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復(fù)沉默，邵府大廳上，邵父踱步不停，邵母已是潸潸之狀。

邵父終于停下腳步，面色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困惑之色也蕩然無存。不知不覺中，他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邵父穩(wěn)穩(wěn)地平聲說道：“羽兒，最近一年來，我們這邊亂黨叛賊甚多，官府十分重視，我們不可心存僥幸。你在這里待下去危險，這樣，你立馬收拾行李，待會就出發(fā)前去你舅舅在的醴陵，你好歹也有御筆欽賜的進士出身榜卷，無論有沒有這官職，總能混出些名堂來。我們這邊你有空回來看看就好。”

霎時間，邵羽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為什么？”他的腦海不斷地自問，不住地飛轉(zhuǎn)思考，在短短的一兩個時辰，自己的命運，整個邵府的命運，竟然已經(jīng)發(fā)生改變，直至邵父現(xiàn)在說出這番話，邵羽仍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但邵父明白，如果現(xiàn)在還留戀這一官半職，還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對事情后果的錯誤估計，整件事情就會朝更意想不到的方向發(fā)展。

“你快走吧。”

平淡的語句傳入邵羽耳中，他還在反應(yīng)著這半天來的巨變，仍試著證明父親的荒唐。

邵羽眼神開始凌亂，他顫聲說道：“爹，我考取功名，無非是為了給府上，給您二老造福，但現(xiàn)在，你們要我為了自己，又離開你們？”邵羽閉上眼睛，搖頭道：“一定哪里想錯了，絕對不需要這樣！”

邵父咬了咬牙，面色一貫平穩(wěn)地拍了拍邵羽肩膀：“羽兒，男兒志在四方，你出去闖蕩幾年，說不定還是能為我們邵府謀福，這點不必多心，趕快去吧。”

“那爹娘，你們?yōu)槭裁从植桓易撸俊?

“這邵府傳下來幾百年，好歹是祖宗基業(yè)，我不能丟下來不管，至于你...孩子他娘，去那柜子里，拿出那東西來給羽兒看。羽兒，至于你，你大可出去闖蕩，不必待在這里一輩子。”

說這句話時，邵父也禁不住有些顫聲。而邵母更是臉色突變，“柜子里那東西...”她看丈夫仍是神色未變。“好...也是應(yīng)該的...”邵母忽然渾身顫抖，淚水止不住溢出眼眶。

邵羽只覺得萬分迷惑，對于自己的前路，邵府的命運都是思考不暇，現(xiàn)在連老父親口里說出來的話自己也有幾分聽不懂，似乎隱隱中有些自己絕沒想到的事就要在今夜發(fā)生，自己只感到從來沒有過如此失措，“什么東西要給我看？我為什么就可以拋下邵府，拋下你們二老不顧，爹，你何出此言？”

邵父點了點頭，微微有些激動，“孩子啊，你有這心意，我們也算知足了。你快走吧，其實你走了后，我們只要一概推說不知，官府前來追究不到責(zé)任，自然散去，我們反而安全。”

邵羽鑒言觀色，明白了父親言語中的虛實，他神情越發(fā)堅定，“不錯，這件事既然只是我一人之過，那如果我在這里，也就只讓我一人承擔(dān)就行。”

正在此時，門外想起一兩聲叩門聲。邵父臉色已變，吩咐下人和邵母等一起將邵羽推進后堂，讓人前去開門。

但侍衛(wèi)并未等主人開門，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斥問。

那仆人恭然回道：“不知道官爺找我家公子有何貴干？他白日里出去趕集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

“砰”的一聲，這仆人話音未落，便已經(jīng)從前院直飛入內(nèi)堂，撞爛了兩把椅子。

邵父這時候正站在廳堂，肅然道：“四位前來，看來不懷好意，我邵府歷來也出過些朝廷命官，二位要放肆，還得知道個度！”

兩名侍衛(wèi)依然面不改色：“邵家公子到底在不在府中？到底有沒有帶其他人回來？”邵父面色冷冷，“小兒絕不在府中。”

“他私通亂黨，暗害我們公務(wù)人員，我們只要帶他歸案伏法就行，你們只要配合，也不會動你們這里一人性命，否則...！”

邵父想道，官兵企圖殺害邵羽不成，最后好歹被那“亂黨”救走，這些人一出口卻就是誣害邵羽，顛倒黑白，可見無法無天之甚。邵父胸中有火，拂袖道：“說過了，小兒不家中！并且二位所言，哼！想必也不實，如果涉及到亂黨一事，這件事情也得上報巡撫，也容不得你們幾個作亂！”

這兩名黑衣侍衛(wèi)不再多言，只其中一人說了個字，“搜！”語罷，便在府上大肆破壞起來，廳上木椅，瓷具都被搗碎在地，連府上祖?zhèn)饕恍┟嫷纫脖M遭破毀，家丁仆侍等上前來阻撓，都被推翻，摔倒在地。

