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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靜取蛙聲懶閉窗(上)

  • 雪扇吟
  • 阿熒
  • 5055字
  • 2020-10-24 00:39:46

青羽不太確定自己該往什么地方去。

走出門時,地上零落幾片秋葉,每片都像小小的扇子,謝扶蘇已經不見了,風輕輕吹過,葉子輕輕拍動,并沒有新的黃葉掉下來,使得地上的葉子那么寂寞,她蹲到地上,想:他生氣了。可她并不清楚他為什么生氣。于是眼淚掉下來,“叭噠”。一只蟋蟀探出腦袋,吃驚的看了看天空,頂著葉子跑了。天空那么藍,像含著一包水的寶石,翔燕山千千萬萬的竹梢伸上去,一定把寶石刺破了吧,所以水才流下來,化作了天地間無所不在的霧。五六十丈開外,一座灰色磚屋煙囪里飄出煙,與白霧混在一起,低落蒼茫。

現在不是飯點,那應該不是炊煙了。磚屋后面正好放倒了十幾株竹子,也許是在作蒸煮處理? 青羽無意識的猜測。但作扇骨的竹子,本該要入冬后采伐才好,那時竹料精華內收而少蟲蛀,現在才剛剛入秋,就砍下竹子來,也許是不甚好的竹料,削下皮來,作合竹扇用的?那末該把黃姑魚魚漂煮作膠,以作粘合——然而又聞不到魚腥味。所以到底是在煮絹布呢,又或是用青檀皮、稻草、蕘花、合著竹皮搗碎,加入草木灰等蒸煮,作宣紙?風向忽然一變,空氣中傳來油香,那末九成九是炸油竹了,制仿古舊竹骨時用的。青羽從小就熟那股子香味,很像油炸燴鋪子里傳出來,飄在空氣中像無數小鞭炮,噼噼啪啪,落進水磨池里,凝成溫潤的時光。

扇業不知有幾百盈千的環節,環環相扣,像個有血有肉的巨人,整座棲城都是它的血肉與關節,每一片屋檐下都是它的呼吸;霧氣、沃土與棲城千年起伏的綠竹海,都是它的滋養,而它回饋給棲城人的,是他們全部人生。好比一個誠心侍奉神的民族,無法脫離神而生存,棲城人一飯一飲、一起一臥,都無法脫離扇子而存在。有它就有他們的富貴,有它就有他們的滿足。

青語從前就是如此,嬰兒般閉起眼睛,隨著城里從容而熱烈的氣息,生活著,卻不太知道自己為什么而生活,不知道除了這樣的生活之外還有什么可期許。

而現在,棲城的腳步還在一刻不停的往前走,她卻感覺到了寂寞,與整個城池的命運無關、與所有人都無關,只是呼吸忽然停頓,身邊無論多擁擠,都空了下來,像一個大洞,有整顆心臟那么大;像乳牙掉了,恒牙卻遲遲不肯長出來。

她為難的握住手中的扇子與扇墜。發黃的素扇是她自己做的,指引向回去引秋坊的道路;雙魚扇墜是依依送給她的,指引向云水坊。她是去這兩家中的一家,還是回何家扇坊,看看謝扶蘇有沒有到那里去?

青羽站起身,喂了雞、澆了藥草,輕輕合上門,走上朝東的一條路。那邊是引秋坊。

她的心向著何家扇坊,腳卻走上另一條路。

她有多期待謝扶蘇在何家、就有多害怕他不在那里。人有時就是這樣,摻了毒的河豚肉,就不敢去嘗;摻了失望的希望,就不敢去碰。而引秋坊至少是她長大的地方,每一塊石頭都像保母般看著她長大。害怕時,她愿意縮回到那里面。

