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推一摔,歷了一段五光十色的蒼白,腦子里一陣眩暈。直到嗆的她滿口的水。那小和尚竟將她的真身葉子養(yǎng)在水缸里,當(dāng)它是水養(yǎng)的。
方寸間一雙有力的手將還在水缸里撲騰嘴里念念有詞,埋怨自己是如何時運不濟(jì)神仙當(dāng)不成又掉進(jìn)水缸里的葉瓣拎出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何苦來哉?”是那個小和尚。“螻蟻尚且茍生,就連小僧養(yǎng)在水中的葉子都不放棄生命,施主何故棄世?”
葉瓣雖修成了妖,但水性差得很,并不像水仙那一類的水養(yǎng)生物與水親。
容她喘口氣緩緩……
一,二,三……“我便是你養(yǎng)在水缸中的葉子啊。”
她又喘了口氣:“蓬萊仙島菩提葉子精參見毗婆迦菩薩。”她這一拜搭著小和尚的手方想到眼前的小和尚是毗婆迦菩薩的前身,他并不記得自己在蓮花凈的菩薩金身。
又一轉(zhuǎn)口往下虔誠拜道:“多謝小師傅的救命之恩。”
一聽她是葉子,葉子是她,小和尚手一頓不禁往后一退。“你是,妖!”
她隨便念了個去水的咒語又搖身一變,傾城容顏,出塵絕塵。為了修得這副皮相她一咬牙發(fā)狠的晚了幾千年才化成人形,她有時偷偷思忖,之所以在蓬萊仙島遭人誣陷莫不是她修的容貌絕美才會遭人妒忌?
見那和尚心生膽怯,別是嚇壞了他。到底是個菩薩轉(zhuǎn)世,有日回歸金身想起今時豈不開罪了他。
關(guān)慰道:“怕了?”她背著雙手。莞爾一笑,灑脫不羈,上前一步湊近他的臉,探清他澤清的眸子:“后悔救我了?”
到底是菩薩轉(zhuǎn)世,真身玉雕清琢的俊俏面容當(dāng)真舉世難得,看得人心癢難耐垂涎三尺。只是這清俊的美玉似披著一層寒意,冰的讓人望而怯步。葉瓣眼睛在這張玉瑕的臉上流連忘返。
和尚退后一步拉開距離。“阿彌陀佛,我從涯邊背回時你并不知你是片葉子,又從廟前拾回你時并不知你是妖。我救你是普生靈,渡眾生,不問出處。”他雙手合十,停于眉心間。
“原來你記得這般清楚。我以為,你早忘了。”她墊墊腳尖,把玩在手指上的頭發(fā)越繞越糾纏。
“小僧,從未忘記過施主。”他略側(cè)過臉,保持著距離。一句:“阿彌陀佛。”吐過唇瓣,漫于指尖,斗轉(zhuǎn)彌散。
葉瓣心頭一熱,心尖似被火炭燙了一下。
“施主既安然無恙,趁著天色尚早下山去吧。”
葉瓣委屈巴巴。“可我只是一片隨風(fēng)飄蕩的葉子。無處可去,無家可歸。”
“廟里都是出家之人,心里只有佛祖,亦無家可歸。施主留在此處亦無處安放。不如盡早心有所依,有所歸,便有了家。”他伸手向門外請了請。
是想趕她走的意思嗎?
“我是妖,也是要修正道,修大道,你莫要小瞧了我。”葉瓣嘟嘟嘴一副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那就請施主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小僧祝愿施主早日得道。”他先一步離開這間破屋子。
他要走便走好啦,終歸是要回來的。回來時見她還在免不了要一場唇舌惡戰(zhàn),不過聽說出家人都很啰嗦的。只要能留下,她就豁出去這雙耳朵。封五感這件事著實讓她落下個不小的陰影,現(xiàn)在一想到這則小聰明還心有余悸。否則封了五感還怕他小和尚念經(jīng)。
不過這間屋子實在不像個房間,倒像是個柴房。
如今天下混沌初開,大道初定,凡人衍生并不景氣。出家做和尚更是寥寥無幾,這才要許多菩薩神仙下凡渡劫,說好聽的傳道布施,廣結(jié)善緣,說白了就是湊數(shù)。荒山野嶺眾多,樹木資源用之不盡,大可建造廟宇,房間只有荒廢無人,豈有不夠住的道理?
