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沒有指針的鐘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0440字
- 2020-10-26 11:09:14
法官遵守著傳統的正餐時間,每逢星期天,正餐時間是下午兩點鐘。吃飯鈴聲響起之前,薇瑞莉廚師打開了餐廳的百葉窗,為了遮擋強烈的陽光,這扇窗戶已經關了一個上午。仲夏的熱浪和強光炙烤著窗戶,窗外是炙熱的草坪和灼熱的花兒。午后烈日炎炎,草坪盡頭的幾棵榆樹模模糊糊、紋絲不動。杰斯特的狗最先回應了晚餐的鈴聲——他在桌子下面來回地踱著,任由長長的錦緞桌布滑過他的脊背。接著,杰斯特走了過來,站在爺爺的椅子后面等候著。老法官進來后,他小心翼翼地讓爺爺先坐下來,然后自己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晚餐像往常一樣開始了,第一道菜是蔬菜湯。還配有喝湯的兩種點心——餅干和玉米棒。老法官吃得津津有味,吃幾口面包再喝一口酪乳。杰斯特只喝了幾勺熱湯,然后喝起了冰茶,他不時地把冰涼的杯子放在臉頰和前額上。按照家里的習慣,在喝湯的時候不能說話,除了星期天法官慣常的慨嘆:“薇瑞莉,薇瑞莉,我跟你說,你會跟耶和華同在,直到永遠。”然后他還說了一個星期日慣用的小玩笑:“如果你做飯做得好的話。”
薇瑞莉沉默不言——只是抿了抿紫紅色的嘴唇。
“馬龍一直是我最忠誠的選民和最好的支持者,”法官說,這時雞肉端了上來,杰斯特站起來切起了肉,“孩子,你自己留著肝臟,你應該每周至少吃一次肝臟。”
“好的,爺爺。”
到目前為止,大家都遵循家里的習慣和風俗用餐,其樂融融。但后來,一種怪異的不和諧打破了慣常的和睦氣氛,各抒己見,話不投機,彼此產生了隔閡。老法官和他的孫子都沒有意識到當時發生了什么,但在那個炎熱的午后,吃完這頓漫長的傳統正餐時,他們意識到他們之間發生了某種變化,所以他們的關系再也不同往日了。
法官說:“今天亞特蘭大憲法把我稱為保守分子。”
杰斯特輕聲說:“真遺憾。”
“遺憾,”老法官說,“沒什么值得遺憾的。我反而很高興!”杰斯特用那雙褐色的眼睛不解地凝視了爺爺很久。
“現在你必須從字面上理解‘保守派’這個詞。保守分子是指在南方長期沿用的標準受到威脅時,還能固守傳統的公民。當各州的權利受到聯邦政府的踐踏時,南方的愛國者有責任做出反應。否則,南方的高尚標準將遭到背叛。”
“什么高尚的標準?”杰斯特問道。
“哦,孩子,好好想想。我們生活方式的高尚標準,南方的傳統制度。”
杰斯特沉默不語,但是滿眼懷疑,老法官對他孫子的所有行為都很敏感,所以他的這種表現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
“聯邦政府正想方設法質疑民主黨初選的合法性,這必將危及南方文明的整體平衡。”
杰斯特問:“如何危及?”
“哦,孩子,我指的是危及種族隔離制度。”
“你為什么一直揪著種族隔離不放呢?”
“你說什么,杰斯特?你在開玩笑吧。”
杰斯特突然嚴肅起來:“我沒有開玩笑,我是認真的。”
法官感到迷惑不解:“也許你們這一代人的時代到來了——我希望自己不會等到那一天——教育體系本身就是個混合體——沒有種族的界限,你會希望那樣嗎?”
杰斯特沒有回答。
“你希望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黑人男孩和一個嬌嫩的白人小女孩共用一張書桌嗎?”
