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獻之
- 末路拳師
- 洛不平
- 3066字
- 2020-10-23 18:08:27
甜沫攤兒。
“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仔細算算,口號喊得時間也不短了,喊了個歇斯底里,喊了個聲嘶力竭,嗓子都喊啞了,可這中華在哪呢?在哪呢?哪呢啊?”。
陳仆不斷的問著周圍人群。金屬的眼鏡架在這鬼天兒中卡的鼻梁格外的疼。厚底兒的棉鞋踩得雪咯支支的響。
被陳仆狠盯著的大哥憨厚一笑,一張嘴滿是濟南味兒:“愛從哪從哪,這天底下難說的事兒多了去了,這天一會晴了,一會陰了,一會是愛新覺羅的,一會又姓孫了,現又姓了袁也不奇怪。”憨厚的大哥嘬了一口碗里熱乎乎的甜沫,一喘氣便是一口白霧。在他眼里,天不高,但也塌不了,天下是誰的他管不著,知道甜沫是自己的就能活,考慮天下姓啥,甜沫還是會涼,雪也不會停,這樣到不如一口熱甜沫來的實在了。
雪在濟南城的冬天是比較常見的,尤其是這種嚴寒猶勝的日子,雪片兒雖不大,可也架不住整天整夜的下,督軍府前看門的石獅子也被蓋住了一半。寒冬臘月的,更沒幾個人在外面溜達,就算有幾個好事兒湊熱鬧的,大多不識字兒。
但陳仆是識字兒的,他本是濟南人,在他出生的那年,祖墳冒了青煙兒,父親中了前朝大清的舉人,一家人便興沖沖的搬進了京師。
舉人這入了士也豆丁大小的官,進京干嘛呢?按陳父得話說,近朱者赤,能在京師混個眼熟,指不定什么時候,豆子就變了花生。花生就成了西瓜。
這年頭,人迷信,加上事兒又湊巧,陳仆的父親陳獻之一直認為是陳仆的到來自己才能中舉,說陳仆是文曲下凡,是上天眷顧,那得身負重任,是要學天下之能來佐國的,于是對陳仆的學業格外上心,四五歲就被送去德國留學,又先后游于美國,日本,法國。
直到1914年大半個世界動蕩,法國也呆不安穩,這才得家訊回國。陳仆回國后便直接回了濟南等待著因為身體不好,說要落葉歸根回濟南的父親。
來匆匆去匆匆,二十多年也是眨眼間,只是對陳父來講,這二十多年并不好過,慈禧死了,光緒也死了,前清朝廷塌了一半,陳父整日扼腕嘆息,這又一眨眼兒,宣統退位,皇帝都沒了,天下姓了袁了,大清也成了前朝大清,陳獻之也成了亡國之臣。一氣之下病來山倒,整日昏迷,少有醒的時候,即便是醒了也是破口大罵,罵完姓孫的罵姓袁的,罵完東洋的罵西洋的。連自己也罵。罵著罵著一口氣兒捋不順就又昏過去了。
陳仆從文千策那里回來的路上,中途是要穿過一早市的,在一小甜沫攤兒 碰到有人賣報也就順手買了一份,這習慣本是在留學時養成的,回國后因為見事兒心寒,就極少買報紙了。
陳獻之攢了幾十年的家底兒是很厚實的,只是從濟南城到京城,又從京城到濟南城,拖家帶口,置辦房子地產之類的著實折耗了不少,大清一倒,又要上下打點找活路,老爺子一拮據,連從京城帶來的仆人都遣散了。剩余的銀子,在這病面前恐怕是也擋不住多長時間,就像這滿朝的人擋不住袁大總統稱帝一樣。
今天的報紙買了,只因為有件事。
“都著了袁大總統的道兒嘍!”陳仆仰天大呼,代表火熱的一口白霧從嘴里噴出,片刻消散于這漫漫寒冬。
天氣陰寒,大雪下的整個濟南城一片白,白的人心都發寒。
陳仆回到家,心里掛著事,腳下也就越來越慢,踩在雪上,咯支支的聲音磨的人心慌,慢慢推開父親房門,又合身掩上,動作小心翼翼,做賊一般。往常這個時間點兒老爺子都是在睡覺的,確切的說應該是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但今天卻不同,陳仆在合上房門轉身的一瞬間被眼前嚇了個哆嗦。只見老爺子換了身嶄新的衣服,大清官服,官服繡練雀。正坐在太師椅上,雙眼炯炯有神,病態一掃而空。
“回來了?”老爺子似有似無一句話。鄉音己經被京城二十多年的生活磨掉的差不多了,
要讓個土生土長的老濟南來聽的話,倒是還能聽出點兒濟南的根兒。
陳仆:“爹,您怎么起來了?”陳仆更關心父親的身體,任誰都誰知道,久病之后突然的容光煥發,不是件好事,他小心翼翼的伺候著。