難不成毗婆迦菩薩是個伙夫?當(dāng)然,這并不耽誤他修行念經(jīng)。
須臾……
多少個須臾?天色漸暗,寺院里結(jié)束了烏央烏央的晚課聲,四周寂靜。
隨著一陣均勻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定在門口。
他深吸一口氣,看著葉瓣。“我是不大知道你們妖的習(xí)性,如果你餓的話那個籠屜里有一些干糧。”他指了指鍋沿上的籠屜。
葉瓣恍然間明白了許多事。原來他急著趕她離開是害怕她的妖性。“感情你是怕我餓的急,吃了寺院里的和尚!”
那和尚本想再說什么,思量前后,點了點頭。
“我是葉子,只食陽光,飲雨水,沐春風(fēng),即可。”她瞪著眼睛上前逼視他那雙永遠(yuǎn)都不掀波瀾漣漪,不溫不火無風(fēng)無浪的眸子。
“雖說有些妖為了增長道行專吃你這種有純凈靈魂的小和尚,可終究不是修行正途,早晚因果報應(yīng)。也修不得正道。不過你且不用放心,我雖不會為了饑餓和修行吃你。但我會因為氣急了一口活吞了你!”她瞪圓眼鏡。
她從籠屜里利落的摸出個饅頭,翹著二郎腿坐在擺著佛經(jīng)的案子上,蹂躪的攥捏了一把狠咬一大口。
這凡人蒸的饅頭果然地道,竟然和她夢里的味道無二,這就是她日思夜想的饅頭啊!她在蓬萊仙島怎么都蒸不出這么有嚼勁的饅頭,軟硬適中,應(yīng)該是面的問題。仔細(xì)嚼幾下果然口齒留香。遭了!
她鼓著的眼睛似要鼓出眼眶。好容易含化一丟饅頭,融出半點空間,倒進(jìn)去一口氣……嗚咽一句:“有粥嗎?”險些噎死她,幸虧她的唾液有毅力,到底仗著源源不斷的唾液泡融了饅頭。沒想到這凡間的饅頭戰(zhàn)斗力不容小覷,輕易吃不得,在沒有外來水源的時候吃不得。
他的眼底流出一絲清淺笑意。“原來你是這樣的妖。”
這次他并未趕她離開,而是自己轉(zhuǎn)身離開了。
說來也是怪她太執(zhí)拗,留下離開何必要與這個凡胎肉體的和尚爭論不休。她隨便變一片葉子躺在哪兒誰又管得著,誰又知道那就是她。
她選了個好地方,就是這本看著正經(jīng)的佛經(jīng)旁,心情好時可以開恩給他當(dāng)個書簽,心情不好時就做一片葉子就好了。
戌時一過她開始哈欠連連。
又一個參天大樹一般的哈欠……亥時好長啊,怎么都過不去似的。她豎著耳朵聽百丈之內(nèi)都沒有他的腳步聲,忍不住幻了人形,掐指算算。原形的時候許多法術(shù)是用不了的,因為騰不出手來。
寺內(nèi)沒有,河邊沒有,并未下山……她動用自己的奇經(jīng)八脈到處搜尋和尚的氣息,原來在樹林里。是樹林里的葉子徒子徒孫們回稟她的,怎么說她也是葉子的祖宗。
葉瓣身形一晃來到了樹林,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埋頭蹲在一棵樹下的身影。
他在做什么?對樹念經(jīng)?是在超度一棵樹嗎?總之他對于植物總是格外熱衷。
葉瓣上前不禁一怔。“你,葬的完嗎?”她不禁長舒一聲。這些葉子與她血濃血脈,同氣連枝,本該她來做,她卻從未想過要葬一葬它們,超度解脫。
“我除了佛前,廢寢廢食,只盼多葬一葉便是一葉。”他沉聲道。埋頭將周圍樹下剛結(jié)出便凋落的葉子一捧一捧的放進(jìn)樹根下的小坑里。再誦幾句經(jīng)文。
指尖沾染了斑駁泥土,夜色下顯得一雙手更是勝雪似月,纖長如水,唯獨瘦骨嶙峋,卻也剛硬倔強(qiáng),讓人心疼。
葉瓣早聽說西方佛前的菩薩都有葬緣,見不得落葉未歸根,未入土為安的凄慘。有位絳珠菩薩便出了名的喜歡葬花,曾經(jīng)到上古老神仙的十里桃林處專心葬了好一陣子桃花,繼而惹上了塵緣,一番血淚情枯后傷了佛緣,便被貶到三生石畔做了絳珠仙草,也不知后來還葬不葬花?大概是顧不上了吧!
