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風帶水汽從敞開的門口撲進來,本就爽怡的清涼殿竟有了幾分寒意。
康熙端坐踞中龍椅之上,身穿明黃色夏朝服,八龍盤繞內里藏一,十二章分列左右前后,頭代夏朝冠,上有九龍鏤空的三重東珠金頂,朝冠前檐鏤雕小金佛,胸前佩戴108顆紅珊瑚朝珠,腰間系一條明黃嵌玉吉服帶。右手籠于石青馬蹄袖中,左手握著十八顆浮雕羅漢的翡翠念珠,堂皇皇如對大賓。
左為臣,仙鶴補服,面如滿月面色紅潤的高胖老者是索額圖,其下,白面黑須鎮靜自若的是張廷玉,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張英之子。右為子,大阿哥胤褆為首,著四團行龍的郡王服,脖子上掛著康熙御賜的東珠朝珠。四阿哥胤禛、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緊列其后。
目光交流中彼此搖頭,誰也弄不懂皇上為什么要把大家冠冕朝服的召集到清涼殿!
康熙想得很美!
自己奉太后至熱河避暑是孝道,太子護著弘皙是擔當!兒子能護孫,朕為何不能護著太子?以天子之尊演繹的舐犢之情,不光是彰顯天家親情,更要羞死張口閉口為“天下計”的王琰!
除了斗氣,弘皙既然能說出“殺子弒父有異乎”的話,足以證明這孩子并非“狂悖”,而是確有隱情!
有隱情,康熙最歡迎了,尤其是那種潑天的,小弘皙都敢奮起一搏,做瑪法的還不如你么?而因為信息的不對等,朕知之而朝臣不知,乾綱獨斷的翻云手更有神秘光環!
因為自信而期待,康熙笑待兒孫!
胤礽雙臂反剪著,低頭入殿當即跪倒,黑的、紫的,泥泥水水積了一片。隨著叩頭,臉上的水珠濺出漣漪,整個人,就如雨后被捉住的鵪鶉,反折了雙翅又丟進泥坑,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他是故意的!
父子相守幾十年,也互相琢磨了幾十年。說到對康熙的了解,他說第二沒人敢做第一想。皇阿瑪最大的特點是驕傲,因為驕傲,他最看重的就是臉面!
殺子的勾當,即便不聯想弒父也算不上光明正大。為了皇家體面不沾灰,他老人家定不會當庭發落,只能父子倆私下“交流”。無非是個狗血噴頭,又不是沒被罵過,罵完也就完了。以皇阿瑪的偉岸如山高,胸懷比海闊,兒子都嚇的手足無措進退失據了,還有必要計較“沒娘孩兒”的可恨?
一路上,拉著弘皙在臟水里踉蹌,待到進門時,拒絕了太監們更衣的提議,一句話,裝可憐!
康熙想的很美,太子想的更美,卻是完全不搭線!于是,臆想中的相得益彰就變成了南轅北轍,就像戲霸碰上了倔導演,總要有人開罵的!
康熙的臉沉的如窗外的天色!
朕這邊君臣冠冕堂皇如對大賓,你——戲臺上的優伶都知道,黃絲絳假做鎖鏈看著漂亮,你脖子上你弄根馬韁拴上?
君父面前你是臣子,朕之下,所有人都是你的奴才!君前暫且失儀不論,一路穿城過巷,難道就沒人看見?他們會怎么說?千秋萬載之后,史書上怎么寫?天家體面太子體統不講?
再往深里想,太子為什么而做這副打扮?說是怕朕,不如干脆挑明,他是怕失去儲位!
朕若追究,扮可憐就能高抬輕落?朕不追究,他說不定會想,昔日勾踐臥薪嘗膽,今朝胤礽甘做囚奴呢!
可憐與可恨之間還有一種情緒叫可惡,臆想的父慈子孝變成了父子相疑,無明業火讓康熙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深吸一口氣壓下欲騰欲烈,康熙輕笑如寒鴉夜啼,“太子請起,替君父分憂堪稱孝子忠臣之楷模,怎能跪倒地上,來人啊,賜座!”
請?這是君父對兒臣的態度?用這語氣賜的座兒確定不是斷頭臺?
惶恐中胤礽以頭抵地,“皇阿瑪,兒臣錯了,錯在忽略教誨弘皙,更不該一時鬼迷了心竅,請皇阿瑪責罰!”
“沒時間教誨弘皙因為國事繁忙,鬼迷心竅是遇人不淑,你哪里有錯?”康熙手里的念珠在龍榻上一丟,輕描淡寫是懶得多看,“滾到一邊去,你這腌臜樣朕覺得惡心,傳,弘皙!”
噢——
爬起來的胤礽毫無危機的自覺,反倒安心了。可等他起身抬頭卻嚇了一跳——他一直耷拉這腦袋來著,冷不丁看大家都在自然是吃驚,這可是天家陰私事兒,難不成驕傲的皇阿瑪連這要放到陽光下曬曬?
疑惑的念頭一過,轉而又惱,既然在為什么不來給孤見禮?
神色變幻間,胤祥上前來幫他松綁,這讓他有些欣慰,至于其他人,哼,心里重重一哼!