“這個冬天,不想躺著過了。”
老人似有所思,眼睛緩緩閉上,手指不斷的敲打著拐棍,窗外下著雪,整個房間安靜的嚇人,有節奏的敲擊聲每下都結結實實敲在陳仆的心坎上。陳仆低著頭,站在父親面前,想打破這份寂靜,卻不知怎么開口。
良久
“稱帝了?”老爺子手指忽然停住。
陳仆心臟猛地停頓了一下,陳家家訓以忠為首,孝次之,他忠,更孝,所以他怕。
陳獻之一生為大清,兢兢業業,漢人忠君愛國的思想本就根深蒂固,雖說大清已經倒了有個年數了,但那原本是大清寵臣的袁世凱篡位稱帝,這本該誅九族的罪人成了九五,這事兒對老爺子的打擊不亞于太后與先皇的駕崩。
“……嗯”
陳仆在嗓子眼里慢吞吞,硬生生的扯出了這個字,在陳仆的腦子里,父親在聽到這個消息后會有太多種可能,但沒一個是像現在這樣,只是呆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言。僅是點了點頭。
“父親保重身體要緊。”陳仆道。
老爺子又是慢慢的點點頭:“黃龍旗倒了之后,大清也就名存實亡了,我勞碌一生,雖官不上品,位不入流,卻一直心系大清,可先是洋人拿艦炮撞我國門,后有革命黨人亂我大清,大清四面皆敵,我身為無能罪臣,從開國先皇,謝罪謝到幼帝宣統,又從洪秀全罵到袁世凱,一直罵到沒人罵了,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話說回來,姓袁的當了皇帝也好,好歹是清廷的人啊……..老爺子越說聲音越顫,越說聲音越低,直到細如蚊吶。
陳仆皺眉,猶豫許久才道:“孩兒知曉父親一生忠貞清廉,今,斗膽一問……..父親是為誰而忠?是為民為國,還是為了愛新覺羅,葉赫那拉….又或者剛來的袁家。”
陳仆有點生氣,國家從盛世強國淪落到被周邊眾國輪著打,屢戰屢敗,而造成這種“盛況”的主要原因基本都來自于這些嘴上喊著隨時可以為國捐軀又無所作為的忠臣。
但氣歸氣,陳仆依然不敢抬頭。陳家從小家法家規甚嚴,近二十年的西洋生活,仍沒能洗透骨子。在西式思想的支撐下,陳仆極其委婉的想要表達對這種體制的不滿,但仍然勾起了父親的怒火。是他小瞧了這種滿清式的愚忠。
“放肆!”陳父怒氣橫生,顫抖著拍著桌子,似乎與桌子撞擊的疼痛,可以掩飾臉上的羞愧和心里的不滿。。
陳仆低著頭,在等待著接下來劈頭蓋臉的夫子大義,但父親卻不像往常,只是又陷入了沉默不語,屋內重歸沉寂。
老了…….
是老了。
在這個問題上,要放二十年以前,陳獻之絕對會向北拜倒,表明忠于皇家就是忠于國家,忠于百姓,可尷尬的是,大清都沒了,現在要向北一跪,跪的可就不是愛新覺羅了。
陳仆:“孩…孩兒已經把東門大街那處房產的鑰匙給了文師父。”陳仆語氣帶些唯唯諾諾的打破了僵局,轉移了話題。
陳獻之心不在此,也不在計較:“收下了就好,收下了就好,這樣就不欠了。”
陳仆一頓:“不過,文師傅讓您抽空去看看,他要開武館,他說,賺了錢分文不要。都歸我們。”
“嗯……文師傅是個聰明人,你可知道文師傅為什么分文不取,都給我們?”陳獻之喝著茶,撇了下茶葉。
陳仆忍不住:“他要門派,不要錢,是陳師傅的意思”。
“鬼話,亂世生活誰都不易,方方面面哪里不需要錢?開了武館,就開了財源,只是他是河北人,一個河北人要在山東開武館,開不起來,他需要本地人幫忙。”
陳獻之撇了撇嘴道:“你去給他送些錢,記住人多的時候送,然后三七分吧。咱們拿三成,山東人重感情,這到底是有活命之恩的恩人。” 陳獻之費力的抬起手揮了兩下,示意兒子出去。
陳仆是利利索索干干脆脆的走了,說必聽,聽必從,這是從小被打出來的習慣,刻在骨子里的。陳仆出門后,陳父長嘆一口氣,老邁的手摩挲著衣服胸前的練雀,這是大清給他的最貴的,也是最后的東西。陳家算不上山東的世家,但家底兒也不是一輩兒就能攢下的,陳獻之至今五十四載,三五載懵懂無知,三十載通宵達旦,二十載功名利祿。都說五十知天命,可陳獻之五十四了,這文章里還是沒有出現天命,八股文里沒有,朝堂上也沒有。
可能天命就是不讓我知道天命吧,陳獻之時常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