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德古拉的客人
- 德古拉的客人:怪誕故事集
- (愛爾蘭)布萊姆·斯托克
- 7841字
- 2020-10-27 11:22:12
我們登上馬車準備啟程,此時慕尼黑陽光燦爛,空氣中洋溢著初夏的喜悅。我們正欲出發時,德爾布呂克先生(我所投宿的四季酒店的管事)[1]帽子也沒戴就走到了馬車旁,祝我旅途愉快后,握著車門把手對著車夫說:“記住天黑前務必趕回來。雖然天還亮著,但北邊吹來的風有些強,可能會有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不過我相信你不會回來太晚的?!彼χ^續說道:“你知道今晚會發生什么?!?
約翰嚴肅地回答道:“是的,先生?!盵2]他摸摸帽子,向德爾布呂爾先生致意后,迅速駕著馬車出發了。駛離小鎮后,我示意約翰停車,“約翰,今晚會發生什么?”
他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簡短地回答道:“沃爾普吉斯之夜?!盵3]接著掏出表,一塊蘿卜大小的老式德國銀表,皺了皺眉,不耐煩地聳了聳肩。我意識到他這是在含蓄地向我抗議這不必要的延誤,于是又坐回了車廂,示意他繼續前進。他迅即繼續駕車趕路,像要彌補剛才耽誤的時間。馬兒時不時地甩頭,不安地朝空氣中嗅著。每當這時,我都警惕地觀察四周。我們正穿越高原,道路兩邊荒無人煙。行進途中,我瞥見一條少有人走的岔路,似乎從一個小山谷中蜿蜒而出。這岔路很是吸引我,我顧不得可能會惹惱車夫,讓他停車。當他拉住韁繩停下后,我告訴他我想走那條路。他找了各種借口推脫,邊說邊不停地在胸前劃十字。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問了他許多問題。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還不停地看表以示抗議。最后,我說:“約翰,我非常想走這條路。如果你不想跟來的話我不強求,但你得告訴我,為什么你不愿意。我就想知道原因?!彼杆偬埋R車,閃身落地,讓我明白了他的決絕。他富有感染力地伸出雙手,請求我別走那條路。用夾雜著德語的英語向我解釋著,里頭的英語單詞讓我勉強明白了大意。他似乎總是欲言又止——很明顯,一想到什么他就感到恐懼。但每次話到嘴邊都咽了回去,只是劃著十字呢喃道:“沃爾普吉斯之夜!”我試著和他爭辯,但我不會德語,很難跟他辯論。他自然占了上風,盡管開始時生澀地說著磕磕絆絆的英語,可總是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突然變回德語。每當這時,他都會不時地看表。馬兒也開始變得不安,呼哧呼哧吸著氣。這時,他的臉色開始變白,驚恐地環顧四周,突然跑上前,拉住韁繩把馬牽到了二十英尺開外的地方。我跟了上去,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他又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指著我們離開的方向,又把馬車調轉到另一條路的方向,示意這是個十字路口,他先用德語然后又用英語說道:“那兒葬了些人——那些自殺的?!?
我想起來人們有在十字路口埋葬自殺者的舊習俗:“啊!我明白了,自殺,可真有意思!”但我始終不明白為什么馬兒會受到驚嚇。
我們說話時,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嗷嗚”的一聲低吼。馬兒們聽了十分不安,約翰趕緊上前安撫它們。他臉色慘白,說道:“聽上去像是一頭狼——但現在這附近沒有狼了?!?
“沒有了嗎?”我問道,“城市附近早已沒有有狼出沒了嗎?”
“那是很久前的事兒了,”他說,“以前春天和夏天時這兒有狼。但寒冬降雪后狼群就待不久了?!?
