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皙,你可知罪?”胤礽深吸一口氣!
他怕弘皙哭,即便王師傅的建議中肯,即便咬牙跺腳趕來,可人總是感情化的,那是親兒子不是?他又期待著弘皙哭,揮淚斬馬謖,因為灑淚才殘忍!落于皇阿瑪耳邊,想必能為自己的大義滅親所感動!
盼和不忍,若懷里的七尺白錦,經(jīng)緯線上下勾連分,不出彼此又仿若一體。
“孩兒無罪!”
斬釘截鐵的四個字于胤礽,就像明星入場踩上紅地毯,卻發(fā)現(xiàn)腳上粘著狗屎,不光是生生打斷鮮艷,更讓靚麗變成笑料!
“大難臨頭你還不知悔過么?”胤礽欠身戟指,“杖殺內(nèi)侍是不仁,忤逆母妃、羞辱叔長、陷阿瑪不義為不孝,欺凌朝廷重臣讓天家失禮、斬殺喇嘛有違國政,這是不忠,似你這等不肖之人,焉有何面目存于世間?”手在懷里一伸一扯,三尺白錦拋到弘皙身前的水漬中,“你,了斷吧!”
不仁不孝不忠,家國天下中,任何一條都能夠的上死罪了,跟著丟出的白錦,更是君叫臣死父叫子亡的逼迫!弘皙卻站了起來,兩根手指拎著白錦,淡笑依舊似乎還帶著三分不屑,“阿瑪這是讓我自裁?您為什么不親自動手?就像前明朝的崇禎一樣……”
“住口!住口!”
胤礽于鞍橋上拍出一片水花,昔日清軍破城,前明崇禎帝親手斬殺了自己的妃嬪子女,口中更高呼“來世莫入帝王家”,雖說不辱皇家尊嚴可最大的事實擺著:崇禎是末世之君,殺妻滅子乃亡國之兆!
弘皙以此為例,分明是怪自己心狠而留下詛咒?難不成阿瑪舍了你,你就連阿瑪一起拖下水?
胤礽狠狠盯著當面的兒子,風雨中的弘皙腰桿如槍挺直,小小身影竟有一絲頂天立地的味道,上翹的嘴角更變成赤裸的不屑,這是,瞧不起我?
胤礽開始咬牙!
瞧不起他的有很多,比如皇阿瑪康熙,好吧,君為臣綱父為子綱無話可說!比如太子妃,光鮮漂亮,以己為“鑒”,映照他的卑微渺小,雖說逆了夫為妻綱,可皇阿瑪說她賢良淑德啊,無奈!可如今,這兒子都瞧不起?難不成父為子綱也要逆了?難不成天下的規(guī)矩難道都是為我一個人定的?
胤礽羞而惱,惱羞成怒,青鋼長劍出鞘,雙腳一磕馬腹,“孽障,受死吧!”
太子手中的長劍自然不是凡物,此刻縱馬而來,人借馬勢馬助人為,真要一劍砍下去莫說全尸了,整個人都能矮了半截。
“太子不可——”
張玉祥一邊快步往上沖一邊高喊。
攔阻,不光是不忍看父子相殘,還是職責所在。上諭是“押送”,不能讓人跑了,肯定也不能是死人,一刀兩斷怎么交旨?然電光火石之間,想做“肉盾”也來不及,張玉祥只能高喝:“世子趴——”
本想說趴下的,可眼前繁盛的一幕讓他險些咬了舌頭。
就見弘皙斜刺上沖兩步,猛地擰腰回身,拳背的平面就像印璽一樣狠狠地印在馬臉上,用力之大,連衣衫都震碎。而悶響之后,奔馬踉蹌著轟然而倒,猝不及防的太子也從馬上跌下來,一條腿被壓在死馬下,手里的輕鋼劍也不知丟到了何處,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快救太子!”驚悸交加,張玉祥喊聲又細又急都要趕上那些內(nèi)侍太監(jiān)了!
驚,是太子遇險。
唐朝太子李承乾墜馬跛了腳,朝里朝外都有一句話叫“太子身殘,繼國不祥”,再以后,不光丟了太子位,還因為謀反被誅。萬一今日太子有閃失——把世子送來的是他,沒有盡到“押送”責任的是他,護主不力的還是他,百死不得其咎!