法官相信沒有這種可能性,他想用最糟糕的場景說服杰斯特。他用挑釁的目光盯著孫子,看他如何以南方紳士的精神做出反應。
“如果一個人高馬大的白人女孩和一個嬌弱的黑人男孩共用一張課桌呢?”
“你說什么?”
杰斯特沒有重復自己的話,老法官也不想再聽到那些使他驚慌失措的話。就好像他孫子的行為屬于精神錯亂的初期癥狀,他不敢承認一個心愛的人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可怕的是,老法官寧愿相信自己的耳朵有問題,盡管杰斯特的聲音仍然在他的耳朵里回響。他盡力按照自己的道理去改變杰斯特的初衷。
“你說得很有道理,乖寶貝,每當我讀到這樣的共產主義思想,我就會意識到這些思想是多么不可思議。有些事情荒謬得讓人無法想象。”
杰斯特慢吞吞地說:“這不是我的意思。”杰斯特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確認一下薇瑞莉是否真的不在房間里:“我不明白為什么黑人和白人不能平起平坐,和平共處。”
“唉,孩子!”聲音里夾雜著憐憫、無助和恐懼。幾年前,杰斯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偶爾會在餐桌上突然嘔吐。然后,法官內心的柔情取代了厭惡的情緒,后來法官因為自己的同情而感到惡心。現在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況,老法官也做出了同樣的反應。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捂著耳朵,好像耳朵痛似的,然后就不再吃東西了。
“杰斯特注意到老法官的難過,身體因為同情而顫抖。爺爺,我們都有自己的信念。”
“有些信念是站不住腳的。畢竟,什么是信念?信念就是你現在的想法。你太年輕了,孩子,還沒有學會怎樣思考。你只是用一些愚蠢的話來嚇唬爺爺。”
杰斯特的同情心銷聲匿跡了。他盯著壁爐架上的一幅畫。畫上畫著南方的一片桃園、一間黑人住的小屋,還有一片陰沉的天空。
“爺爺,你在那張畫上看到了什么?”
緊張的氣氛瞬間消失,法官松了一口氣,不由得咯咯地笑了笑:“上帝知道這幅畫應該能讓我想起自己做的蠢事。我在那些漂亮的桃樹上損失了一小筆錢。你的姑姑薩拉在她死的那年畫的這幅畫,正是從那以后桃子市場一落千丈。”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在照片上看到了什么?”
“哦,一個果園、一片云彩和一間黑鬼住的小屋。”
“你看到小屋和樹之間有一頭粉紅色的騾子嗎?”
“一頭粉紅色的騾子?”法官嚇得瞪大了藍色的眼睛,“我怎么沒看見?”
“是一朵云,”杰斯特說,“在我看來,它就像一頭粉紅色的騾子,戴著灰色的馬勒。既然我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我就不會從其他的角度去欣賞這幅畫了。”
“我沒看到粉色的騾子。”
“你不可能看不到的,它向天空飛馳而去——粉紅色的騾子占滿了一整片天空。”
薇瑞莉端著一盤玉米布丁進來:“哎呀,天哪,你們都怎么了?飯怎么一點也沒吃?”
“我一直都像薩拉姑媽期望的那樣欣賞這幅畫。今年夏天,此時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在畫上看到什么。我努力回顧以前是如何欣賞這幅畫的——但徒勞無功。我依然看到的是那只粉紅色的騾子。”
“感覺頭暈嗎,乖寶貝?”
“不頭暈。我只是想向您解釋一下,這張照片是一種——象征——我想您可能會這么說。一直以來,我都像您和家人期望的那樣去看待事物。這個夏天,就是現在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去看待事情了——我有不同的感覺、不同的想法。”
“這很正常,孩子。”法官的語氣很肯定,但卻滿目憂慮。
“一種象征,”杰斯特說,盡管這是他在學校作文中最喜歡的一個詞,但他卻是第一次在談話中提到,所以他又重復了一遍,“這個夏日的象征。以前我和其他人的想法一模一樣,但現在我有了自己的想法。”
“比如?”
