢,羅納德·考爾曼[15]在那兒。羅納德·考爾曼怎么看起來那樣啊,我剛才沒認出來。”
帕特忽然指著地板。
“還有米老鼠呢!”
她跳起來,帕特被自己開的玩笑逗樂了——但是,海倫·厄爾已經兩眼閃閃發光,正盯著穿戲服的臨時演員,他們擠滿了整間大廳,到處都彌漫著第一帝國[16]的斑斕色彩。看到她的注意力轉向那些無足輕重的人,帕特受了刺激。
“大人物就在隔壁這一桌,”他莊嚴而渴慕地說,“導演和所有大人物,除了高層以外。他們可以叫羅納德·考爾曼熨褲子。我通常坐在那兒,但是他們不想要女士。當然,僅僅在吃午餐的時候。”
“噢,”海倫·厄爾說,很有禮貌卻無動于衷,“做編劇肯定也很奇妙吧,自然也非常有意思。”
“做編劇有其獨到之處。”他說。多年來,他始終覺得那是牛馬不如的悲慘生活。
“你說想問我關于醫生的問題,什么問題啊?”
現在又要辛苦工作了。帕特想起那個故事的時候,腦子里仿佛有個東西啪嗒一聲折斷了。
“哦,馬克斯·利姆——我們對面的那個人——馬克斯·利姆和我有一部關于醫生的腳本。你知道吧?就像是一個醫院電影?”
“我知道。”過了一會兒,她補充說:“這就是我參加培訓的原因。”
“我們得讓腳本正確無誤才行,因為有上億人檢查是否屬實。是這樣,腳本里的這個醫生告訴他們去燒開水。他說,‘燒開水——很多水’。我們想知道,然后人們干什么呢。”
“哎呀——他們可能燒水吧。”海倫說,這個問題把她搞得有點糊涂,然后她又問:“他們都是什么人啊?”
“哦,某某人的女兒、住在那兒的人、一位律師,以及那個受傷的人。”
海倫沒有馬上回答,她在努力消化這句話。
“——還有另一個家伙,我打算刪掉。”他說完了。
兩人的談話暫時停了下來。女服務生放下金槍魚三明治。
“哦,醫生發號施令的時候,大家必須服從。”海倫確定。
“唔。”帕特的注意力已經游蕩到了大桌子旁邊一個古怪的小場景,他心不在焉地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
“我也沒有。”
大桌子旁邊站著一個臨時演員。那是個俄羅斯哥薩克人,留著兇猛的小胡子。他站在那兒,一只手放在一把空椅子的椅背上,椅子放在導演佩特森和制片人利姆中間。
“這兒有人嗎?”他問,帶著濃重的中歐口音。
大桌子邊上的所有面孔忽然都盯著他看。直到第一眼看到他以后,大家還在猜測他肯定是某位著名演員。然而他不是——他穿的彩色制服在大廳里星羅棋布。
坐在這張桌子上的某個人說:“那兒有人了。”但是,那人拉出椅子坐下了。
“得找個地方吃飯。”他說,還咧著嘴笑。
附近桌子上的人都打了一個冷顫。帕特·霍比半張著嘴巴,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仿佛有人在《最后的晚餐》上用蠟筆畫了唐老鴨。
“看那邊,”他建議海倫,“看看他們怎么對付他吧!好家伙!”
坐在大桌子上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制片經理內德·哈曼打破了沉默。
“這張桌子預定了。”他說。
正在看菜單的臨時演員抬起頭來。
“他們告訴我隨便坐。”
他招呼女服務生——她猶豫不決,試圖在上司們的表情中尋找指示。
“臨時演員不在這兒吃,”馬克斯·利姆說,依然彬彬有禮,“這張桌子是——”
“我得吃飯啊,”哥薩克人固執地說,“他們一直在拍這部臭烘烘的大雜燴,我差不多連著站了六個鐘頭,現在我得吃飯啊。”
附近桌子上的人也沉默了——從帕特的角度看,視野之內的一切似乎都懸在半空中。
臨時演員疲倦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是誰編出來的——”他說——馬克斯·利姆坐在椅子上,向前探著身子——“但是我看過很多好萊塢拍的爛雜碎,這部最惡心了。”
——帕特坐在桌前,心想,為什么他們不做點什么呢?把他打趴下,把他拖出去。要是他們自己膽小怕事,可以叫電影公司的警衛來。
“那是誰呀?”海倫·厄爾天真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我應該認識的人嗎?”