想來這位毗婆迦菩薩轉(zhuǎn)世前也一定喜歡葬葉子,那這一年四季可有的忙了,冬天大雪時才可歇一歇,如果他不是非要葬雪的話。
葉瓣走過去蹲在他身旁。此事本該她這個葉妖來做,卻要勞煩一屆凡夫和尚,當(dāng)真慚愧。
她幫著刨了幾個坑,葬了一些,卻未誦經(jīng)。
“為什么非要做這些呢?”葉瓣忍不住問。雖然她已經(jīng)料想到他的回答,卻還想要聽他說一遍。
“葉子離了樹干有如脫離母體,無家可歸,沒了滋養(yǎng)還要忍受風(fēng)吹,日曬,雨打,隨風(fēng)飄零,任人踐踏。葬于樹根下,有如重歸母體,免去風(fēng)吹,日曬,雨打,隨風(fēng)飄零,任人踐踏之苦。早日脫離苦海。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他耐心的說完一遍。
“只為這個嗎?”她心中似乎期盼著還有另一個答案。譬如,‘為了你啊,因為你是葉妖嘛!這些葉子都是你家親戚,我自然要厚葬超度啊!’
他卻冷冷睥睨她一眼。“還能為了什么。”
葉瓣被他這句經(jīng)凍僵在原地。
這春天里的野林子的夜晚果然寒涼,吐出的一團(tuán)團(tuán)的哈氣從口中連滾帶爬的出來。初時還聲勢浩大白茫茫一團(tuán),轉(zhuǎn)眼便魂飛魄散了。真是中看不中用。
她震了震那虛張的聲勢。“你既然能可憐這些葉子無家可歸隨風(fēng)飄零,為什么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呢?難道我不是葉子嗎?難道在你眼里我這片葉子就不如它們嗎?你憑什么決定哪些生命是貴重的,哪些是輕賤的?”她承認(rèn)自己此時有些胡攪蠻纏,任性妄為,強(qiáng)詞奪理。可她就是想讓他看一眼。
好吧。
他果然側(cè)過頭看著她,卻不是她期盼的眼神。就像在放棄一個不可受教的孩子,一副讓葉瓣好自為之的語氣。“你有的選,它們沒的選。”
……
是要回去了嗎?
他身形高大哪兒哪兒都長,走一步她都要一路小跑著才追的上。
“你……”
“別跟著我。”他冷甩一句。
等等我……,她剛想喊一句,卻被噎死回來。
葉瓣又被凍僵在原地,吐著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哈氣。
她明明可先他一步回去然后變成葉子愜意的躺在佛經(jīng)旁沐浴佛經(jīng)的浸潤。可這四個字威力著實強(qiáng)大,將她死死的釘在這寒風(fēng)凜凜的野林子里。
他不是一塊木頭而是一塊鐵板。跟一塊鐵板談情說愛,如何能渡情劫,何時能位列仙班?何時能回蓬萊仙島?
她仰天長嘆之時,一抹高大身形閃進(jìn)眼簾。她驀然回首,心中錯愕。
“小僧子讓幸遇葉施主。不知施主何事苦悶,小僧或許可以幫忙寬解。”
回來了?轉(zhuǎn)性了?
容她緩緩,是什么原因讓她忽然覺得此時此地沒方才冷了?
她默然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和尚,真是許久不來凡間,不知如今的路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