杰斯特沉默了一會兒。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因為緊張和青春期的變聲,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首先,我質疑白人至上的正義性。”
顯而易見這是一種挑戰,就像把一把上了膛的手槍扔到了桌子上。但這讓法官無法接受,他感覺喉嚨又干又痛,所以費力地咽了咽口水。
“爺爺,我知道您覺得不可思議。但我必須告訴您,否則您會理所將然地認為我跟過去一樣。”
“是理所‘當’然,”法官糾正道,“不是將然。你整天都跟什么樣的人廝混?是那些放蕩不羈的激進分子嗎?”
“跟任何人都沒關系。今年夏天,我一直非常——”杰斯特本來想說自己很孤獨,但他卻不想公開承認這個事實。
“好吧,在我看來,種族間平起平坐和畫中粉紅色騾子的言論肯定是——不正常的。”
這句話深深地刺痛了杰斯特,就像有人朝他的腹股溝里重擊了一拳,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痛苦地回敬道:“爺爺,我一直都很愛您——甚至崇拜您。在我的眼里,您是世上最聰明、最善良的人。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視為福音的真理。我收集了關于您的所有報道。從會習文認字開始,我就收集關于您的剪貼報。我一直認為您應該當——總統。”
法官忽略了“過去”的時態,渾身感到自豪的溫暖。同樣,他對他的孫子也有同樣的感受——有其父必有其子,他的孫子就像他死去的爸爸一樣儀表堂堂、為人坦蕩。愛和回憶悄然打開了他的心扉。
“那次我聽了一個來自古巴的黑人在下議院的演說,我為您感到驕傲。當其他國會議員站起來時,只有您往后靠了靠,蹺起雙腿,點上一支雪茄。我覺得您太偉大了,我為您感到驕傲。但現在看來事實并非如此,那是粗魯和失禮的行為。一想起這事,我就為您感到羞愧。當想起自己以前是如何崇拜您的時候——”
杰斯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很顯然此刻老法官很痛苦。他那殘廢的胳膊緊緊地繃著,手緊緊地攥著,同時受肘關節痙攣性的抽動而瑟瑟發抖。杰斯特的話語再加上他自己身體的殘缺,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傷害使老法官潸然淚下。他吸了吸鼻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有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比毒蛇的牙齒還鋒利。”
但是杰斯特很生氣,沒想到爺爺這么脆弱:“但是爺爺,你一直都心直口快,而我也對您也深信不疑。但是現在我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您卻不認同,還開始用《圣經》的話辯駁我。這是不公平的,因為這樣會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人置于錯誤的境地。”
“不是《圣經》——是莎士比亞。”
“不管怎樣,我又不是您的兒子。我只是您的孫子,我是爸爸的兒子。”
風平浪靜的午后,風扇呼啦啦地轉個不停,陽光灑在餐桌上,桌子上放著一盤切好的雞肉,蔬菜上的黃油也已經熔化了。杰斯特把冰涼的茶杯放在臉上,輕輕地碰了碰,然后開口說起來。
“有時候我漸漸懷疑我爸爸有理由——為什么會那么做。”
死者仍活在這所維多利亞式的房子里,室內的家具雖然笨重,但是看起來富麗堂皇。法官夫人的梳妝室仍然保持著她生前的樣子,書桌上擺著銀器,衣柜里放著她的衣服,除了偶爾打掃一下灰塵,常年不動。杰斯特在爸爸照片的陪伴下長大成人,圖書室里掛著一張裝裱過的酒吧準入證。但是,盡管整個房子里隨處可見死者的痕跡,但從來沒有人提到他的死因,甚至沒有任何暗示可以推論。
“你這是什么意思?”老法官憂心忡忡地問道。
“沒什么,”杰斯特說,“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我很自然會對我爸爸的死因感到好奇。”
法官敲了敲飯鈴,鈴聲似乎使房間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薇瑞莉,把馬龍先生在我生日時送的那瓶接骨木果酒拿來。”
“先生,現在,今天就喝嗎?”她問,因為果酒通常只在感恩節和圣誕節的正餐上喝。她從餐具柜里拿出酒杯,用圍裙擦去灰塵。她注意到那盤原封未動的食物,懷疑是不是有一根頭發或一只蒼蠅掉在糖醋山藥或調味品里一起煮了。“飯菜有什么問題嗎?”