走過梅伊街時,她忽然想起來,這里插過去就是多馬店巷,拐個彎,吉里巷,云水坊的后門就在那兒。

腳步不由自主的彎了過去。依依神秘兮兮給她扇墜是為什么呢?去看看也好。

吉里巷的地面,是用白石板鋪的,從前是棲城最氣派的石板之一,據說街面瑩潔美麗、幾乎能照出人影子,曾有外地人來游玩,見到吉里巷之后,就匆匆逃回去了,跟他同鄉說:“他們的大街是用白玉鋪的!我要不小心踩碎一塊,哪兒賠得起?那地方可不敢多呆。”——這件逸事一直被棲城人驕傲的口口相傳,以便更好的嘲笑外地人、建立棲城榮譽感。

但時光流逝,城池不停的向前發展,更結實、耐臟、含蓄的青石板代替了白石板,寬闊一倍的多馬店巷造起來了,寬闊三倍的梅伊街也造起來了,“吉里大街”退居為“吉里巷”,縮在里面,一幢比一幢高的樓房遮掩了它,它寂寂無聲了。到現在,人們仍然會談起那樁逸事:“從前有個外地人……”倘若說到一半,正好見到現在的吉里巷,多半臉上會有些掛不住的:“當然,它現在老了。”拂下袖子,匆匆離去。

由白而變灰的石板、隨處可見的污漬、破碎的街角、碎隙里的積水、還有灰綠的老苔蘚和不知多少年沒有被打掃走的爛竹角木屑,這些都不給人長臉。

云水坊的腰門,是十幾年前新換的木板門,門框還是老輩人剛建宅子時讓人雕的天女捧珠石門框,青苔已經讓天女秀麗的面龐模糊不清、珠子也糊上了類似排泄物的某種可疑顏色。如果它們不是石頭,早就像門板一樣腐爛倒下了,肌體里生長出蘑菇。這就是棲城的霧。棲城的霧氣可以在任何地方滋養出生命,然后,如果你不努力打掃維持,新的生命很快能把舊的生命摧毀成塵土,比任何炮彈都有效,并且無聲無息。

云水坊顯然沒有維持好。

青羽依稀記得,云水坊的老坊主,是九年前過世的,留下一個兒子、一個義女,聽說這一兒一女都繼承了他的手藝,可云水坊的生意,就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有一次,嘉坊主拿著一個墜子,皺眉說:“一定是他們小學徒做的,只見匠氣、不見藝心。叫他們換他們當家的手藝來!欺負我是女人家么?”云水坊滿口道歉,雖不承認是用小學徒的東西充數,到底換了個來,嘉看了又看:“聽說他們少當家的愛酒,大概是真的了。”從此不再上他們家訂貨。

愛酒之人,手會抖,下刀雕刻時、線條會飄。酗酒這條惡習,是手藝人的死刑。

青羽叩響門環,等好一會兒不見動靜,又加大力氣多拍幾下。

門開了。青羽的手吃驚的停在空氣中:“對不起,我以為沒人……”那個穿件舊團花黑褂子、臉色陰氣沉沉的老頭子上下打量了一眼青羽:“引秋坊的青姑娘?什么事?”

真的,棲城只有這么大,行里面,幾乎人人認識人人。也許他在哪里見過青羽——雖然青羽對他沒印象。

“是依依跟我說……”她磕磕絆絆的開口,“依依是跟我一起的女孩子,我們都是引秋坊的。她跟我說——她給我這件東西,說……”

“知道了。”老頭瞄了瞄她拿出來的雙魚扇墜,沒有接,轉身朝里走。青羽呆了呆,猜他是帶她進去,忙舉步追上。

這里的空氣很黯淡,但內院里行道兩邊鋪的砂,還是雪白。

比米粒還珍貴的白砂,從遙遠沙漠運來,不是供人行走的,而是像盆景一樣,用來營造一種陽光燦爛的氣氛。在云水坊創始的那一代,這是棲城上流人物中游行的時尚。但要把白砂保存到現在,不讓它被濕潤的氣候催眠成棲城肥沃泥土的一部分,卻需要持之以恒的清洗和翻曬。看到它能令人精神一振,因為肯下這種力氣翻曬它的人,還不肯向命運低頭、走下坡路呢!絕對不肯的。

