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蒲扇,又叫葵扇,用的倒不是蒲草葉,而是棕櫚葉,只有端午割下來,洗凈、陰干、壓平,才是能用的好葉材。何家歷年做這個,自然積下好材料,雖然前陣子破敗,大家不經心,蟲咬破了些、又污損了些,仍余許多能用的,不必現買。
既有了葉子,接下去只要把葉子一片片的拼起來、再把邊兒一沿、加個扇把,就能用了,所以許多人家都是自制蒲扇的,若要向店家買,自然是要店家做得精致些,才劃算。因此何家作坊自與尋常人家做的扇子不同:
第一樁,棕葉陰得極干、壓得極平,且洗的時候就加了防蟲防蛀的藥水,陰干后格外的防蟲耐蛀;第二樁,棕葉拼接前先經過修剪,剪得極整齊,拼接后也格外的密致緊湊;第三樁,沿邊時不打馬虎眼,用的是青布、白布,細細沿出來,這份手工又能值上些錢;第四樁,扇把兒釘得牢。所用木頭原來是用雜木,磨光了涂上清淡的漆、畫些吉祥如意的字樣或圖紋,如今何老頭余下許多竹材,便用竹子做了扇把,依然仔細打磨了,倒也輕便美觀;第五樁,扇面還用顏色水再畫些圖案出來,或是胖娃娃、或是蓮花紅魚,比素蒲扇又賣得貴些,倘若在扇中再釘一塊圓形白布、繡上圖案,那便可賣得更貴。
青羽問了何老頭買竹材、及積壓沒賣出去的新型蒲扇,足欠下兩千錢的周轉,若是素蒲扇,賣給批發的商人,十二個錢一把,不算人工,單扣掉材料費,賺五文多,若是直接拿到市面上賣,則是十六個錢一把。有圖案的扇子雖然能賣貴些,青羽算下來,一時趕不及,便先叫做素蒲扇,一部分交給批發商,另一部分呢,可叫媳婦先帶著小孩到左近村鎮賣一遍,那末做上八百把蒲扇,其中視情形再加些花面的,耗時大概多半個月,可先把債還上,另還買米買菜,最低限度應付了開銷,再做打算。
因此這邊熱火朝天做著。鐵生雖然人大手大、心思倒細。那把傘般大的扇子,就是他自己做出來。用細竹蔑套出三層骨、中間再紉進扇葉,別出心裁、結實方便。他做起正常尺寸的扇子來,雖然因為手指粗大的關系、要做得慢一些,但活兒可是不含糊,說話時雖然木訥些,但理路是極清的。青羽受他指教,一點就透,不一會兒便可上手,雖然一時也有弄亂了葉子、沿錯了布的錯誤,但大家在齊心協力干活時也都難免犯些錯,快手快腳收拾完了,再說說話,光陰倒是過得容易。
秦歌來到時,青羽臉上抹得烏烏黑,正蹲在灰塵里、跟幾個小孩一道兒收拾一大捆蒲葉,動作已經挺熟練了,看見謝扶蘇來,驚喜的叫了一聲,扎撒著兩手站起來,笑:“可惜沒地方請您少爺坐了。”
真的,這整個院子里里外外,忙得像戰場。
生活根本就是這樣,要末拿出打戰的勇氣,遇壕溝跳壕溝、遇碉堡炸碉堡;要末倒到陰溝里腐爛掉。也有些人一生順遂,至死不遇見任何戰役,那是他們福氣。而青羽,她是有本事,跳進任何一道溝里,然后把陽光都帶進去的。
“我去引秋坊找你,你坊主說你可能在何家扇坊,所以……”秦歌看著這張烏漆抹黑的臉,終于把旁的事先丟開,跳腳道:“你糟不糟蹋自己啊?這成什么樣子!”
什么樣子?青羽袖子早撩得高高的,就拿手臂隨便往臉上抹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臟了,但是,為勞作而臟,不丟人。晃著兩手、只知道怨天尤人,那一種才丟人。
“你你你,你是這家的私生女?還是你欠這家人的錢?”秦歌一迭聲問。大寶他們烏溜溜的眼睛直盯著他看,青羽怪臊的,只好將他拉到旁邊,把來龍去脈又說一遍
“救扇坊?你當你是仙女下凡啊?”秦歌這么理想主義的少年都開始翻白眼,“所以,現在那你打算怎么辦?”