“哦,很好吃。我想我只是有點消化不良。”
的確,當杰斯特談到種族和平共處時,他的胃似乎有點痙攣,食欲盡失。他打開瓶蓋,倒了一杯不常喝的酒,然后一本正經地喝著,好像是一邊守喪一邊喝酒。因為相互不理解,對彼此也沒有同情心,實際上這也是一種死亡。法官傷心欲絕。當被愛的人傷害時,只有被愛的人才能安慰受傷的心——解鈴還須系鈴人。
他慢慢地把右手放在桌子上,掌心朝上,伸向孫子,過了一會兒,杰斯特把自己的手掌放在祖父的手掌上。但是法官并不領情,因為孫子的話語傷害了他,所以只有言語才能撫慰他那顆受傷的心。他絕望地抓住了杰斯特的手。
“你不再愛爺爺了嗎?”
杰斯特抽出了手,然后喝了幾口酒:“當然了,爺爺,我還愛你,但是——”
雖然法官在等他把話說完,但是杰斯特卻沒有說下去,房間里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法官張開了手,手指微微地顫抖著。
“孩子,你是否想過我不再是個有錢人了?我損失了很多,我們的祖先也遭受了損失。杰斯特,我在擔心你的教育和未來。”
“不用擔心,我自己能應付。”
“你肯定知道,俗話說生活中最好的東西都是免費的。凡事皆有對與錯的兩面性,這句話也是如此。但有一件事是真的:在這個國家你可以得到最好的教育,而且完全免費。西點軍校是免費的,我可以給你預約。”
“但我不想當軍官。”
“那你想干什么?”
杰斯特茫然不解,舉棋不定:“我不是很確定。我喜歡音樂,我喜歡飛行。”
“我們去西點軍校,加入空軍。你可以從聯邦政府那里得到任何你應該享用的東西。上帝知道聯邦政府已經對南方造成了很大的破壞。”
“明年高中畢業,我才需要決定未來干什么。”
“孩子,我剛才指出的是我的經濟狀況不如以前了。但如果我的計劃實現了,那么總有一天你會飛黃騰達。”法官經常時不時地暗示未來的財富。杰斯特卻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暗示,但現在他問道:
“什么計劃,爺爺?”
“孩子,不知道你現在是否能懂得這種策略。”法官清了清嗓子,“你年齡還小,但這個夢想太偉大了。”
“到底是什么計劃?”
“這個計劃能修復南方蒙受的損失,而且能重建南方。”
“怎么實現?”
“這是一個政治家的夢想——而不僅僅是一個低賤的政治陰謀。這個計劃能糾正歷史上巨大的不公正。”
冰激凌已經端了上來,杰斯特吃著冰激凌,但法官碟子里的那份已經融化了:“先生,我還是不明白。”
“想想看,孩子,在文明國家之間的任何戰爭中,戰敗國家的貨幣會怎么樣?想想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停戰后德國馬克怎么樣了?德國人燒錢了嗎?日元呢?日本戰敗后有沒有用他們的貨幣生篝火?他們那樣做了嗎,孩子?”