這也難怪。
以最親近的索額圖說,人沒動是因為后悔,告狀是明知這事瞞不住皇上,亡羊補牢把太子撕絡清楚,可如今看皇上的態度怕是對太子極度不滿,厭棄,厭棄,因厭而棄。太子若失了圣眷,單御史言官們就能其一擁而上用奏折把他淹了,更別說還有虎視眈眈的老幾位在呢!
我不殺伯仁伯仁確因我而死,老索同志嘴里開始發苦!
第二便是張廷玉,張大人自進了上書房就給自己立了信條,萬言萬當,不如一默,該說的都不愿多說,這時候——除了眼中精光一閃隨即暗淡,他指定是不趟這渾水的!
老大胤褆本就看他不順眼,暫時沒痛打落水狗是沒找著機會呢!
再說老四胤禛,旁人雖稱其為太子一黨,更詡為太子手下第一忠犬。可在胤禛看來,雖盡心輔佐太子,效忠的卻是皇阿瑪,他心里從來沒把自己當做太子親信的自覺。
這些年跟著太子辦差,沒出彩的地方也就罷了,還處處掣肘,他對太子也越來越失望。恨其不爭之余,也難免會起點其他心思。但他知道不能急,畢竟腦門上還貼著別人的標簽呢,反骨仔不是好名聲更惹皇阿瑪厭惡。
弘皙的胡作非為給了他契機。
告御狀,打天家官司目的就是告訴世人:世子欺人太甚,我很寒心,后果請太子自負!
人不動,是身為苦主的自覺,也是“請皇阿瑪圣裁”!
喇嘛的尸身猶在、活證據年氏還養在毓慶宮,咱們可一個字都沒胡說。而“圣裁”,除去恭維也算身為長輩的自覺。畢竟,對晚輩孩子窮追不舍,好氣概么?
不動還是自立前兆。
若皇阿瑪發落太子,他反要力保以全“忠義”的名聲。到時候,以太子的小心眼兒必然惡語相向,自己恰好可以很委屈的“被逐”!若皇阿瑪的手輕了,他也能適時表現自己的不滿,憤懣而離順理成章!
十四阿哥胤禵表現的有些古怪,貌似要上前幫太子,又小意的偷瞥一眼皇阿瑪,邁出去半步恰恰被皇阿瑪看見,又似乎是膽怯的收回了腳,兄弟之情有了,君臣之份也全了!
大阿哥胤褆之所以放在最后說,因為他的心思最簡單,圖謀也最大!
胤褆是皇長子,因為前邊的哥哥們嘰里咕嚕的全死了,他以為自己的有天命!可惜,當初立太子的理由是“嫡”,他是庶妃的兒子,只剩下羨慕并妒忌人家的好命!
羨慕妒忌證明不甘!
胤褆打小形容俊美聰明伶俐,從18歲開始隨康熙兩征葛爾丹,一次參贊指揮,一次親臨戰場還斬下幾多酋首,以武功被封直郡王。重修永定河,胤褆是總管,還代父祭過華山,于是,文治也有了!
朝廷上,太子有索額圖為援,胤褆也曾也吸納了明珠,太子身邊有老四老十三兩個鐵桿,自己跟除了跟太子不對付,跟所有的皇子都“親兄弟”似得,人望更勝!
對著鏡子看都哪哪好,可見到太子還得跪拜,更不能容忍的是弘皙成了“嫡長孫”,側福晉生的算哪門子嫡長?嫡子的長子么?“被”不公平還要加上屢屢的修飾,到去年,母族的出身的上書房大臣明珠被皇阿瑪敲掉,苦水醞釀的久了,羨慕嫉妒終于發酵成——恨!
恨太子,恨不能取而代之!
弘皙的狂悖的消息傳到熱河胤褆曾大笑不止,這孩子“爭氣”啊,害己不論更毀人不倦!即便太子勉強不倒弘皙肯定完蛋吧?國之大事在祭在祀,國不可一日無主也不能一日無后,絕戶主兒能做太子?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胤礽若失位誰來繼太子位?
論血統,康熙二十年覲封一貴妃和四皇妃。皇貴妃鈕鈷祿氏乃十子胤莪之母,自己的嫡母是惠妃,宜妃郭絡羅氏有老三胤祉,德妃那拉氏生老四胤禛、十四胤禵,容妃馬佳氏膝下老五胤祺和老九胤禟,另外還要加上已故皇貴妃章佳氏的兒子胤祥。
其中,老五胤祺是個瘸腿不用考慮,老四、老十三久在太子身邊,樹倒自然猢猻散,想翻身得等時月呢,老九、老十、老十四成天跟在老八胤禩屁股侯邊轉,他們難道忘了胤禩的出身?辛者庫女之子!
皇阿瑪都嫌他的母妃卑賤,胤禩從小是放在自己的額娘宮里養的,他就算沒出息的,那哥仨還跟在他后邊自甘墮落?這對胤禟反倒是好事呢!
最后再比老三,論長,自己年紀大,論功擎天保駕,老三屁功勞沒有,哪怕像官員履歷一樣按部提升,自己是郡王,他是貝勒,誰先攀到頂峰還用多說么?
似乎看見勝利在招手,胤褆心里美的快要憋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