“先把材料理清爽,把老樣子的蒲扇做出來,賣掉,以后再想辦法。”青羽說完這句,又笑著道,“你知道坊主曾經問過我一句話嗎?”
“什么?”
“她說:你覺得扇子是個什么東西呢?扇風涼的嗎?還是擺設呢?——我到現在也不能想通:扇子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但是蒲扇,它材料比較普通、制作比較簡易,大多數做工、種田的人們,勞累煩熱了,拿著它扇一扇,不要多么花俏,只要輕便、結實。老先生加的竹骨,我到現在也沒想通道理,所以很多人大概也想不通吧,所以他的新扇不好賣,連扇材料的成本都虧進去收不回來,這就是道理了。”青羽伸個懶腰,“既然如此,先叫他們按老法子做好扇子賣掉,把眼前的債還上,以后再慢慢說吧!”
秦歌看著他們,無話可說。用這種笨辦法想救一個作坊,而且是負擔如此之重的作坊,怎么可能?頭疼!他呲了呲牙,總算想到個兩全齊美的主意:“我有事托你。你要幫了我,我能給你一大筆錢——我零花錢只偷得出幾兩銀子,潑了天了,可你這事要辦成,我媽能出幾百兩。你看怎么樣?”
這時節,普通白米九百多錢一石,一個健康的干活男子放開肚量,大約個多月能吃掉一石,幾百兩銀子,可供幾十個人吃幾十個月,何老頭兒欠下的、幾乎把全家壓垮的債,也不過二兩銀子而已。窮人家跟商人家的差距,就有這么大。青羽不覺心動:“你要我做什么事?”
“我……”秦歌眼圈紅了,抓著青羽,“你要救救我爹!”
救?若是生了病,豈不是要找謝扶蘇才對?秦歌這么沒頭沒腦的說話,誰聽了也不明白,更別說青羽。幸而他后頭就說明白了:原來自他下山后不久,他爹的心就野了,他娘覺察出不對,吵了幾次,他爹索性不要再住在家里。后來才知道,原來他爹迷上的那個女人,是嘉坊主!他爹甚至想休了他娘,改迎嘉坊主進門呢!
嘉向來對人不假詞色,怎的忽然跟一個土財主勾搭上?秦歌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老爹沒這種魅力,抹著汗道:“宵禁那夜,我就是去找爹的,結果沒成。你娘一定是怪我娘欺負過你,所以在我爹身上算帳!求你去說說,放過我爹吧!”
青羽本能反應道:“她不是我娘,是坊主!”第二句便是,“怎么可能為了我報仇,做、做那種事?”再想一想,臉氣紅了,“什么叫‘放過你爹’?如果你爹真的喜歡我們坊主,是他的問題,難道是我們坊主的錯嗎?!”
她護起短來,像只小母雞似的,但心下也覺慌神,忽瞥見秦歌袖口露出半截手腕,上面有個傷痕,竟似乎是牙咬的,而且宛然新鮮:“這里怎么回事?”
秦歌臉一紅,放下袖子遮牢手腕——昨晚那斗篷少女劫他去后,把斗篷帽子放下,果然是小羅剎,姣好容顏心事重重,難得的靜下來,有種奇異的美,月光下站了半晌,忽道:“你心尖上那個姐姐,我實在想殺了她的,但我自己也是女孩子,從沒為自己不開心就殺過其他女孩子,這卻難辦。”
秦歌心下一跳。虧他還算有自知之明,想來小羅剎總不見得吃他的醋、吃得要打要殺的,總是逆天王對青羽放不下,才觸動這位姑奶奶心里逆鱗了,忙陪笑道:“姑娘天人之姿,當然不跟別的女人一般見識。這是姑娘的長處。”
“我天人之姿?”小羅剎含著兩泡眼淚死死瞪他,“你又不喜歡我!”
被人瞪著是不太舒服的,可是她長得美,那又另當別論,秦歌的舌尖頓時有點不利索——他要能利索,他也不算少年了——“我喜歡你,當然喜歡……”
“那你肯盡力叫我開心、叫我解氣?”
“當然!”