“沒有那么做。”杰斯特回答道,他不知道爺爺為什么這樣義憤填膺。
“在任何一個文明國家戰爭結束后,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為了共同的經濟利益戰勝國允許戰敗國休養生息。戰敗國的貨幣總是被贖回——雖然發生了貶值,但終究被贖回了。贖回,看看現在的德國——還有日本,怎么樣了。聯邦政府已經讓敵國贖回了錢幣,并幫助它們恢復經濟。從古至今,戰敗國家的貨幣會一直流通。比如意大利的里拉——聯邦政府沒收里拉了嗎?里拉、日元、馬克——全部,全部被贖回了。”
法官向前倚靠在桌子上,領帶上沾上了盤里融化的冰激凌,但是他沒有注意到。
“但是美國內戰之后發生了什么?美國聯邦政府解放了奴隸,而奴隸是我們的棉花經濟必不可少的條件,這樣一來國家的特有資源隨風而去。《飄》是最真實的寫照。還記得我們看那場電影時哭成什么樣了嗎?”
杰斯特說:“我沒有哭。”
“你肯定哭了,”法官說,“真希望那本書是我寫的。”
杰斯特沒有接話。
“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不僅南方的經濟遭到了蓄意破壞,而且聯邦政府徹底廢除了所有的邦聯貨幣。整個邦聯的財富一點也沒有被贖回,我聽說過南方的聯邦貨幣被用來引火了。”
“以前閣樓上有一整箱聯邦錢幣,現在不知道去哪兒了。”
“它們在我放在圖書室的保險箱里。”
“怎么還保留著?它們不是一文不值了嗎?”
法官沒有回答,而是從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張邦聯的千美元鈔票。杰斯特懷著童年時在閣樓上玩耍的好奇心,審視著這張鈔票。這張鈔票貨真價實、綠意濃濃、值得信賴。但只有剎那間的好奇,然后就消失了。杰斯特把鈔票還給了爺爺。
“如果是貨真價實的鈔票,那將是一大筆錢。”
“總有一天會像你說的那樣‘貨真價實’。如果我精力充沛、踏實苦干、富有遠見卓識的話,就能夠實現。”
杰斯特懷疑地看著爺爺,目光冷漠而清澈。然后他說:“這種錢幣有將近一百年的歷史了吧?”
“想想聯邦政府百年里浪費了幾千億美元。想想戰爭融資和公共開支。想想其他贖回的貨幣,再重新投入流通。馬克、里拉、日元——都是外幣。南方畢竟是骨肉相連,應該情同手足。貨幣應該被贖回,而不是貶值。你能明白嗎,乖寶貝?”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現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了。”
這些話使杰斯特感到不安,他想離開餐桌,去別的地方。但是爺爺做了一個阻攔他的動作。
“等一下。知錯就改,為時不晚。我會讓聯邦政府糾正這一歷史性的重大錯誤,”法官嚴肅地說道,“如果我贏得下一次的選舉,我將在眾議院提出一項法案,該法案將恢復邦聯貨幣的流通,并按照現行的生活成本的增加進行適當調整。這也是羅斯福總統在新政中復蘇南方的舉措,它將給南方的經濟帶來革命性的變化。而你,杰斯特,你將成為一個富有的年輕人。那個保險箱里有一千萬美元。你覺得我的主意怎么樣?”
“怎么會積攢了那么多邦聯的錢幣?”
“我們家族有遠見的祖先們——記住,杰斯特。我的祖母,也就是你的曾祖母,非常偉大,而且富有遠見。戰爭結束后,她用幾個雞蛋和農產品換取邦聯的錢,也就是現在的以物換錢——我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甚至用一只下蛋的母雞換了三百萬美元。那時候大家都吃不飽,都沒有了信仰,你的曾祖母卻是個例外。我永遠記得她說的話:‘好日子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但還沒有回來。”杰斯特說。
“目前是這樣——但是你等著瞧。新政將會復蘇南方的經濟,并惠及整個國家,即使是聯邦政府也會受益。”
“如何受益?”杰斯特問道。
法官平靜地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很容易理解,比如說如果我有幾百萬,我會投資,雇用很多人,這樣就刺激了當地商業的發展。而我只是一個需要得到補償的人。”
“還有一件事,”杰斯特說道,“已經將近有一百年了。怎么能追蹤到以前的錢呢?”
