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雖為太子，是半君，專橫跋扈自小養(yǎng)成不說，監(jiān)國期間，竟然任其隨侍親信隨意敲詐勒覲見的滿朝文武，兒臣報于太子，他竟說人多事繁，如此反落得清靜，視國事為兒戲，操守二字兒臣羞于提及！”

“皇阿瑪西征途中染恙，曾八百里加急召太子侍疾，您知道上諭到時，太子的滿臉不耐煩嗎？他說：做了十幾年的太子了，還要繼續(xù)做下去！如此豺狼心性，不孝二字便為他專設(shè)！”

“但此兩點(diǎn)，請問皇阿瑪，除了有幸投了孝誠仁皇后的胎，胤礽何德何能，有何面目坐在太子位上？”

胤禛紅著眼，舞著手，聲做咆哮狀若瘋魔。

試想康熙自幼為君王，名分既定內(nèi)廷外朝皆有法度，受命于天的神秘色彩、一言而決予生予奪的特殊權(quán)利，每每面對，不管朝臣嬪妃還是侍衛(wèi)仆從，無不戰(zhàn)兢兢心存敬畏。即便朝堂上有言官直諫，也是含胸垂首死命磕頭，特殊的環(huán)境養(yǎng)成特殊的心態(tài)，這才是皇帝特有的雍容，就算邊關(guān)起烽火、落雷擊焚大殿那也是不動如山，可他——他何曾被人欺近三尺之內(nèi)？

對著兒子的咆哮，對著兒子愈發(fā)猙獰且貼近的臉，康熙顯然沒有赤裸肉搏的心理準(zhǔn)備，不知如何以對，于是，退一步！

這是膽怯？念頭在心底一閃，康熙險些被自己活活氣死，因?yàn)轷咱劧偻耍?

一而再便羞便憤，朕是君王堂堂正正，小小螳螂，自以為不可一世的揮舞前爪便要當(dāng)車？開口欲喊護(hù)駕，讓胤禛知道人是肉長刀是鋼做，冷不丁又想起自己還是阿瑪，虎毒不食子！

可兒子指著阿瑪?shù)谋亲诱f話，按照家法宗禮又該如何處置？想不及，又退，這就更憤！

羞憤為怒，帝王之怒流血千里更要心服口服，想不周全便無法開口，又退！

武丹此時已經(jīng)將手放到了腰間，只需一聲令下恐胤禛便有一刀兩斷之不測。唬的胤祥跪爬兩步抱住了胤禛的小腿，“四哥，不要說了，你要?dú)鈮幕拾敚λ捞痈绺鐔幔俊?

“滾開！”胤禛狠戾的一腳踹開他，“往日里信誓旦旦，說以我的馬首是瞻，剛才爾為何鼠尾兩端？看我這面擋風(fēng)墻要倒，又未雨綢繆表現(xiàn)你的情意了？……攀太子的的高枝還是想讓皇阿瑪高看你一眼？依我看爾不如去抱弘皙的大腿了，等他繼位之日你最早從龍說不定還能換一定鐵帽子戴戴，世襲罔替呢！”

“不過，你要小心了——千萬別請他去你們家，夜貓子進(jìn)宅說得就是他，瞧瞧胤禔，瞧瞧我，對了，一會還有索中堂呢，”胤禛癲狂大笑，一口痰吐出來，“我呸！淫賤才生出的小雜種！”

“四哥——”

胤祥的臉色忽而煞白。

罵人不揭短。傳言中，胤祥的母妃本來有了意中人，卻不得已入宮，為皇妃卻卻難忘前情，康熙不堪忍受，才早早的打發(fā)到了廟里，這就是所謂淫賤的由來！愈演愈烈中，胤祥的帝王血脈也逐漸被懷疑！

那是的胤祥年紀(jì)雖小，也懂得維護(hù)母妃，可惜敵人太多，寡不敵眾的結(jié)果就是被虐。

孤苦之際，是胤禛幫他擋風(fēng)遮雨，他也一直對胤禛情深意重，而今聽胤禛一說——那時候的四哥就在收買人心嗎？或者他希望被自己培養(yǎng)成死士？

火一樣熾烈的兄弟親情遭三冬之寒，直跪的胤祥被抽筋樣軟坐到地上！

“十三叔，不必把四叔的話放在心上，”弘皙好心的扶了胤祥一把，“四叔恐怕是癔癥了！”

癔癥，不光是說，還得治！

莫看弘皙人小，卻毫無畏懼，往前竄步跳起來，一計(jì)大巴掌狠狠的抽過去，可憐的胤禛只覺得脖子都被拉長了，就如牽了線的風(fēng)箏斜著杵到地上……能夠打未來的皇帝，弘皙爽到渾身要哆嗦，樂顛顛的回頭看被氣到無語的康熙，“皇瑪法，您不會怪我吧，我是怕四叔會傷了您才……”

“瑪法怎么會怪你，瑪法還要謝你才是！”

“若不是你，瑪法怎會知道我天家還有如此之恥，若不是你，瑪法怎會知道我的皇兒中還有如此野心卓絕之輩！”