頓時，整個邵府一片混亂，哭鬧聲，器具破碎聲四起，打翻的燈頭引起的火光也逐漸染紅府上天空。

邵羽在屋中聽見侍衛(wèi)大舉破壞府上物品，不禁怒從心起，掙脫母親等人束縛，朝大廳沖去，“這些侍衛(wèi)這般胡作非為，就算真的要取走我性命我也是不能再忍了！”

說罷，邵羽沖到了廳上，邵母也只好一面嘴上阻撓，一面跟上來，這邵母看到侍衛(wèi)們作亂，也是一下怒從中來——自家邵府雖非大家門第，但是仍是有頭有臉，現(xiàn)在就被幾名侍衛(wèi)整的如此狼狽，還顏面何存！她抄起利器鈍器，顧不得那么多，也就一通亂揮，和他們干了起來。

邵羽剛到人群中，正好看到父親緊緊拉住那侍衛(wèi)，阻止他破壞府上祖宗的靈位臺，而那侍衛(wèi)一甩手，便將邵父甩脫在地。

邵羽雖然平時和邵父邵母之間不多情感交流，和他們平日里也是相處得謹慎內(nèi)斂。但此時看到畢竟自己的父親被如此對待，大怒道：“惡賊，不要傷害我爹！”，沖上前去就要動手。

那侍衛(wèi)看到邵羽，突然反應(yīng)了過來，臉上抹過一陣奸笑，就要朝他走去。此時，邵父看到此景，眼神中流露出了一股毅然決然的氣概，從地上一下爬起，用力抱住了那侍衛(wèi)的腿，大喊道：“羽兒，快逃命，這些侍衛(wèi)都已經(jīng)喪盡天良，絕不會放過我們，你快逃出去，有朝一日告發(fā)他們的惡行！”

邵羽見那侍衛(wèi)臉色突然猙獰，對邵父的糾纏頗為煩躁，似要先下殺手。“惡賊，有膽子就沖我來！”邵羽大駭，吶喊著正要著上前。

此時，邵羽卻突然感覺到一股極大的力量拼命拉住了自己，朝旁邊小屋扯去。邵羽一邊抗拒著這力量，一邊身子已經(jīng)有一半被拉進小屋里。

在這拉扯的余裕間，他只瞥見，那黑衣侍衛(wèi)面色厭煩地朝他父親的天靈蓋狠狠擊去！“不！”

這一擊下去，邵羽只感覺渾身瞬時空虛。他的身子繼續(xù)被拉進屋中，一瞬之間竟然絲毫無法出力抵抗。今夜之事，邵羽先前雖然也料到事情難以處理，但也沒想到整個邵府，自己的父母也都要身死人手，這時親眼看到父親慘死，剎那間覺得天昏地暗！

在逐漸變窄的視野中，邵羽看見，那侍衛(wèi)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但邵父依然抱住他的腿不放，那侍衛(wèi)只能一掌，又一掌...

在小屋的門關(guān)上的這短短一瞬間，邵羽只覺得時間開始凝固變慢。

他看到了最惡毒的神情出現(xiàn)在這黑衣侍衛(wèi)臉上；看到了整個邵府火光沖天，破敗不堪的模樣；看到了父親期許和釋然的眼神成為了父子間的訣別！

門關(guān)上了，那人拉著邵羽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又進入了一個內(nèi)室。邵羽緩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這人就是邵母。

邵羽不知道她一時間哪來那么大的力氣，并且是在她已經(jīng)負了重傷的身上。邵羽剛回過幾分神，就見他母親已經(jīng)癱軟下來，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把扶住母親，看到母親也受了重傷，眼中不禁溢出熱淚，叫道：“娘！你怎么了？”

不用多說，邵母顯然也是被那些侍衛(wèi)推搡中致了重傷。邵羽只覺得血沖了頭，又一把站起來，“這些侍衛(wèi)，我，我一定要和他們拼了！娘，你不要再阻止我！”

“孩兒，你要是還是個孝子，現(xiàn)在就聽我說！”

邵羽又扶住了氣力漸虛的母親。

到了這個時候，母親神情如此古怪，到底還要跟自己說什么？邵羽閉眼片刻，思緒已經(jīng)是說不出的雜亂，他咆哮道：“可是爹他已經(jīng)...娘，有再大的事你待會再講，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幫我父親報仇！”

“你報的了嗎？！”邵母顫聲喊道，眼中已經(jīng)含有淚光。

由于此時府上四處哭喊聲大起，所以一時間，這屋子還不至于被循聲找到。

邵羽盯著母親的眼睛，他點了點頭，“不錯，我如果報不了仇——那就和他們同歸于盡！我總不能身為人子，在父親臨死前還畏縮逃避！”

邵母兩行眼淚從頰間滑落，“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

邵羽停住，回過頭看著他“母親”。

“我也不是你親生母親！”

“你也不姓邵，你姓唐，你的真名叫‘唐羽’！”邵母的話如同一聲驚雷，打進了自己心中。他胸腔微微顫抖，嘴舌發(fā)干，他知道，自己即將聽到自己記事以來到現(xiàn)在，最為離奇，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段話！

“在你兩歲那年，你母親被仇人追殺，身受重傷。她逃到你母親我的老家去，在中原北部的一個小鎮(zhèn)上。”

“她當(dāng)時奄奄一息，只央求我們收下你，把你撫養(yǎng)成人。當(dāng)時我和你這個‘爹’，正好是香火難續(xù)，便將你接收了下來。起初我們擔(dān)心你調(diào)皮難養(yǎng)，或者是哪天回想起一些細枝末節(jié)，問及你出生時的事情...”