法官勝券在握地回答說:“這是我們最不擔心的事情。財政部宣布邦聯貨幣可以兌換時,這些錢就會立刻出現。南方各家的閣樓里和谷倉里將會出現南方邦聯的貨幣。全國各地,甚至在加拿大也會出現南方邦聯的貨幣。”
“在加拿大突然出現邦聯貨幣有什么好處?”
法官莊重地說:“那只是一個比喻——一個修辭的例子。”法官滿懷希望地看著他的孫子:“但整體而言,你對立法有什么想法?”
杰斯特避開了爺爺的目光,沉默不語。法官迫切地想得到他的肯定,所以繼續追問。“你覺得怎樣啊,乖寶貝?這是一位偉大政治家的見解,”他更加堅定地補充說,“《華爾街日報》曾多次稱我為‘偉大的政治家’,而《信使報》一直稱我是米蘭的首席公民。曾經報道上說我是‘南方政治夜空中最閃亮的一顆恒星’,你難道不認為我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嗎?”
這個問題不僅是對安撫的懇求,也是對情感愈合的強硬命令。杰斯特沉默不語。他第一次懷疑爺爺的推理能力是否受到了中風的影響。他一邊同情爺爺,一邊卻出于本能想跟這個殘疾病人劃清界限,他的內心盡力在兩種意念間保持平衡。
因為上了年紀,情緒又很激動,所有法官太陽穴上的血管都凸現了出來,他的臉漲得通紅。法官一生中只有兩次遭到了拒絕:一次是他在國會選舉中被擊敗,另一次是他寫了一篇長篇小說寄給了《星期六郵報》,但卻收到一封退稿信。法官難以置信他被退了稿。他又讀了一遍自己寫的故事,發現它比郵報上刊登的所有故事都好。然后,他懷疑編輯沒有好好讀這篇文章,所以他就把幾頁手稿粘在一起,然后又寄給了《星期六郵報》,但是又被退了回來。自此之后,他再也不讀郵報了,自己也不再寫故事了。現在他無法相信自己和孫子之間出現隔閡的事實。
“還記得你小時候怎么喊爺爺的嗎?”
杰斯特不為回憶所感動,爺爺眼中的淚水讓他很惱火。“我什么都記得。”說完這話,他就起身,站在法官的椅子后面,但是他爺爺不會站起來,也不會讓他離開。他抓住杰斯特的一只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杰斯特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他的手對于爺爺的愛撫無動于衷。
“我從未想過我會聽到我的孫子像剛才那樣說話。你說你不明白為什么種族之間不能和平共處,動動腦筋好好推理一下,種族之間的共處會導致通婚,你喜歡這種結果嗎?如果你有一個妹妹,你會讓你妹妹嫁給一個黑鬼嗎?”
“我沒想過,我在考慮種族平等的問題。”
“但是,如果你所謂的‘種族平等’會導致通婚——按照邏輯規律來推理——你會娶一個黑鬼嗎?說實話。”
杰斯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薇瑞莉以及家里其他的廚師和洗衣工,還有煎餅廣告上的杰米瑪大媽。他的臉漲得通紅,雀斑也變暗了。他不能馬上回答這個問題,這些畫面讓他膽戰心驚。
“你看,”法官說,“你只是空口說說而已——北方佬們擅長這么做。”
杰斯特說:“我仍然認為,作為一名法官,你根據不同的標準去判定同一個案件——根據就是嫌疑人是黑人還是白人。”
“當然是這樣了,他們是兩種不同的東西。白就是白,黑就是黑——如果我能阻止的話,他們兩種人永遠都不會相遇。”
杰斯特試著抽出自己的手,這時法官大笑起來,而且把他的手攥得更緊了。
“我一生都在關注公平的問題。你爸爸死后,我意識到公平本身就是一種幻想、一種錯覺。公平不是一把直尺,測量的標準到哪里都一樣。你爸爸死后,我意識到有一種品質比公平更重要。”
事關他的爸爸以及他的死總能引起杰斯特的注意。于是他問道:“什么比公平更重要,爺爺?”