悸,是心臟停跳。
那會子侄兒落馬,他還以為侄兒輕敵不意,而長矛橫頸也是投機取巧。此時一路放馬飛奔,他自認已經(jīng)足夠重視世子了,而剛才……世子站在原地不動,不是嚇呆了,而是臨危不亂,是在選擇出手的時機,而抓住機會后,一往無前的粗野,除了暴虐更透著無窮的自信!這樣的人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軍隊,還是那種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就像自己的親兵們。可就算自己的親兵們也不可能打倒奔馬吧?
世子又是怎么做到的?
疑惑中凝神端詳,世子破開的衣袖處竟然金光閃閃……
金光閃閃不是穿越者的福利。早在京城,弘皙就用牛皮套將一圈金條裹在了小臂上,一來是鍛煉小身板;二來,消息傳到熱河后,天知道太子身邊“豬一樣的隊友”會用腳后跟想出什么主意,碰上“大義滅親”總要抵擋一下吧?
“抵擋”,在父為子綱的年代得算是大逆不道了,可弘皙必須得這么做!
上邊的強勢的老爹,周圍一群虎視眈眈的弟兄,一失足成千古恨的長久壓抑,讓胤礽如狐貍臨冰,左顧右盼戰(zhàn)戰(zhàn)兢兢。召良謀納善諫,這山望著那山高,免不了就會屢屢左右搖擺而缺乏主見。
而本來就沒主見呢,偏偏未來皇上的標簽下,骨子里的獨占欲賊強,舍不得壇壇罐罐,必然又缺遠見。
懦弱,多疑,既沒主見又沒遠見,這樣的“大人物”注定卑微,對付他太簡單,很強勢的幫他做主,因強勢而被重視,因重視而審慎,審慎出高山仰止的意思骨子的卑微就驅(qū)使他自己把脖子伸過來,那時候你就可以騎在上面為所欲為了。
孝子賢孫樣扶起胤礽,弘皙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阿瑪,殺子弒父有異乎?”
聲音雖低,卻堪比無聲處響驚雷,胤礽的嘴角一抽!
他終究是個沒主意的人,接受王掞的論調(diào)是大義滅親占了上風,以為這樣做就能籠絡(luò)手下、討好皇阿瑪。但弘皙說得也有理,父與子,以親情論絕對是一樣長短的地頭兒,今天能殺兒子,后天怎么就不能弒父?
當下雖只是弘皙的低語,皇阿瑪?shù)哪X子里不會轉(zhuǎn)過這個念頭?擅長煽風點火的兄弟們能不能想到?這可是給一群人抓一輩子的小辮的機會,偏偏這永遠跳不出的坑是自己挖的,還很美的跳進去……
胤礽后悔自己聽了王掞的鬼話,滿嘴之乎者也的老頭子,做道學先生很好的,扮演狗頭軍師出“餿主意”總?cè)绷颂旆郑驗樗緵]長搞陰謀詭計的腦袋!瞧瞧自己,又是落湯雞后,又滾做泥葫蘆,到頭挽個套勒自己脖子上!
還好有弘皙……聽聞弘皙溺亡時感慨的“有弘皙”的好處又在腦海中浮現(xiàn),可弘皙畢竟闖禍了,怎么辦?
左右為難沒了主意,跟以往監(jiān)國,大臣們就事論事爭論不休,他會給一個“請皇阿瑪圣裁”的判定一樣,胤礽扼腕,“取繩索來,孤與弘皙自縛君父面前,一切請皇阿瑪圣裁!”
圣裁是推諉,自縛更有玩賴的成分,但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弘皙心底一顫。
前世讀過蘇東坡訓孫的笑話,傻兒子無奈之下自抽耳光,嘴里更是高喝“你打我兒子我就打你兒子”,許多人拿來逗樂,可他每每讀來都是心酸,無他,煢然孒立之人哪怕有個傻爹也了以作念想!
雨中的胤礽隱隱就與那個傻父親在重合……真的很傻,他怎么會用自己的馬韁真捆?
“把那小子一塊綁上!”胤礽不忘了對弘皙吆喝一聲,可侍衛(wèi)們看弘皙握起了拳頭,很自覺的仰頭看天……
為父者氣哼哼在前,為子者吊兒郎當于后,一路步行入城,遇上點泥水胤礽還孩子樣跺兩下,雖說是丟人現(xiàn)眼,但——總有人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