烏云快速劃過天空,天色漸暗,一股涼意撲面而來。他撫摩著馬兒,想讓它們安靜下來。不過一眨眼,太陽又出來了,恢復了燦爛。約翰抬起手搭在眼睛上向遠方眺望:
“暴風雪很快就要來臨了。”他看了看表,徑直走去抓緊了韁繩,因為馬兒們仍不安地踏著地,晃著腦袋。他爬上座位,似乎在示意該重新啟程了。
心中有些執拗,我沒有立即上馬車。
“告訴我,這條路通向哪里?”我指著路問道。
約翰又劃了個十字,默默禱告后回答道:“那是邪惡的。”
“什么是邪惡的?”我問。
“村莊?!?
“那么那邊有個村莊咯?”
“不,不是的,那里幾百年來都荒無人煙?!蔽业暮闷嫘谋患ち似饋?,“但你說那里有個村莊?!?
“曾經有?!?
“現在呢?”
接著,他用德語夾雜著英語講了一個冗長的故事,兩種語言如此混亂地組合,以致于我沒有搞清楚他的確切意思:幾百年前,那兒的人死后被葬入墳墓。后來人們卻聽到地下有聲音,挖開墳墓后竟發現尸體臉色紅潤,嘴邊還帶著血。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是的,還有靈魂!說到這兒他又劃了個十字),全村的人們便向其他地方逃去,逃往生者安樂、逝者安息之地,死者并不——并不會是那樣的地方。他顯然很害怕說出最后這句話,接著越說越激動,仿佛沉迷在想象之中。到最后幾近崩潰的邊緣——他臉色慘白,渾身冒汗,不停地戰栗,不時地環顧四周,好像他所恐懼的那些事情即將出現在這陽光明媚的平原。最后他痛苦絕望地尖聲叫道:
“沃爾普吉斯之夜!”并指著馬車示意我趕快進去。這時,我渾身上下的英國血液卻因此而沸騰,我往后退了一步,說:“你害怕了,約翰,你害怕了。那你駕車回家吧,我自己走回去,走路對身體好?!避囬T開著,我從座位上拿起橡木手杖——這是我在假期短途旅行時的必備之物——然后關上門,指著慕尼黑的方向對他說:“回家吧,約翰,沃爾普吉斯之夜嚇不倒英國人?!?
馬兒此刻更是前所未有地煩躁,約翰設法控制著它們,同時還激動地祈求我不要做傻事。我同情這個可憐的家伙,他看上去懇切極了,可我卻忍不住想笑。現在他脫口而出的已經沒幾個英語單詞了。他焦慮過頭,都忘了英語是他唯一能讓我明白的語言。他用德語不停地解釋,我有些不耐煩。我指向慕尼黑的方向,說:“回家吧!”然后自個兒回頭沿著十字路走向了山谷。
約翰做了個無奈的手勢,掉轉馬車,向慕尼黑駛去。我倚著手杖目送他遠去。他先是沿著路緩緩地駛了一陣,隨后從山頂上走下來一個高大消瘦的男人。由于隔得太遠,我看得不太真切。只見那男人靠近馬的時候,它們撅起蹄子亂蹬,恐懼地嘶鳴起來。約翰沒法控制住它們,馬兒們撒開腿瘋了一般地順著大路跑遠了。漸漸看不到馬車了,我四下里尋找剛才那位陌生人,他也不見了。
我輕松地向約翰不愿進去的山谷深處走去。我完全瞧不出他反對進來的理由,雖不曾留意走了多久多遠,但敢說至少有幾個小時了,任何居所和人影都沒看到。這地方一片荒蕪。我一直沒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前方拐彎處出現了一片叢林,才意識到在不知不覺中這片荒涼之地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坐下來稍事休息,舉目環顧四周。此時的天氣已經比我剛開始走時要冷得多,頭頂還時不時盤旋著隱約的嘆息聲,像含混的咆哮聲。我抬起頭,注意到高空中濃厚的烏云正飛快地從北往南飄去。預示著暴風雨即將來臨。我有些冷,應該是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坐下休息才會這么覺得的吧。接著,我又踏上了旅途。