有胤祥一緩，再有弘皙一攔，康熙總算緩了過來，“張廷玉，記檔，胤祥為我皇家第一情義之人，即日起晉為貝勒，賞雙眼花翎，弘皙護(hù)駕有功，賞，賞三眼花翎食郡王俸！”

宣諭一畢，再看剛剛爬起來的胤禛如視死人！

胤禛被一個大巴掌抽的臉上紅彤彤的，火燒火燎，看東西模糊聽聲音也影綽，但人總算是清醒了，搖搖晃晃的走回來，跪在地上一言不發(fā)！

就他剛才的作為，不說話就能蒙混過關(guān)嗎？換做尋常父親也得怒罵一聲：當(dāng)初就該把你射到墻上。何況是康熙？當(dāng)初親征葛爾丹，以身為餌，面對數(shù)十萬大軍也不曾后退半步，今天，今天生生退了五步，父親的面子、圣君的威望，羞刀難入鞘！

“胤禛，你這是陛辭么？”

陛辭，瀕死之人才干的勾當(dāng)，康熙的語氣如掃盡秋葉的冬風(fēng)般凜冽，無需大，哪怕絲縷也寒徹骨，“莫急，待朕與爾講講明白，也省的你去閻羅王前說朕是無道之君！”

“爾言胤禔躍馬疆場之顯、唾太子幸而投胎，乃至延及弘皙，須知一念之微，不在天理便在人欲，你之不甘便是朕之不公，朕今日就讓你死得明白！”

“爾言讀書苦，哪個皇子不讀書？朕有為何逼著皇子讀書？”

“朝廷科舉取士，朝堂之臣，哪一個不是歷經(jīng)十年、二十年寒窗苦讀？為君上，智不及下何來乾綱獨(dú)斷？那前明君王倒是不讀書，如三歲孩子本被權(quán)臣愚弄，你也想如此嗎？如此簡單道理，朕不明講爾莫不能自悟？”

“想太祖十三幅兵甲起事，雖取天下，爾可知這天下漢人有幾何？國族又有多少？百多萬對兩百兆，胡椒面一樣！”

“統(tǒng)天下必用漢人，漢人視我為蠻夷！”

“為收漢人之心，爾又知朕費(fèi)了多少心血？”

“顧炎武黃宗羲寫了多少辱罵本朝的文章，朕硬著頭皮禮尊，一指頭不敢碰他們！十七年，朕開博學(xué)鴻儒科，此乃亙古未有盛典尊榮，可那群碩儒們有的裝病不來，有的故意不交卷，有的存心把詩文錯韻……最可氣便是顧炎武，他說：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十八年他夫人死了都要作詩：地下相逢告父姥，遺民猶有一人存！”

做皇帝，自小培養(yǎng)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深莫測，而今被兒子生生逼得直抒帝王胸懷，便是將所有的傷疤重新撕開，人生最苦莫過于此，康熙仰頭讓奪目而出的眼淚蘊(yùn)在眼眶，雙手卻死死的抓住膝蓋，語聲有戚卻堅(jiān)定無比，“能忍要忍，不可忍也需忍，因?yàn)殡拗溃孀诨鶚I(yè)既然落到朕肩上，朕必一力擔(dān)之！”

“朕既受命，天下人不幫我，我便自發(fā)圖強(qiáng)，我，我就衍嗣血脈讓兒子們幫我！”

“胤褆知兵、胤祉學(xué)文、你胤禛勤算、胤禩學(xué)禮、胤莪機(jī)巧、胤禟蠻橫，更有太子居中斡旋。但有所成必保我愛新覺羅百年之穩(wěn)，自此，無論這天下再有何事，勿論朕面對何人，朕都可以驕傲的告訴他，我有兒子與汝相對！”

康熙的雙手?jǐn)傇谙ド希逯覆黹_如蓮花，遙想往日雖不甘奮起卻舉目無親，以愚公移山之精神，子子孫孫無窮潰也的堅(jiān)韌隱忍，須發(fā)皆顫，猛然攥拳在虛空中連連揮舞，“朕羞死那些束手旁觀之徒，羞死那些居心叵測之輩，百年之后，我，愛新覺羅玄燁，能昂然進(jìn)奉安殿見圣祖，見太祖，見孝莊太皇太后！可爾等作為呢——”

康熙呼的站了起來，手臂如胤禛適才般亂舞，聲音至此完全變成嘶吼，“太子奢靡跋扈自甘墮落，阿哥們建班底結(jié)私黨，皇子預(yù)政，是讓爾等自幼參與政務(wù)，不是讓爾等攻訐虞詐彼此制肘，死死盯著太子位，真若如此，你們直接對著朕來且不方便？！”

滿盤設(shè)計(jì)皆落空，無限憧憬黃粱夢，肥皂泡破了，多少年壓抑的郁結(jié)之氣，悲，苦，恨一起涌上心頭，康熙恥且悲，悲且痛，痛斷腸，箕坐于臺階上使勁拍著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