見到云水坊的當家人時,青羽比見到白砂還吃驚。

這一代的當家人叫云貴,青羽早就聽說過。每一次聽說,都跟“醉鬼”、“沒救了”、“敗家子”這些字眼連在一起。可是如今面對面相見,他身上竟然一點酒味都沒有,穿件半舊的藍寧綢袍子,洗得相當的干凈,漿得也挺括。

他比他妹妹云心,大了不少歲數,但再大再大,大不過三旬,應該正在壯年時候,臉上卻已經鑿下了許多皺紋,尤其是雙眉之間,那算眉毛平展了,紋路也還在,那是無數次深皺眉頭留下的印記,就像是疤一樣。他的眼眸很深,睫毛濃濃的投下陰影,即使眼神因某種情緒而閃爍時,那陰影也有效的保護了他,讓他的心事難以捉摸。

青羽膽怯的把扇墜遞給他。她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

云貴接過,看了看,收起來,青羽注意到他手上的皮膚柔軟光滑,但青筋暴得很厲害,冷硬而突兀,像他說話的方式。他問:“你怎么現在才來?”

“啊,我……我原來不知道……”青羽結結巴巴。她跟謝扶蘇在一起的短短時間里,日子平緩如清泉,沒遇到什么困難,她幾乎把這扇墜忘了。

“你現在知道了?”云貴打斷她。

“不。啊,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說我知道什么。我是來看看……”

“你遇到了困難?”這次他猜中正解。青羽低著頭,就把何家扇坊的事和盤托出。云貴并不言語,半晌,長嘆一聲:“竟為救別人家的生意而來。”

“是……”青羽也知道自己犯了商場大忌,非親非故,怎能托人這種事?她紅著臉道:“青羽孟浪,這就回去求嘉坊主。云當家您消消氣,就當沒聽過我說話好了。”

“說出了口,怎么又讓別人當你放屁?你自己說話之前不能多想想再說?”云貴皺眉,“你們嘉坊主就肯幫你這種事?”

“我、我……”青羽被他罵得燒破臉頰,再想想,向嘉求救,嘉已經回絕了一次,再去求也不一定能成功的,心忖:“是我沒用。我做事不懂得多想、遇到問題也不知如何著手。我我我,我白氣走了謝先生,坊主也對我不滿意。誰的期許,我都完成不了;誰的忙,我都幫不上。我怎的這么沒用呢?”心下一酸,眼淚又涌出來。

云貴怔了怔:“什么事,你就哭?”他一生坎坷異常、無處可訴,全悶在心里,只覺得流淚是無能的表現,不知多少年沒哭過了,見到這小姑娘如此容易就下淚,好生鄙夷,但這鄙夷下面,不知為何,又有些柔軟的情緒滋生出來。

青羽抹去眼淚:“是青羽失態。云當家有怪勿怪,青羽這就告辭了。”

“我,不一定能救活一家老店,但也許可以解決他們一家的生計。”云貴叫住她,字斟句酌,“但你要付出相應的報酬,你知道嗎?”

“什么報酬?”青羽張大眼睛。

“現在不提。你如果答應,我對你說,你不能拒絕,而且一個字都不能講出去。”他道,眼眸深沉,看她的反應。青羽縮在門邊,不知他何意、也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忽然又道:“你放心,跟你的貞節沒關系,我不是那種人。”

他是聰明人,當青羽怕他貪她身子,所以先解釋清楚,豈知青羽再笨不過的,他不說,她一輩子也想不到這事上,他一說,她羞得連連道歉:“對不起,不是那個意思!”——竟好像說錯話的是她一樣。

云貴從沒遇到這樣的蠢姑娘,沒奈何看了她半天,倒只有笑了:“那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啊,我,我——我還是先回去問問坊主。”青羽道。

“不行。”云貴變色,“我在這里跟你提的條件,甚至你來過引秋坊的事,你連一個字,都不許跟你坊主說。”