如今我走過的風景更加別致。雖然沒有什么特別突出的東西,但景致融合在一起卻顯得如此美麗。美景宜人,不知不覺間竟過去了很久,直到漸濃的夜色襲至眼前,我才猛地意識到該尋找回家的路了。天色已暗,氣溫很低,空中的烏云更加黑暗。遠處傳來了嗥叫,其間似乎還夾雜著車夫所說的神秘的叫聲。我猶豫了一下。不過我可是告訴過車夫要去看看那座荒涼的村莊的,于是又繼續向前走去?,F在到了一個開闊的村子,群山環繞四周。自山坡延伸進平地上的村子里,長著各種樹木。山側一簇簇灌木草叢點綴其中,小斜坡和洞穴隨處可見。我順著蜿蜒的道路看去,村莊蜿蜒至其中一簇最濃密的樹叢中,并消失其后。
這時,氣溫陡然下降,竟下起雪來。我想起已在這陰森的村莊不知走了多少英里,于是趕緊加快步伐,想到前面的樹林里尋一個避雪之地。天色愈暗,雪勢愈大,前方的路和四周都被白雪覆蓋,就像一張雪白的地毯閃耀著,遠處的地平線消失在模糊的景象中。這里的路雜草叢生,路邊路面枝椏橫生,不久我發覺走岔了路,再也踩不到堅實的路面,而是在雜草和青苔中越陷越深。狂風愈發猛烈,風勢更大了,我不得不順風而跑??諝饫涞南癖M管剛才我一直在前進,此時卻也漸漸吃不消了。偌大的雪花落下,在我身旁快速飛舞,形成旋渦,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天空中時不時劃過猛烈的閃電,割得七零八落。借著閃電瞬間的光,我瞥見前面有片小樹林,紫杉和柏樹居多,都覆蓋著皚皚的白雪。
很快,我就在樹林里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避一避的地方,這兒比較安靜,風刮過頭頂的嗚嗚聲格外清晰。昏暗的風暴與漆黑的夜色交織在一起。不久以后,風暴像是逐漸停止了,只殘留下一陣陣猛烈的喘鳴聲和狂風呼嘯之音。周圍時不時傳來詭異的狼嚎,和其他類似的聲音一起傳出回響。
天空中飄蕩著層層烏云,不時透出一絲絲零散的月光。借著月光,我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濃密的紫杉和柏樹邊上。雪終于停了,我從樹下走出,想仔細看看附近的情況。走過許多古老的建筑,我感覺在這其中也許會找到一所破敗的房子讓我待上一會兒歇歇腳。我繞著樹林的邊緣走,看到了一圈低矮的墻,順著墻走,很快發現了出口。這里的柏樹成兩排生長,形成了一條走廊,通往一個正方形的建筑物。然而,我剛看見這景象,空中的烏云飄過又遮住了月亮。我只好在黑暗中順著路向前走。風力越來越猛了,我邊走邊哆嗦,但又想著找到房間避一避,于是只得摸索著前行。
周圍突然一片寂靜,我便停下了腳步。暴風雪過去了,大自然陷入一片沉寂,我的心臟似乎也停止跳動。旋即,月光穿透了云層。我正身處墓地,眼前的方形物體原來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墳墓。大雪將這墳墓完全蓋住了,整座墳墓白雪皚皚。月光下,暴風雪大有卷土重來之勢,風呼嘯著,像無數只猛犬或野狼在低聲長嚎。我感到非常害怕,身子明顯變冷,漸漸地,寒氣似乎將我的心也攫住了。月光如水,傾瀉在大理石墳墓上,暴風雪再次來臨的征兆愈加強烈,來勢洶洶。我在某種魔力的驅使下向墳墓靠近,想弄清它究竟是什么東西以及為何這里只有這一座墳墓。我繞著墳墓走了一圈,只見那多立克風格[4]的墓門上用德文寫著:
1801年
來自施蒂里亞[5]的
伯爵夫人德·格拉茨
長眠于此
這座墳墓由一些大石塊組成。墳墓的頂上,堅硬的大理石中間似乎嵌了一枚大鐵釘或一根鐵棍子。我走到墳墓后面,墓石上用大大的俄文字母刻著——
“逝者之生命永不止息?!?
