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摩擦發出的開門聲打破禪房的寂靜，騰起一地灰塵。

長著一顆鵝蛋般光頭的小沙彌緩緩走進禪房，端著木魚的手似在發抖。

老僧顯然覺得他不該在這種時候進來，輕叱道：“清覺，今日是講經的第一天，你不在前院招呼香客，到這里來作甚？”

名叫清覺的小沙彌沖老僧一個勁兒地眨眼，滿目驚懼。

老僧這才注意到，清覺身后還站著一人。

那人身材高大，一襲黑衣，身后斜背一方三尺黑匣，背對朝陽而立。

一束束陽光從他周身斜斜穿過，卻無法將他的身體照亮，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道漆黑魅影。

不管這位不速之客是誰，看樣子絕不會是前來焚香聽經的香客。此時他一只手正輕輕搭住清覺肩頭，臉色蒼白。

老僧只看了這黑衣青年一眼，視線便再無法移開，連瞳仁也似在顫抖。不知因為恐懼還是興奮，原本盤腿而坐，捏蓮花禪訣端放膝上的雙手，此時反轉過來，掌心朝下，十指不自覺向內勾抓，死死攥住袈裟下擺。

被那張毫無血色的“鬼臉”幾乎嚇傻的小沙彌，終于回過神來。他不敢轉頭去看身后的黑衣青年，更不敢貿然移動肩膀。只覺但凡有任何輕舉妄動，肩頭那只和黑衣青年的臉色同樣蒼白的手，便會隨時要了自己的小命。所以，他只敢小聲道：“主持，這位施主執意要見您，我實在勸不住……”

老僧沉吟道：“你先退下吧?！?

他頓了頓，又叮囑道：“沒有我的允許，不準任何人進來?！?

話音剛落，黑衣青年同時收手。

如釋重負的小沙彌點頭如搗蒜，怯生生退出禪房。想起那黑衣怪人的模樣，他仍心有余悸，沒命地向前殿跑去，比每日齋堂放飯的時候跑得還快。

房門重新關閉，騰起的灰塵縈繞屋中，久久不散。煙塵里，那黑衣青年的輪廓氤氳如霧，愈發顯得縹緲。

良久，雙手負后的黑衣青年淡淡道：“賀承龍，別來無恙吧?！?

被喚俗家姓名的老僧擺了擺手，身為小鎮阿難寺主持，手腕上居然刺印著綠林盜匪才有的花秀，而且是那些草莽好漢最忌諱的鐵鏈紋樣，“十五年前賀承龍就已經死了，貧僧法號衍悔?！?

黑衣青年頓了頓，輕嘆一聲道：“當年的事，你后悔了？”

俗名賀承龍法號衍悔的老僧苦笑道：“沒什么好后悔的，我終究欠你一條命。”

他緩緩站起身來，竟比身材頎長的黑衣青年還高一個頭，腰桿挺拔，肩勢寬闊，足見年輕時也是條健碩如牛的錚錚鐵漢，“我已多活了十五年光景，現在你既來了，我這條命你隨時可以拿去?！?

黑衣青年凝注衍悔的臉，過了一會，伸手輕按他肩頭，“你好像知道我要來？”

老僧衍悔摸了一把頭頂短促如睫毛的霜發，緩緩道：“這幾日，小鎮陸續來了一些外鄉人，大多都是三教一家中修為不俗之輩。就連我那姑姑……”

他不再說下去，似有骨鯁在喉。半晌，待得情緒平復后，才繼續道：“就連折戟堂那位賀家八奶奶也到了，可見事不尋常。我如今雖已老邁昏聵，卻還是能看出其中端倪。想來你要我在此出家一十五載，必是為此事未雨綢繆?！?

黑衣青年聞言，欣然點頭，顯得十分滿意，“你比當年成熟不少。很好，看來時機已到?！?

說完，掌中捏訣，伸手一指。

只見老僧腕間鐵鏈紋繡，頓時由黑轉紅，有如傷疤一般逐漸隆起，緊接著連皮帶肉脫出手腕，化作一條燒紅鐵鏈。反觀老僧手腕，卻絲毫無損。不多時，只聽“咳?！币宦暎F鏈斷開脫落，還未墜至地面，已化作青煙四散。

老僧的身體也隨即出現變化，久已萎縮的肌肉不斷鼓脹，便如飽蘸水氣的棉絮；形如枯槁的老臉上，斑駁的皺紋像是江河退潮般迅速消失；原本已星霜如雪的稀疏頂發，竟像衰草回春一樣，從發根開始，由白轉黑。

若非親眼所見，任何人都不會相信。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竟在瞬息之間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魁梧中年。

但見如此驚人變化，衍悔不由得喜形于色，力握成拳，感受著曾經的青春與力量，一點一滴回歸身體。

末了，不禁暢快大喝，一股氣浪隨即激蕩開來，震得禪房門窗咯吱作響。

待得氣浪散盡，重拾青春的阿難寺主持深吸一口氣，緩緩闔眼，坐照自觀。良久，雙目赫然暴睜，精光爍躍，“六甲純武？我被這‘縛龍咒’囚困一十五載，半點修為都使不出來，更遑論運轉氣機，為何如今境界卻不退反進？”

常年面若寒冰的黑衣青年，流露出一抹難得的笑意，“這都是你自己的造化。當年，你被譽為折戟堂近百年來不世出的英杰之材，風頭一時無兩。不曾想，這名聲無形中卻成了你的負累。為了折戟堂的聲譽和你們賀家的重擔，你不得不鞭策自己，潛心修煉。正所謂欲速則不達，此舉正犯了修煉之大忌，致使你的境界一直停滯于五甲純武，再難寸進?！?

他將雙手攏于袖中，繼續道：“兵家‘九甲武境’中，五甲之境能延二十載陽壽?？`龍咒不僅鎖住了你的修為，也將延長的壽命一并鎖死。這些年來，你過得寡淡清苦，日日清修參禪，更不得不像尋常人一樣，感受光陰飛逝，年華老去，可爭名逐利之心卻較當年銳減，可以說是因禍得福。其實，武者的修為早已與自身渾然一體，又豈是說困便能困住的？這十五年間，你雖然無法修煉，可體內氣機卻從未停止運轉，相反得到了難得的修養生息。正所謂厚積薄發，如今縛龍咒已解，積蓄已久的氣機勃然爆發，循環往復，如此才令你突破瓶頸，境界大進。”

衍悔點了點頭，忽然瞇起眼睛，冷冷道：“縛龍咒已解，同時也解除了我不得踏出小鎮半步的禁制。難道你不怕我就此一走了之？”

黑衣青年搖了搖頭道：“你不會?！?

衍悔問道：“你怎知我不會？”

黑衣青年很肯定地說道：“因為你是賀承龍?！?

衍悔整了整身上的袈裟，輕嘆一聲道：“你將我安插在此十五年之久，到底要我做什么？”

黑衣青年雙手負后，沉吟道：“你很快就會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