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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碎剝寒葉閑敲戶(下)

  • 雪扇吟
  • 阿熒
  • 10629字
  • 2020-10-24 00:39:46

山路清幽,又剩下青羽跟謝扶蘇兩個人,相依相隨著回家了。從前種種事情,都像一個亂夢,夢怎么樣都能做完,只有他們兩個一塊兒回去,這好像永遠不會變。青羽小聲叫:

“先生!”

“嗯?”

“真對不起,秦少爺說他們家里要找我麻煩,叫我躲一躲,后來我又送他離開,不知怎么的越走越遠,鬧出這么多麻煩來。”

“沒事。”

“豆子剝出來放那里,不知有沒有干掉呢。如果放湯不新鮮的話,我們煮筍干豆子好不好?”

“好。”

謝扶蘇的回答,怎么總是這么干巴巴的啊?青羽嘆口氣:先生果然生氣了吧?“對不起!”

“嗯?”

“先生要罵我,就請罵出來吧!不要再這個樣子。”青羽眼里噙著淚水。

謝扶蘇終于多說了幾個字:“你怎么了?我沒有要罵你啊。”

“可是先生這個樣子,不是很生氣很生氣的樣子嗎?”青羽站住了,大聲道,“所以請罵出來吧!”嗯,她雖然害怕被罵,但也比這么冷冷的僵著更好啊。

謝扶蘇嘆一口氣,彎腰看她:“我沒有生你的氣。是在生自己的氣。”

“呃?”——這次終于輪到青羽用一個字回答他了。

“因為沒有考慮周到,留你一個人在家,害得你被拐走,還遇上了危險,我非常的生自己的氣。所以一直在想:我應該怎么樣改正。以后不能讓你再遇險。”謝扶蘇的口氣好認真好認真。青羽“哦”了一聲,心底慢慢的暖和起來,好像要化了一樣,雖然有點兒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不過……這應該是幸福的感覺吧?

路邊有個小茶棚,謝扶蘇對青羽道:“去歇歇再說。”青羽是稍稍有些累了,笑著答應,跟著謝扶蘇進去,那看茶館的展眼望見,笑嘻嘻就倒了兩大碗涼茶奉上來:“桑葉甘草茶!謝先生,您老用著!這茶不用您的錢!前兒咱狗剩的急抽風多虧了您老咧!您老這又是出診哪?”謝扶蘇笑笑。看茶館的覷著青羽道:“這位姑娘這是接了謝先生出診、送他回去?哎,要說謝先生這醫術、這人品,是沒得說!該當送,該當送!”笑得那個擠眉弄眼兒。

青羽怪不好意思的。謝扶蘇已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兒。”

看茶館的“喲”了一聲:“怪道的!先生房里是缺個人——可是謝先生,這般人品的姑娘,您忍心帶人家遠遠近近的跑?”說著,越發的擠眉弄眼。

青羽羞得埋下頭去,謝扶蘇正色道:“這是引秋坊的姑娘,從前的老朋友托我照顧一段時間的。不好胡說!老哥,頑笑歸頑笑,小姑娘名聲要緊的。”

看茶館的忙點頭,沖青羽哈個腰:“瞧我這張嘴,姑娘您別望心里去!”上下再看她一眼,嘖嘖贊道,“真是那地方的姑娘,瞧這通身的氣派兒!姑娘,您怎么又來學郎中了?”說著,向謝扶蘇打個躬,“人家畢竟是小姑娘家,先生您勿怪!”

原來棲州既以扇業為民生大業,扇行的地位較高,尤其是引秋坊,嘉老板一個孤身女子清清白白做下江山,尤其叫人欽佩。青羽看起來是這么柔柔弱弱一個姑娘家,在嘉老板手下制扇那是再妥貼不過,出來跟個走方郎中做徒弟,那自然是委屈了。所以看茶館的奇怪著動問一聲,又怕得罪謝扶蘇,故告個罪兒。

青羽已紅著臉答道:“我笨,做不來扇子,跟在坊主身邊沒什么用……其實,醫術,我也學不太來。”把自己之笨再承認一次,愧不可當。

“不。她很聰明。”謝扶蘇在旁邊淡淡道。

青羽看了先生一眼,不知道這是替她打圓場、還是聊表鼓勵。看茶館的卻當真了,呵呵笑道:“這么水蔥樣的姑娘家,當然是聰明的!”說著,又有新的客人來,他大毛巾子一甩,上去招呼。青羽這邊總算清靜下來,松口氣,喝茶不提。

他們兩個不說話,旁邊桌上客人說的話傳過來,就尤其聽得通切。幾句話一入耳,青羽眼睛瞪圓了,看了謝扶蘇一眼。你道怎么?原來那幾個客人說的是:

“你聽說過沒?橫行的逆天大盜,前兒吃了癟啦!”