這整件事如此詭異而神秘,把我嚇了一跳,這使我頭暈目眩。我頭一次感到要是自己當初聽了約翰的話該多好。就在這時,我腦中竟莫名地閃過一個念頭——今晚就是“沃爾普吉斯之夜”!這個念頭令我萬分震驚。
民間流傳著一個迷信:“沃爾普吉斯之夜”來臨之時,便是魔鬼們的狂歡夜——墳墓的門紛紛開啟,死去的人來到地上,四處游蕩。那時便是世界上所有惡靈的盛宴。幾個世紀前,這里曾是一座人煙稀少的村莊,正是約翰之前特意避開的地方,自殺之人埋葬之處,也是我現在獨自身處的地方。猛烈的暴風雪再次襲來,厚厚的白雪將我覆蓋。我凍得瑟瑟發抖,男子氣概也蕩然無存。為了不讓自己因為恐懼而崩潰,我鼓起勇氣,回想曾經接受過的哲學觀點和宗教信仰。
這時突然刮起了一陣極其可怕的龍卷風。頓時地動山搖,猶如萬馬奔騰。風暴張開它冰冷的翅膀卷土重來,不過這回不是下雪,而是下起了碩大的冰雹。這冰雹的威力如同巴利阿里[6]的吊運工人揮舞的皮鞭那樣猛烈,把柏樹的枝干和枝葉都給打掉了,好像它們不過是些直立的玉米。柏樹下也就不能再待了。我便沖向最近的一棵樹,不過很快就不得不走了?,F在我在這里唯一的容身之所就是大理石墳墓那深陷進去的多立克式的門洞。我蜷縮在那扇青銅大門前,冰雹撞擊在門上,似乎給了我一絲安慰——只有當冰雹從地上彈起來,碰到大理石邊沿時,我才會被砸到。
我靠在門上時,門輕輕地動了一下,朝里面開了。在這樣肆虐的風暴里,即使有一處墳墓可以容身也是好的。我正打算走進去時,天空中出現了一道叉形閃電,把整個天空都照亮了。就在那一瞬間,我這個活人朝漆黑一片的墳墓里望去——一個美麗的女人似乎正睡在一口棺材上。她的臉頰圓潤,嘴唇鮮紅。這時,頭頂上一陣雷聲隆隆,我好像被一個巨人的手抓住了,再次被扔進了風暴里。整件事太過突然,乃至我生理上和精神上都還沒意識到,冰雹就已經砸過來了。同時,我有一種奇怪而強烈的感覺:這里不止我一個人。我朝墳墓望去。就在這時,又一道令人目眩的閃電劃過,這道閃電似乎打到了墳墓頂上的那根鐵棍,順著鐵棍穿過了整塊大理石,大理石因此炸裂了,形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那死去的女人從火焰中掙扎著站了起來,不過她那痛苦的尖叫聲很快就被隆隆的雷聲給淹沒了。最后在我耳邊回蕩的便是這兩種可怕的聲音,之后,我又被巨人的手抓住并拖走了。冰雹不斷地砸向我,狼群的嚎叫引起陣陣回聲。最后,我依稀看到一個白色龐然大物在移動,仿佛周圍墳墓里所有沉睡的幽靈都被喚醒了。冰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令我置身于白色混沌之中。那些幽靈正穿過這片混沌,朝我逼近。
我漸漸恢復了一些意識,接著是一陣可怕的疲倦感。有一段時間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之后才慢慢恢復知覺。雙腳陣陣疼痛,動彈不得,像是麻了。脖子后面,整根脊椎骨還有耳朵那兒一片冰涼,也麻了,卻還感覺得到痛楚。我的胸腔里卻有一股令人愉悅的暖流。這簡直就是一場噩夢——我身體的噩夢,如果我可以這樣來形容的話。我的胸口像是有什么沉重的東西壓著,連呼吸都很困難。