小羅剎“好”了一聲,抓過他小臂,啊嗚一口就咬了下去!秦歌先是駭呆了,沒覺過疼來,等緩過這股子疼勁,嗷嗷跳腳跳得三尺高:“你干什么,放嘴放嘴!”至于硬把手臂抽回來,他倒沒干,不知因為不夠力氣、還是怕拉壞了她編貝般的牙齒。
色狼和情種的區別,就在于情種心中還有個“憐”字。秦歌心里,此字甚沉甚大,是用狼毫筆寫了、還加金剛箍的。
當下秦歌不再解釋昨晚的事,反拉了青羽的手道:“我對你的心,你還不知道嗎?”這句莫名其妙、卻任何時候都力重千鈞的話說出來,青羽固是張嘴發呆、滿面飛霞,二寶早把鐵生拉了過來,鐵生捧著碗水,要請貴客喝的,見到這幕,手一抖,就把碗摔在了地上。面紅耳赤蹲下去揀,身軀太大,又碰下旁邊的架子,“嘩啦啦”東西掉了一地,當中有樣特別的物色露出來。
似乎是用棕葉編成一個橢圓,還是新做的,上面用淡綠色的顏色水描了什么。秦歌“咦”了一聲,很新鮮,要過去揀起來看。鐵生大急,劈手不讓,秦歌已經捏住邊兒。兩人眼看便要奪起來。青羽“哎呀”了一聲:“別搶壞了!”兩人一愣,都住手。
青羽過去一看,贊不絕口:“好特別,這是你做的嗎?”鐵生吭哧吭哧說不出來。秦歌又在旁問:“畫的是什么東西?又不像是花葉。”鐵生大窘。
他一輩子活在小作坊里,只知道怎么苦做苦熬,父親去世,本來以為熬不過去了,平白出來一個青羽,真如二寶說的,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一般。他戀慕不已,卻無論如何不敢開口,所以偷偷做下這個東西,畫的是羽毛,哪里好意思跟人說的?真恨不得地上開個縫子,他就連人帶扇跳進去罷了。
秦歌是多少聰敏的人?看他神色,什么不明白!先是氣恨的想:這樣的人也跟我搶?但仔細再看鐵生,濃眉大眼、五官周正,竟然也不丑。何況長得這么高。秦歌是一直嫌自己個頭長得不夠快,見到鐵生這樣的巨人身材,難免矮上三分。心里特別的不痛快,便道:“這做的是什么?”心想,不管是什么,他總要好好的奚落這人一番,以出氣罷了。
鐵生沒回答,青羽代他回答了:“扇子罷。”
雖然沒有完成,但她一眼就看出來,是安在蒲扇當中的圓畫。只是做得大了些,恐怕只有鐵生用的那種特大號扇子才能裝得下。
“這怎么叫扇子!”秦歌大聲道,“我們行里,來來去去銷的都是扇子,何嘗見到這種怪模樣的東西!”
青羽忽然心頭一動。關于作坊以后的生意,她終于有些兒主意了!
青羽去見嘉時,見到全身金光閃閃員外袍的秦老板,怪誠恐誠惶的站在后門那兒等著,像一條可憐的金毛犬等待女主人召見,聽見腳步聲,就把耳朵搖一搖,見到青羽,趕著打招呼:“青姑娘!你們坊主也實在太忙了,啥時候得空見我哪?”
“坊主……青羽不知道坊主的事。”青羽囁嚅著,躲他遠遠的,溜進了門里。居然有人能把男女之情表現得如此坦蕩,奇怪,她只是看到一點點,都已經臉紅。
嘉沒有刁難青語,直接叫她進去了。暗金獸爐中香煙繚繞,窗簾半卷,淡淡陽光正從窗外竹梢上透射進來,窗下一個墊子,她半蜷半坐在上頭,像只貓。
青羽在室中,訥訥問:“坊主,秦少爺來說……”
“你也來罵我是狐貍精?”嘉淡道。
“不不。”青羽忙道,“只是,不相信坊主怎么會……”
“為了替你出口氣呢?”嘉挑挑眉毛。
青羽張口結舌。秦歌真的猜中了?但,這怎么可能?!
“你不信?為什么?女孩子活該受氣就不能報復?用這種報復手腕就不行?”嘉一句逼一句問。
“不,只是……坊主不值得。”青羽低聲道。
嘉的目光也柔和下去:“我想找個歸宿不行么?”
“那、那自然好。”青羽結結巴巴。女人總是嫁了人好,她迷迷糊糊覺得大部分人會是這樣想的,可是、可是——“坊主,你真的要找這樣的歸宿?”