“嘿!可不敢冒犯。得叫逆天王。”

“是,是……這逆天王啊,前兒聽說跟一個人打,愣沒討上好。”

“喲?道上什么時候出過這么個英雄?”

“就是沒人知道啊!可惜不是比武,沒放話,所以道上曉事的誰也沒趕上去參觀!就一位過路的遠遠見了,說打得那叫個漂亮啊!對手好像先耗過真力、后勁不繼,逆天王還是沒能討上好去,因懷里抱著個姑娘,就拿那姑娘擋著對手招式!對手顧忌著玉瓶兒,才叫他挾著姑娘從容而遁了。聽說呀,他們好像在爭這個姑娘!”

“那位英雄是誰?那姑娘又是誰?”

“天曉得!這不就是沒認出來嘛。說是穿身再普通不過的青布袍子,飄飄然有神仙之姿。那姑娘啊,一定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要不怎么能叫兩個高手搶?要說他們的身份……來來,耳朵湊過來!——八成是宮里的!”

“嚇?”

“逆天王一直跟官家過不去,官府不是出告示捉拿了嘛?就前幾天,他們又劫了少城主心愛的狗大將,半城官兵出去捉拿他們了!所以呀,你說,那姑娘跟王宮有沒有關系?突骨冒出來的英雄美女,不是宮里來,是打哪來?”

“……”

他們說得熱鬧。青羽自聽到什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就把臉臊得要埋進桌子里面去。謝扶蘇笑笑,叫她:“喝茶。再趕一會兒路就到家了。”

青羽當他沒注意隔壁桌的說話,面紅耳赤,不知該怎么說。謝扶蘇將碗中茶飲完,道:“風吹過去,波紋越擴越大、可是水還是水。”

青羽細嚼此語,大有禪意,方知謝扶蘇什么都聽見了,只沒往心里去,頓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仿佛與清風相處,心下也清了,人家說東說西,都可以不去理。只是歡歡喜喜的、飲干茶,與他走掉,身邊是那么滿滿溢溢平凡又幸福的日子。看茶館的來收碗,看見碗下的錢,叫一聲:“嘿,謝先生,您怎么這樣!”謝扶蘇回頭,向他微笑著抱抱拳,看茶館的滿口埋怨:“謝先生哪!您哪!唉!”可眼里都是笑。他身后,聊逆天王事件的,從一桌兩個客人,發展到一堆人。棲州由扇業帶動商業,來往行腳奔波的大小商人很多,旅途寂寞了,黑白兩道、英雄美女,是最好的消遣,聊完了,上路,可以將這個話題跟新的落腳點、新的人們去聊,朋友就是這樣越聊越多,傳奇也就是這樣越擴越遠。青羽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被他們說成什么樣子,只要先生的身影,還是踏踏實實的在面前;只要回家的路,在腳下一點點變短。

——那時候,青羽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又會遇上一件事,給許多人的人生**很大轉折。

事情的發生也算有點征兆:烏鴉在樹枝上叫、白色的靈旗飄起來、還有哭聲傳出,無論怎么看都像在辦喪事的樣子。有些人可能會認為喪家不吉利,會繞路而過。但謝扶蘇跟青羽都不是那種庸俗的人,該怎么走怎么走。謝扶蘇經過時,很肅穆的靜立致意,青羽也跟著靜立,向這個不相識的人家致以禮貌的哀悼,然后就可以上路了,可是——

我們主角,總難免經歷幾個“可是”。

靈柩正好抬出來,大約是暴疾而亡,而且這家人的經濟狀況也不太好,所以沒有用多好的壽材,只是兩層漆的薄板。

喪家的人有十幾個,包括兩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三個哭靈像唱歌一樣的女人、四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還有——呃,一個巨人。

這個巨人趴在棺材上,像趴在一個小火柴盒上似的,哭得撕心裂肺,忽然 “咚”的一聲,跌倒在地,巨大的身軀濺起一蓬塵土。

老婆婆和三個女人頓時尖聲大叫:“爹啊!你怎么把四伢子帶走呀!已經有三個兒子陪你,你怎么能把四伢子也帶走啊!!”