帕特正聚精會神地聽馬克斯·利姆說話,馬克斯憤怒地提高了嗓門。
“站起來,從這兒滾出去,老兄,快點滾出去!”
臨時演員皺了皺眉。
“誰在跟我說話?”他問。
“等著瞧吧。”馬克斯對整張桌子呼吁,“庫什曼在哪兒——人事部的家伙在哪兒?”
“你敢動我試試,”臨時演員說,把他的劍柄高舉到桌面以上,“我就拿這把劍對你不客氣。我知道我的權利。”
坐在這張桌子上的十幾個人全都驚呆了,完全不知所措,雖然他們的薪水相當于一小時一千美元。電影公司的一個警衛聽到風聲,知道出事了,出現在遠處的門口,開始用胳膊肘推搡著要穿過擁擠的大廳。而另一位導演,大杰克·威爾遜,立刻站起來,繞著桌子走過來。
但是,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帕特·霍比忍無可忍,他跳起來,從附近的送餐架抓起一個又大又重的托盤。邁了兩大步,他趕到鬧劇現場——用他四十九年來的全部力量,舉起托盤砸在臨時演員頭上。臨時演員正要站起來對付威爾遜的危險攻擊,這一下剛好全砸在他的臉上和太陽穴上,他轟然倒地時,頭上十幾道紅線透過重重的油彩躍入眾人眼簾。他砰的一聲側身倒在椅子之間。
帕特氣喘吁吁地站著——手里抓著托盤。
“骯臟的卑鄙小人!”他大叫,“他以為是在哪兒——”
電影公司警衛擠了過去,威爾遜也擠了過去——兩個驚惶失色的人,原本坐在另一張桌子旁邊,也沖了上去,觀察形勢。
“這是惡作劇!”其中一個大喊,“那是編劇沃爾特·赫里克,這是他的電影啊!”
“天啊!”
“他在跟馬克斯·利姆開玩笑呢,這就是惡作劇,我敢肯定!”
“把他抬出去吧……快找個醫生來……當心,那邊!”
海倫·厄爾立刻急匆匆地趕過來。有人把沃爾特·赫里克抬了出去,放在一塊空地上。還有人嚷嚷:“這是誰干的?誰打了他的頭?”
帕特松開手,場面一片混亂,沒人注意到托盤滑落到椅子上的聲音。
他看見海倫·厄爾在用一堆干凈的餐巾敏捷地處理那人的頭部。
“為什么他們非得這么對他?”有人大喊。
帕特瞥見了馬克斯·利姆的眼睛,但是在那一刻,馬克斯剛好把目光移開。帕特覺得很不公平。在這場真實或者虛構的危機中,他獨自一人行動了。他獨自一人對抗那人,而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卻容許別人侮辱和辱罵他們。而現在,他將不得不接受懲罰——因為沃爾特·赫里克既有權勢又深受愛戴,他寫的熱門劇在紐約紅極一時,而且周薪有三千塊錢。怎么可能有人猜到這是惡作劇呢?
很快,醫生來了。帕特看見他對女經理說了什么,然后,她用尖厲刺耳的聲音差遣女服務生,她們像落葉一樣散開,匆忙朝廚房走去。
“燒開水!很多水!”
這幾個字落在帕特沉重的靈魂上,荒涼而虛幻。然而,即使他現在直接得知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也不認為自己還能有機會從那兒開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