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持續了許久才消失——中途我肯定昏睡了過去。接著,某種惡心的感覺襲來,和暈船剛開始的感覺很像,還有一種想要掙脫什么的強烈欲望,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四周一片沉寂,仿佛整個世界都陷入沉睡或已經死去,唯一打破這片沉寂的是某種動物的喘息聲,它正向我逼近。喉嚨那里有一股暖流,有什么東西在刮擦喉嚨,接著我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某種巨大的動物正壓在我身上,舔我的喉嚨。我的心一沉,熱血涌上了腦門。出于天生的謹慎,我一動不動地躺著,但這野獸似乎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它抬起了頭。我微微睜開眼,那是一頭巨狼,碩大的眼睛像兩團火焰在燃燒。白色的尖牙在血盆大口的襯托下閃著異樣的光芒,灼熱刺鼻的呼吸越來越近。
接下來,我就什么都記不得了。之后,我聽到一陣低沉的咆哮,之后是狼嚎,周而復始。接著,許多人齊聲喊著:“喂!喂!”,似乎是從極遠處傳來的。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循聲望去,可墓地擋住了我的視線。那頭狼還在詭異地嚎叫。這時,一道紅色的光在柏樹林周圍移動,仿佛在追尋那聲音。聲音越來越近,狼嚎也愈加急促、響亮。我不敢發出一點聲音,也不敢動。我躺在一片黑暗之中,周圍是白色的冰雪,紅色的光越來越近。接著,樹林的那一頭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一群人舉著火把騎馬過來了。那頭狼從我胸口起來,朝墓地走去。他們中的一個人(根據頭盔和長軍事斗篷看,應該是一隊士兵)舉起一把卡賓槍[7]對準了我,他的同伴把他的手臂往上推了下,子彈恰好從我頭頂上掠過。他顯然是把我當成那頭狼了。就在那頭狼打算逃跑之際,另一個人舉起槍瞄準了它,之后是一聲槍響。然后,這支隊伍疾馳前進,一些朝我這個方向過來,另一些則追著那頭狼,消失在了白雪皚皚的柏樹林里。
他們越來越近,我努力想移動自己的身體,卻動彈不得,但周圍發生的一切我都聽得見,看得到。兩三個士兵從馬上一躍而下,在我身邊蹲下。其中一個托起我的頭,把手放在我左胸口上。
“好消息,弟兄們!”他喊道,“他還活著!”
接著,他們往我喉嚨里灌了一些白蘭地。我便有了些力氣,眼睛能夠完全張開了?;鸸夂腿擞霸跇淞掷镩W動,士兵們互相叫喚。他們一邊恐懼地叫喊著什么,一邊朝我走來。另一些人像被惡魔附身一樣亂哄哄地從墓地里出現,他們手中的火把閃著耀眼的光芒。最后一批士兵來到時,我周圍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問他們:
“你們找到那東西了嗎?”
一個人匆忙答道:
“沒有!沒有!我們趕緊走,趕緊!這地方不能待,況且今天是‘沃爾普吉斯之夜’!”
“那是什么東西?”士兵們此起彼伏地問道。答案五花八門,無一確定,彷佛是出于想一吐為快的沖動,卻因為恐懼而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
“那東西——那東西確實是……”一個人含糊不清地說著,顯然慌了神。
“那是一頭狼,但又不像是狼!”另一個人因為害怕連聲音也在抖。
“只有神圣的子彈才能對付他,不然就是在瞎忙活。”第三個人較為鎮定。
“碎裂的大理石上有血跡,”又一個人停頓了下說道,“不可能是閃電干的吧。那個人——還活著嗎?看他的喉嚨!看啊,弟兄們,原來那頭狼一直都壓在他身上給他取暖啊?!?
一位軍官看著我的喉嚨說道:
“他說得沒錯,喉嚨沒破,這說明什么?要是沒有這頭狼一直在那兒嚎叫,我們是不可能發現他的?!?