青羽當時就覺得后背有冷汗流下來。

謝扶蘇皺皺眉頭,一言不發的過去,摸了摸巨人的額頭,把了把他的脈搏,取面部、后頸、虎口三處的穴位,加以揉按,一邊皺眉看了看周圍,道:“拿個什么東西幫他擋擋陽光。取濕毛巾來。”

原來這人是傷心過度、疲倦脫水、加以太陽一照,故暈厥的。他這么大身坯,不是輕易移得進屋里,謝扶蘇只能采用“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的法子,叫人搬東西到這里。

老婆子推了孩子們一把:“去!”孩子們啪噠啪噠跑進屋中。而女人們就掏了帕子去附近的井里蘸水。須臾,濕帕子搭上了巨人頭——三塊濕帕,剛夠遮他額頭——而孩子們也跑出來了。

青羽看到孩子們手里的東西,幾乎要駭笑:那是一把巨大的蒲扇!

一個老婆子罵起來:“不拿傘,拿扇子干么?昏了頭!”

頂小的兩個小孩子一個翻白眼、一個撓頭,最大的孩子低頭剝指甲,只有第二大的孩子朗朗聲道:“傘很貴,要省著用的!再說,我們的傘收起了,拿著費事,還不如拿四叔的扇子快。再再說,四叔的扇子不比我們的傘大?”

青羽看著那把扇子,竹條的骨架,大蒲葉編成的扇面,雖然粗拙一點,制法也算有紋有理,只不知怎么能做得這么大的,果然跟個大傘面兒不差什么,倒配這個巨人。

這把扇子遮定,謝扶蘇悉心替巨人料理、推拿,不移時,巨人喉嚨里“格”發出聲音,翻了個身,手也隨之抬起來,要打上青羽衣角。青羽呆呆的不知閃避,謝扶蘇皺眉,風一樣把她拉開。巨人的手就搭在了棺材上。這一下可是熱鬧。

原來他剛剛哭靈時,雖然也是“撫棺而哭”,但知道自己身軀太沉重,只是躬著腰,沒有真的把重量壓在上面。而此刻手一揮,完全打在棺材上。第二個孩子嘆口氣,很冷靜的閉上眼睛,最大的孩子跟第三個孩子有樣學樣、也跟著閉上了,唯有最小的孩子好奇心重、眼睛咕嚕嚕盯著,便見棺材發出不堪重負的嘆息、散了架,里面的老頭兒滾出來。

離老頭最近的女人眼睛向天上一翻、就嚇暈了過去,另一個女人抱著她喚:“大姐!大姐!”而最小的孩子“哇”哭了出來,扎進第三個女人懷里:“媽!”兩個婆子嘴里只管念叨:“造孽!天雷劈的!打折的棺材果然用不得!”

謝扶蘇有些哭笑不得,只能再過去看那暈厥的女人情況如何。青羽跟他走,經過那老頭,他忽然直挺挺的坐起來,手一伸,抓住她的手:“作坊、作坊,交給你了!”

所有人都傻了。青羽眼睛瞪大一點,看看自己的手腕,看看他。

老頭兒眼神空洞,重復兩個字:“作坊!”

青羽本能的點點頭:“哦。”

老頭兒長長吐出一口氣,再倒下去,這一次好像真的死了,唇邊還帶著放心的微笑。巨人到現在才真正清醒過來了:“剛剛爹在說話?”青羽又看看自己的手腕,眼睛一閉,暈厥。在她倒到地上之前,謝扶蘇將她扶在了懷里。

他該拿她怎么辦呢?謝扶蘇看著青羽,想。

他想保護她,希望她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不要遇到任何危險與驚擾,可她這個人,簡直像有“找麻煩”的體質似的,哪怕閉門家中坐、都能禍從天上來,她倒不是故意找事,可是一步步行來,離家出走、小羅剎和逆天王、甚至炸尸,什么都會碰上,真叫人防不勝防。

老頭的尸體,謝扶蘇已經檢驗過了:天生心脈畸形,不久前厥死,家人把他收進棺材,不料他沒死透,從棺材中滾出來時,心口的氣透了過來,所以還能說出話,說完后,不堪重負的血脈真正爆裂,于是人去了。謝扶蘇慎重的保證他不會再“炸尸”,這才讓喪家重新裝殮。

“裝什么殮?哪還有錢給他買棺材!”兩個老婆子一起吐唾沫,“家里剩那么多扇子和竹皮,把他捆一捆埋了吧!”