嘉抬起手,對著光端詳自己的指尖。依然很美麗,但她自己知道不一樣了。跟年青時相比,畢竟是老下去了,像花再美,也總要凋落。只是,從前她總以為自己會在全盛時凋落枝頭,卻料不到拖這樣長罷了。
從前啊……就從前的她來說,也許能嫁這樣一個死心塌地、殷實、也不算很老的商人,已經算是好歸宿,青羽懂得什么呢?她懷疑自己什么時候能下決心向這孩子說當年。謝扶蘇會嗎?那倒是很有意思的事。她彎起嘴角:“放心吧,我過會子就叫他回家。沒什么事,都是誤會了,你不用擔心。”
青羽終于能笑起來。嘉看著她身邊巨大的草袋:“這是什么?”
青羽緊張的打開袋口,將里頭的東西畢恭畢敬捧給嘉看。嘉只是瞄了一眼,沒有伸手去接,反而向后退一點:“這是什么?”
這是一把巨大的蒲扇,以竹為框、為柄,青布沿邊,當中是棕葉編的圓飾。
“這是新做的扇子。”青羽小小聲說。
一般大小的蒲扇,只要當中一根扇把兒在,就能夠自己支撐自己的重量,沒有必要加竹邊。正要做大了,竹蔑的框架才需要存在,而且具有特殊的美感。青羽想,普通的蒲扇養不活這個小作坊,加上有特色的產品,會有幫助吧?
“扇子?”嘉糾正她,“不。這是一把鄉下人做法、不知道能有什么用的、葵扇形狀的巨大東西!”
這個評價真毒。嘉的話一向不客氣。青羽埋頭:“雖然樸拙一點,可是像稻草編的鄉間玩藝兒,也有它的美麗,是不是?”
“不是我欣賞的那種美麗。”嘉冷漠回答,“給我看這個做什么?”
“不知道能不能幫忙推介一下這個……”青羽囁嚅道。
“不行。”嘉一口回絕,“引秋坊是我一手建起來的,我只做素扇,這是我的天地,其他跟我沒關系。你如果有你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去做,跟我無關。”
青羽低頭,又把扇子收了起來。
“怎么不說話了?不再求我?”嘉看著她。
“坊主說得有道理。自己想做的事,怎么可以勉強別人改變原則來幫忙。”青羽道,“我回去再想辦法吧。”
嘉嘆氣:“回來!我問你,這東西不是你做的吧?”
青羽承認:“不是。這是何家作坊的一位大哥平常做的,我覺得很特別,所以拿來請坊主看。”
那鐵生,原來從前做了好幾把這樣的扇子,青羽見了,覺得都很有稚拙之趣,跟市面上扇子迥然不同,所以才拿來的。
“那你做了什么呢?”嘉把旁的不理。只盯著她問。
“我……”青羽語塞。她只是學了點最粗糙的手藝,幫忙趕了一段時間的工。這算做了什么?
“這么多年,什么都沒學會啊!你現在呆在何家扇坊?沒去其他地方?真的?”嘉“嘖嘖”咂嘴,揚聲道:“叫依依來!”一邊要站起來,腿一伸,“噯喲”一聲,像是麻了筋。
青羽忙上去幫她按摩,嘉笑道:“笨手笨腳。算了。還不如我自己來呢。”青羽羞愧退后。嘉又轉了心意:“你來吧。”青羽俯下頭,絲一般的發質、清俊的側面……真像“那個人”啊。嘉心下酸軟。
“坊主又是老毛病犯了?”青羽問。
“嗯。”
“要請……謝先生來看嗎?”青羽心跳加快。嘉看了她一眼:“老毛病了,他能做什么?多拖幾天算數。當年我仗著身子旺健,貪涼縱……算了,反正樂也盡樂過,病死又算什么。值當了。”嘉道。
青羽埋頭。也許坊主說的話有道理。坊主當年過的生活,也許比她一輩子都快樂。但,還是叫人難免難過。
她只是分不清到底為坊主難過多一點,還是不能借坊主力量找回謝先生見面、這份難過多一點。
“坊主?依依來了。”依依在廊下膽怯的叫,像老鼠叫貓。
“你來得好。”嘉換了副面孔,冷冷一笑,拿出個匣子,丟到她面前,“這是什么?”