“那頭狼怎么樣了?”托著我頭的那個人問。這個人看上去是這群人里最為鎮定的一個了,因為他的手絲毫沒有發抖,非常鎮靜。他的袖子上別著一枚海軍軍官的v形臂章。
“它回自己的窩里去了?!绷硪粋€人說道。這人長著一張長臉,面色蒼白,他一邊顫抖,一邊恐懼地朝四周掃了一眼?!澳抢飰災购芏?,它也許就躺在其中的一個墳墓里面。來啊,弟兄們,趕緊的!我們快點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位軍官一邊扶我坐起來,一邊命令幾個士兵把我放到馬背上。他跳上馬,坐在我身后,用雙臂攬著我,下令士兵們繼續前進。我們便調轉方向,整齊劃一地迅速駛離了墓地。
可我的舌頭這會兒還是不聽使喚,只能保持沉默。中途我肯定是睡過去了。接下來,我在兩個士兵的攙扶下坐了起來。這時,天差不多已經大亮了。北邊一縷紅色的陽光映在殘雪上,像一條由鮮血鋪就的小徑。那位軍官叫他手下的士兵們不要把看到的說出去,就說他們發現了一位素不相識的英國人,旁邊守著條大狗。
“狗?那肯定不是狗,”一個滿臉恐懼的士兵插嘴道,“狼長什么樣我還是知道的?!?
那位年輕的軍官冷靜地說:“我說了是條狗?!?
“狗?”另外一個人諷刺地復述道。太陽此刻已經升起,他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指著我說:“看他的喉嚨,那會是一條狗干的嗎,長官?”
我本能地抬手去摸喉嚨,剛碰到便痛得大叫。士兵們圍過來想看個究竟,一些人從馬上跳下,這時傳來那位年輕軍官鎮定的聲音:
“我說了,是狗。如果是別的什么,我們就該被人笑了?!?
接著,我跨上了一匹馬,坐在一位騎兵身后。我們一塊來到了慕尼黑的郊外,碰到了一輛迷路的馬車。我搭上這輛馬車,駛向了四季旅館。年輕的軍官在旁邊護送我,一個騎兵騎著馬跟在我后面,剩下的人都朝營地進發了。
我們抵達旅館時,德爾布呂克先生飛快地沖下臺階來接我,很顯然,他一直在留意外面的動靜。他熱情地抓住我的雙手,領我進去。軍官向我敬了個禮,轉身打算離開。我看出他要走,卻還是堅持要他來我住的房間坐坐。我請他喝了一杯,衷心地感謝他和他的弟兄們救了我一命。他只說了寥寥數語,說他也非常高興,還說德爾布呂克先生打從一開始就變著法子讓每位參與搜救的人高興。聽到這些客套話,德爾布呂克先生笑了笑,軍官說他有事在身便告辭了。
“可是,德爾布呂克先生,”我問道,“為什么是這些士兵來找我,他們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他聳了聳肩,仿佛在說這算不了什么,接著說道:
“我去求我以前的團長幫忙,請他派給我一些自愿參與這次搜救的士兵,他便批準了我的請求。我真是運氣太好了?!?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不見了的?”我問道。
“約翰到這兒的時候,馬車已經不成樣子了。半路上,馬受驚跑了,馬車發生了側翻?!?
“可你不會因為這個就派出一隊士兵來找我吧?”
“哦,當然不會了!”他回答,“約翰沒到這兒之前,我就收到了一份德古拉伯爵發來的電報,他就是你要造訪的人?!闭f完,他從口袋里掏出那份電報,遞給我,上面寫著:
比斯特里察[8]
請照顧好我的貴客——對我而言,他的安全是重中之重。若他發生了不測,比如失蹤了,請不遺余力去找他,確保他的安全。他是一位英國人,熱愛冒險。大雪、狼群和黑夜常招致危險。若你擔心他遭遇不測,請即刻去找他。到時我會重金酬謝你。
——德古拉
我手握這份電報的同時,整個屋子天旋地轉,要不是細心的德爾布呂克先生來找我,我可能已經死了。這整件事太奇怪了,簡直難以想象,我感覺自己正被某種邪惡力量玩弄于股掌之中,一想到這個,我就萬念俱灰。我確實受到了神秘之人的保護。千鈞一發之際,來自遙遠國度的一份電報救了我,不然我早已被暴風雪所掩埋,被野狼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