“是激情,”法官說,“激情比公平更重要。”
杰斯特尷尬得渾身僵硬:“激情?我爸爸有激情嗎?”
法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道:“你們這一代年輕人沒有激情,背棄了祖先的理想,否認了血脈傳承。有一次在紐約的時候,我看到一個黑人男子和一名白人女孩坐在同一張桌子旁,我感到深惡痛絕。我的憤怒與公平沒有特別的關系——但是當我看到那兩個人圍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邊,有說有笑,一起吃東西時,我感到體內的血流加速——就在當天我離開了紐約,再也沒有回到那個巴別塔,到死我也不會再去那里了。”
“我一點也不介意,”杰斯特說,“其實,很快,我要去紐約了。”
“這就是我的意思,你沒有激情。”
聽到這些話,杰斯特勃然大怒,他渾身顫抖,臉漲得通紅:“我不這么認為——”
“總有一天你會有這種激情,到那時候你就會把半生不熟的公平觀念拋之腦后。你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我的好孫子——我的稱心如意的孫子。”
杰斯特扶著椅子,法官撐著拐杖離開了餐桌,站了起來,然后挺直身子站了一會兒,眼睛盯著壁爐架上方的那張照片。“等一下,乖寶貝。”他搜腸刮肚地想說出一些話,可以縫合過去兩個小時里他和孫子之間的裂痕,終于他開口說,“你知道嗎,杰斯特?我也能看到你所說的那匹粉紅色的騾子——就在果園和窩棚的上空。”
此番坦白也于事無補,對此他們都心知肚明。法官緩慢地踱著步子,杰斯特站在他身邊,準備在必要的時候扶他一把。杰斯特對爺爺的憐憫中夾雜著悔恨,他討厭這種愛恨交加的情緒。當爺爺坐在圖書室的沙發上時,他開口說:“讓你清楚了我的立場,我很高興。把我的立場告訴了你,我也感到很開心。”但是爺爺眼中的淚水使杰斯特感到不安,他不得不接著說:“爺爺,不管怎樣,我都愛您——我真的愛您。”但是當爺爺抱住他時,爺爺身上的汗味和憂傷讓他感到厭惡,爺爺松開自己后,杰斯特感到一種挫敗感。
他跑出房間,一步跳過了三個臺階。樓上大廳的最前面有一扇彩色玻璃窗,杰斯特赤褐色的頭發在彩色玻璃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但在他那張氣喘吁吁的臉上投下了一道暗黃光的陰影。他關上房門,一下子倒在床上。
他確實沒有激情。爺爺的話語讓他感到無比羞恥,這種羞恥感在他的體內跳動,他感覺爺爺知道他還是個處男。他用粗壯的手拉開了褲子的拉鏈,做起自慰的動作。他認識的其他男孩吹噓過他們的風流艷事,甚至還光顧過一個名叫瑞芭的女人經營的小店。那家小店讓杰斯特感到心馳神往,從外面看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木屋,門廊處有一個格架,架子上爬滿了番薯藤。正是這間木屋的平淡無奇讓他著迷和懼怕。他在那條街上走來走去,內心猶豫不決,在去與不去之間舉棋不定。有一次,接近傍晚時分,他看到一個普通的女子從屋子里走了出來,她身穿藍色的長裙,嘴唇上涂著口紅,杰斯特注視著她。他應該激情澎湃。但當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時,他內心隱藏的挫敗感讓他羞恥無比,他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那個女人轉身離開。然后,他一口氣跑了六個街區回到了家,直接倒在他現在躺的這張床上。
不,他雖沒有激情,但卻體驗過愛的味道。有時候,他的愛會持續一天,或者一個星期、一個月,曾經還持續了一年。他愛了泰德·霍普金斯整整一年,泰德是學校里最好的全能運動員。杰斯特會在走廊里搜尋泰德的眼睛,盡管他的心怦怦地亂跳,但在那一年里他們只說過兩次話。
有一次,天空下著雨,他們一起走進前廳,泰德說:“糟糕的天氣。”
杰斯特怯怯地回答說:“的確很糟糕。”
另一次談話時間長一些,沒有上次那么隨意,但卻讓他顏面盡失。因為杰斯特愛泰德,所以他很想給他一份禮物,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足球賽季開始的時候,他在一家珠寶店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金足球。他買下了這個球,但他卻用了四天時間才把它送給泰德。必須在他們兩個單獨相處的時候才能送給他,幾天后,在更衣室里,他們相遇在泰德的柜子前,杰斯特拿出那個金足球,用顫抖的手遞給泰德,泰德問:“這是什么?”不知道為什么,杰斯特感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他急忙解釋說:“這是我撿的。”
“你為什么要把它給我?”