匣子跌開了,里面是個絹剪的小人,淡湖色,不知為什么染了點胭脂金紅顏色,還扎了好幾根銀針、沾著泥土呢。依依愣了愣:“這是什么?”
“你這個養不熟的賊坯!我不過為了你做不好差使,多罵你幾句,你就埋這種東西咒我?虧得我掘出來了,一看這個布啊——”嘉把絹人抖到她鼻子底下,“你看這顏色,不是我新調試的染料?你貪頑弄壞了它,我一潑,潑到你衣服上,你那衣服不能穿了,就剪成這種東西是不是?還好是染上了顏色,不然哪認得出你這賊坯!”
“坊主,那染料,不是我弄壞的。這東西,也絕不我剪的。”依依臉色煞白。
“坊主,依依不會做這種事啊。她不是這種人!”青羽也嚇住了。
“閉嘴!”嘉聽也不呆聽,把絹人向下一摔,“我也不報官,你滾吧!——虧我還想叫你承我衣缽。我真是瞎了眼!”
“坊主……”青羽還想說。嘉拿個東西往她手里一搡:“你!把這東西給外頭那老沒羞的帶去——要是他還在的話——你不是要為秦家救他嗎?給了這個,他就不會來了。去!”
“是,坊主……”青羽戀戀不舍看著依依,“依依真的不會做這種事啊,坊主。”
“我比你不懂?”嘉惱道,“去!”
依依張大眼睛看著青羽,水當當杏眼里的目光很復雜,青羽看不懂,咬咬牙,走了。
嘉遞給她的,是把扇子,鳳眼竹骨、扇面生宣染了胭脂金紅,果然是特配的顏色,新制的。
嘉也做過有顏色的扇子,那是從前。自從建立引秋坊之后,銀白、雪白、月白、淡白、灰白、蒼白、皎白、玉白、晨天白、珍珠白,她再不肯讓任何其他顏色沾染進她白色的世界。如今,又是為什么破例?
秦老板眼巴巴的看著青羽。他也不知道青羽奉了嘉的命送禮物給他,但既然從里面出來,總歸有帶話的希望,他就眼巴巴瞅著。
青羽將扇子奉給他:“坊主讓我帶給您的。”沒好意思說別的話。
他對著這扇子,也是莫名其妙,打開來,看到里面用大赤金箔貼著畫,是亭臺宮闕,扇頭那兒掛下穗子來,卻卡在扇骨里,一拉,方知別有洞天,這是“三開扇面”——即是往右可撒開、往左亦可撒開,正扇面里還另藏一副扇面的魔術扇兒。秦老板當下將另一面也打開。
青羽沒有看見那面畫著什么,只看見秦老板的眉骨聳了聳,幅度不大、不自覺的,只是眼皮那兒的肌肉一拉,眼眶子瞪大,初望之下還當他是驚喜,可是嘴唇皮抽搐著、嘴角往下搭拉,又分明跟欣喜無關了。
青羽踮起腳,想看看那面到底有什么。秦老板把扇一合,納入袖中,作個揖:“秦某告辭了。”沉痛得生離死別。
那之后,秦老板據說果然洗心革面,乖乖回家作他的好丈夫去了。秦歌來拜謝青羽,一百兩紋銀如數奉上,極口道謝:“我爹一向很安穩的,這次不知怎么了。我娘急得理路都沒了,還好多虧你。”只是秦太太倒沒來。其實秦歌根本沒敢讓娘知道出力的是青羽,怕她聽說狐貍精身邊的丫頭反過來做她的恩人,要奮身過來把這丫頭臭罵一頓、一個子兒也不給。這種行為講起來是很沒道理的,但自己親娘的為人,自己清楚,秦歌不想叫青羽冒這險。
青羽拿了銀子,歡喜自然是歡喜的,不過影響了坊主的姻緣——又或者說男女關系?——這樣才拿來的錢,不管她有沒有真在里面出過力,總叫她覺得不安。“算我向你借的。等有了錢,我一定還你。”她這樣說。
秦歌只是笑:“有錢,你就到外面租個屋子,別在這里住了。”抬頭,特意看看門框,青羽也茫然抬頭跟他看。
對,她住在云水坊里了,那又怎么樣?