“誰知，你自小聰明懂事，也沒太記得你兩歲以前的事情，從沒提起過讓我們難以回答的事情。雖說，你可能是天性不歸此地，和我們交往中總是顯得拘束。但我們?nèi)谶@么過下來十幾年，你孝順聽話，我們也算過得其樂融融...”母親在此時此刻，說起這些，竟然還是會禁不住露出笑容。

唐羽盯著邵母的眼睛，只感到兩頰一冰涼，眼睛未眨，淚水便不自禁流出。

其實打記事起，唐羽就開始對自己的身世有了一些猜想，他總記得自己腦海中藏著的奇奇怪怪的回憶。他記憶中最早的畫面，一副是黑色的血，還有一副是紅色的雪。

第一幅畫面中，一群黑影晃蕩，而周邊一片血光便映在、染在這黑衣上，如同黑色的血；第二幅畫面中，有很多紅艷的鞭炮、酒壇，在白雪中奪目照人，而迷糊中，他還看到，一團紅色的衣服，一道紅色的血路映在白雪上，本應(yīng)該潔白無瑕的一場雪在那一副畫面中竟是如此刺眼。

但是孩提時他哪里有遇到什么黑衣人？南方又哪里有什么大雪？這些可笑的想法在唐羽腦海中回蕩了十余年。

直到現(xiàn)在，唐羽終于明白了，一切腦海中的畫面都并非虛構(gòu)。

唐羽自小由于這些模糊的記憶產(chǎn)生了心結(jié)，便和父母微有隔閡，也或許是畢竟并非親生，間隙便不意而生。唐羽一直以為自己二十年來還算偽裝得當(dāng)，但他現(xiàn)在才知道，父母一直都感受得到這份隔閡，也一直在心里承擔(dān)著這份苦楚！

“娘！我對不起你們！”邵羽終于淚水決堤，他抱住邵母，不知所言。

邵母撫撫他的頭，“你娘來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要讓你遠離恩怨，遠離是非...當(dāng)然，這是非恩怨之事又有誰能說清？”說到這里，似乎是想到今天境遇，邵母悲酸地閉上了眼睛。

“所以她又說了，如果哪天你身不由己，走偏了路，就讓我把這些遺物交給你...她還說，看到信里的事情，你也切不可太懷恩怨之念，到底如何打算，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可辜負她生你救你的一片心思...”

唐羽哽咽道，“但是現(xiàn)在，我...”他回頭望望門外，響聲大作。

邵母微笑道：“你總不能身為人子，還不知道自己生父生母是誰，就糊糊涂涂地去了吧。”她盯著唐羽，眼神中流露出萬般愛護。

“羽兒，你聽好，你母親父親生你養(yǎng)你，將你救出生天，一定是耗費心力，你母親安置下你后不久便去世。他們對你的情，你不能忘記，更不能辜負...”說著說著，邵母已經(jīng)逐漸意識模糊

“而我們...我們本來膝下無子，但是有你這等孝順有出息的兒子，都是十分歡喜，待你就像親生兒子...現(xiàn)在你養(yǎng)父親已經(jīng)為了保護你喪命，我恐怕也活不過片刻...你不能就這樣辜負我們的養(yǎng)育，你要逃出去，好好過...”

說到這里，邵母似乎覺得平生一件重大的事情已經(jīng)交待的大致清楚，整個精神氣力似乎開始迅速脫離肉體。

“你...快快逃命去吧，窗外后院備了快馬，你可要...當(dāng)心——”話未說完，只見邵母兩眼翻白，閉了氣，終于長辭人世。

“娘——”一陣吶喊聲沖破了喧鬧，已經(jīng)傳入了大廳上。

唐羽痛喊道：“你就是我娘——沒錯，你們永遠都是我的父母！！”

已經(jīng)逐漸聽到腳步聲朝此處趕來，唐羽打開那遺物盒子，看到里面那遺物是一份薄薄的包裹，他盯著窗外，又看一看這盒子，終于一咬牙，抱著木盒便跳窗而出！

唐羽在后院找到快馬后，立刻催馬疾行。他一手抱著盒子，一手執(zhí)馬韁，回望著邵府一片破損不堪的景象和幾乎溢出來的血光，唐羽的眼睛已經(jīng)被映成紅色。

“此仇不報，我唐羽永生永世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