杰斯特羞愧得頭暈目眩,回答說:“只是因為它對我來說沒有用處,我想給你比較合適。”
泰德的藍眼睛里盡是嘲弄和懷疑,杰斯特羞得無地自容,白皙的臉上泛起了痛苦的紅暈,臉上的雀斑也暗淡了許多。
“那好吧,謝謝你。”特德回應道,然后把金足球放在褲子口袋里。
泰德的爸爸是一名軍官,他駐扎在離米蘭十五英里的一個小鎮上,所以這種愛因他爸爸可能會調離的想法變得暗淡無光。他的感覺,雖然是偷偷摸摸、神神秘秘的,但因為分離的恐懼,以及距離和冒險的可能,變得更加強烈了。
足球事件后杰斯特躲避著泰德,從此以后他一想到足球或者“糟糕天氣”這些詞就感到羞恥。
他還喜歡帕福德小姐,她教英語,留著劉海,但沒有涂口紅。口紅讓杰斯特感到深惡痛絕,他不明白怎么有人會親吻涂著口紅的女人,嘴唇上黏糊糊、臟兮兮的。但幾乎所有的女性都涂口紅,所以杰斯特的愛情受到了嚴重的限制。
烈日炎炎,茫然若失,難以名狀,下午時光開始了。因為星期天下午是最長的一個下午,杰斯特去了機場,直到晚飯時才回來。晚飯后,他仍然悵然若失、灰心沮喪。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像午飯后一樣,猛地倒在床上。
他躺在那里汗流浹背,仍然茫然不知所措,突然的悸動讓他興奮不已。遠處傳來一首鋼琴演奏的曲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歌唱著,盡管他不知道這是什么曲調、從何而來,杰斯特用手托著下巴,一邊仔細地傾聽,一邊審視著夜色。這是一首憂郁的曲調,既豐盈又悲傷。音樂是從法官住宅后面黑人居住的小巷里傳來的。男孩聽著這首爵士樂,悲情四射,內心產生了共鳴。
杰斯特從床上站起來,然后下樓去了。他的爺爺在圖書室里,所以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在了夜色中。音樂來自小巷的第三間房子,他敲了兩次門后,音樂停了下來,接著門開了。
他還沒有準備好怎么開口,所以他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只知道自己會遇到無法躲避的事情。杰斯特第一次面對著長著藍色的眼睛的黑人,他不寒而栗。音符仍然在他體內跳動,但當杰斯特面對著藍眼睛的黑人時,他卻驚恐萬分。這雙眼睛使他想起了讓他突然羞愧而可怕的往事。他用沉默質問這種壓抑的感覺,是害怕?是愛?還是——說到底,是激情?爵士樂中的悲傷支離破碎了。
杰斯特鬼使神差地走進了房間,然后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