她也沒想到云貴會來主動向她道歉,板著臉看了看她的成品:“有前途,我愿意幫忙。你住過來吧,我們這里,人工、設備總歸全些,住過來也有個照應。”好像一時拉不下尊嚴,他還特意補一句,“是我妹妹叫你過來的。”
“云心小姐?”青羽當時就詫異,秦歌聽到,也一樣吃驚:“她不是身體不好,有多少年沒在人前出現過嗎?有人說她到海邊休養去了,有人還說她死了呢!她長什么樣兒?”
青羽搖搖頭。她也沒見過。總之是秦老板回到秦家去的那天,據說她就回家了,還據說不宜見客,所以仆婦把青羽的鋪蓋暫時移了出來,那個院子關上了門,到現在都沒開呢!
“要真病了那么多年,她得瘦成什么樣兒啊!”秦歌搖頭晃腦,很是惋惜。青羽想同意他,為青羽開過幾次門的那個老頭兒漢伯走來,陰沉沉的臉上難得有了點外露情緒,像是喜、又像是怒,對青羽道:“小姐請你去。”
要照這老頭兒平常的脾氣,準是“叫你去”,如今用了個“請”字,可見他們小姐有多客氣了。秦歌聳著肩兒,甚想作為青羽的跟班,蹭過去看看,漢伯瞄了他一眼:“我們小姐就請青姑娘一個。”硬生生斷了人的念想。青羽只好道:“秦少爺您回吧,勞動您來一趟了。”
“不勞動不勞動,有什么事,你再叫我!我隨叫隨到。”秦歌殷勤許諾。青羽謝過了,跟漢伯到那院子去。
一腳踏進屋子,她就愣住了。
白銅獸爐里燒著暖洋洋的香;穿衣大鏡上絳紗套子也拉了上去,花梨小幾上新供了兩盆綠萼梅,書臺上放出來幾部書、文房四寶,還有一根玉尺。這些足證房屋的年輕女主人已經回來。
可是坐在鏡臺前,向青羽轉過身來,盈盈微笑的那個女子,卻是依依。
只見她云髻高聳,戴了明珰玉釧,穿件大紅錦襖,下系條蔥綠灑花散腳褲子,一身金翠飾物,連足下鳳頭鞋上也嵌著明珠,睡個甜覺、宮粉胭脂敷設停當,從前一點點憔悴病容也看不出了,幸而那雙水做的杏眼、那張略圓的小瓜子臉兒還是依舊。青羽張開手:“依依!”不可置信歪歪頭:“你……?”
“可不是我!”依依看看身上衣裝,嘆口氣,“爹在世時,我們見客人,就要這樣穿戴,以示禮貌,我可多久沒這樣穿了。”又抬頭對青羽笑,“引秋坊里的依依是我,云水坊里的云心也是我,現在你明白了?”
青羽不明白!
“為了某個理由,我必須隱姓埋名到引秋坊里去。在那里,我就交了你一個朋友。看見坊主生氣趕你出去,我替你擔心,又不能明說,就留個表記,叫你來找我大哥。想不到你們兩個驢子脾氣!白叫我操心了。”依依挽起她的手,“想不到坊主竟想把衣缽傳我,那什么絹人兒、還有明明不是我做壞的差使,想必是有誰為了爭衣缽而陷害我。坊主心性也越來越擰了,任怎么說,她也聽不進去。算了,回來也好,你那個什么何家扇坊?包在我身上了。”她嘴唇親親熱熱的貼到青羽耳邊,“你啊,給我做把扇子好不好?”
青羽還沒轉過腦瓜筋兒來,就被她拉到工坊里去了。云水坊雖是作扇墜的,也有個制扇的小小流程,做了扇子,好直接掛上扇墜賣的,只是那扇子做得不太好、不出名罷了。許多制作扇子配物的工坊,也有個制作扇子的工間,這倒不奇怪,只是云水坊里這個流程線,比其他坊都大些,工藝準備之充分,已可以直接以扇子為主業。青羽是個實心眼兒,也沒看出來,依依叫她做,她就做了把玉骨扇,完工后看看依依:“怎樣?”
“坊里學手藝最齊全的是你,這話果然不假!”依依抱了抱青羽,叫那些在旁邊從頭看到尾的師傅們,“以后青羽姑娘就是一家人,同進同出,她同我一樣。”師傅們應著。依依熱辣辣瞅了青羽一眼:“從現在起,我們就要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