青羽心忖:想必他從前生意上跟坊主鬧過不痛快,所以不喜歡跟坊主有什么聯系,這也是人之常情。便笑道:“云當家不愿意,我當然不會說的。但我先前受坊主的命,跟謝先生學醫,如今可以回坊里去,而且知道了自己許多錯處,自然要去向坊主先請個罪,再問問坊主還能不能幫我。坊主如果不愿意,我再來向云當家求助。”

云貴惱道:“你聽不聽得懂人話?既然我開出了條件,你就不要回去了。”

“為什么?”青羽張大眼睛。

她最拿手,就是這樣詫異的張大眼睛,不曉得多天真、又有多認真,完全是一分一毫也不懂,慚愧虔誠的請人解釋,而且一旦聽懂了道理后,也愿意全依著照做的,害得別人縱有一肚子鬼胎,倒不好意思說出來了。云貴悶了半響,只能道:“那你去問好了。但我這邊的事,你一個字都不要提。不然,我有法子炮制你,叫你說了也白說,還惹火燒身!”

青羽駭然想:他跟坊主的過節,不知有多深呢,竟這么不愿意讓坊主知道。當初龍嬰不叫她把山上的事說出去,她雖不太清楚原因,還是應下了,如今云貴再要求她,她沒有不應的理,當下點頭道:“是,青羽不說。不過云當家,我們坊主其實是個好人,你如果能跟她多多相處,就好了。青羽這就告辭,多謝您好心幫助。”

云貴哭笑不得,點點頭,揮手道:“去罷去罷。”

青羽回到引秋坊。

路上官兵又多了些,篩著鑼,扯嗓門喊著,喊得忒也賣力了,彼此的嗓音構成干擾,鑼聲也沒起什么好作用,嗡嗡的吵著就不太聽得清,總之好像說什么危險人物跑了出來,叫大家入夜不準出門,否則,見著一個逮一個,都關到九司衙門里審問去!

秋雨,細蒙蒙的下了起來,路面濕滑。許多人捉著他們細問,青羽沒顧得上湊熱鬧,快步跑回引秋坊,門房里取了把小拂子,站著拍打發上衣上的雨珠兒。烏大娘右手提著食盒,左手提著一把水壺,看見了,忙招呼:“你這丫頭!怎么不打傘又跑回來了。瞧中了寒氣,還不快烤一烤——你房里沒生火,去向西屋里去。吃了沒?大娘回頭拿給你。”

青羽見那紅木食盒,知道她是給坊主送吃的去,趕緊笑道:“大娘您忙!我自個兒能照顧自個兒的。坊主得空不?我還有事想跟她說。”

烏大娘愣了愣,眉宇間不知為何有些猶豫神色,努努嘴:“你先坐著,我問問去。”

從這里往南去,是坊主的歸鴻堂,烏大娘就從那門里走了。朝西一溜三間房,是備客人坐坐用的,青羽住了這么久,還有哪里不熟?便走進下首空房去。這房間裝飾得很有格調,粉刷得雪白,凈無微塵,天花板上鑲嵌著木雕,地上鋪著紅氈,幾子是樹根雕的,放了件古色斑斕的陶器,座椅上蒙著帶流蘇的罩套,旁邊有個銀薰爐。棲城天雖不冷,秋冬之季總有點陰濕,差不多的房間里都備了爐子,取香倒在其次,關鍵是好供熏烤用,沒人時要省錢,火是暗著的,青羽拿了爐架上夾子,在旁邊仙鶴型鍍銀盒子里取出兩塊炭,添進去,吹旺了火,舉起袖子慢慢烤,烤到差不多時,烏大娘也回來了,換了個食盒:“坊主現在有客人,先不見你。”青羽道:“那我等著。”烏大娘笑:“知道你要等,這不拿面來好叫你吃完了等?”打開食盒來,里面是熱騰騰一大碗香蔥雞湯細面,—碟白筍炒山雞、一碟燴豆腐、一碟風鵝,另還有兩樣點心。青羽忙伸手接著:“大娘,我哪里吃得下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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