“娘!哪能這樣對爹!”巨人一聲慘哭,不知是對哪個老婆子叫的,幾乎要震聾人的耳朵。

這時候,大家都已進屋了。青羽安頓在半破的竹榻上,謝扶蘇脫下自己的外衣給她蓋著,一邊看看屋內:都是成品、半成品的竹骨蒲面扇,還有大堆原材料。這大約是個瀕臨倒閉的扇作坊。

“這樣對他又咋啦?”兩個老婆子一個鼻孔出氣,“這老鬼把三個兒子先拖下去給他墊背!早曉得他這個鬼身子骨,生一個兒子壽夭一個,走了活該!叫大兒二兒三兒在地下揪著他問,他干么要把瘟病傳給他兒子!”

“娘……剛剛大夫說,爹不是瘟病啊?”巨人怯聲怯氣道,但嗓門還是太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青羽在此刻悠悠醒轉,正聽到后幾個字,惶惑問謝扶蘇:“瘟病?”眼眸黑而濕潤,像小鳥。謝扶蘇摸了摸她的頭發:“不是的。遺傳的問題。你等我給他們診斷。”

原來這老人的心脈畸形,老是氣喘,被家里人當作染了什么病。這心脈的問題遺傳給了三個兒子,因為畸形不太嚴重,所以兒子們不至于童年夭折,但成年之后,體力活加重,身體由盛而哀,遇上什么特殊心情波動時,就發作出來。這三個兒子,有的死在得知妻子懷孕的驚喜中、有的死在干活時,都走在爹的前面,比起來,老人還算是活得最長的。

那個巨人是老人第四子,名喚鐵生,那四個小孩,分別叫大寶、二寶、三寶、四寶,則是鐵生三個哥哥留下的遺孤,謝扶蘇將他們一一診斷,幸而血脈五臟都算正常,只是第二孩子火旺氣虛一些、三孩子脾胃弱些、其他沒什么大礙。

他這般一一診完,女人們沒口價念佛,道是“皇天菩薩來救世了”。老婆子們念一聲佛、吐一口唾沫。鐵生難受道:“娘,既然我們沒事,何苦還要罵爹。”老婆子一個翻白眼:“他已經造夠孽了!”另一個咬牙切齒:“錢沒賺到錢。留下這個破家。罵他怎的!”

青羽見滿室這些制扇用品,倒心生親近,想:那位老先生也是個制扇的老手藝人罷,怎的家里變得這般破敗?便開口問道:“請問,我們棲州,扇行不是挺紅火的,怎的這兒做的扇子像是有些冷落?”

老婆子恨道:“還不是這個死老頭!本來做幾把破蒲扇賣賣么蠻好的,他去學什么手藝,回來換竹子骨!說竹子高檔!買蒲扇的誰要加個錢買扇骨啊?正經做折扇團扇他又不會。不虧本才怪!”

原來,再繁盛的地界,也有生意做不下去的人家呵。“所以老先生才這么擔心作坊嗎?”青羽輕聲道,眼睛里又有淚水泛出來。

“呃……”謝扶蘇盯著青羽,產生了很不好的預感。不要啊!不會又攬事上身了吧。

“老先生臨走的時候,把作坊托給了我。”青羽堅毅道,“那么,先生,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它撐下去!”

“呃……”

青羽第一個反應是找坊主幫忙。

坊主白手起家建起引秋坊,又照顧了她一生,要重振蒲扇坊,找坊主幫忙,豈不是理所當然?但是謝扶蘇不同意。

“不要再去找她。”他道。

“為什么?”青羽茫然眨眼。

謝扶蘇只能嘆一口氣、又嘆一口氣。

不,不可以說理由、不可以說擔心——怎樣對這個孩子說,她奉若神明的坊主,其實跟他有宿怨?那徒增青羽的煩惱罷了!他真希望當初那何老頭兒坐起來時,他狠狠心發掌在第一時間把老頭兒劈死,別叫他說什么臨終遺言,那世界就清靜了!

“因為——至少——你看,我有其他法子幫他們。”他只能這樣說,“我的行醫所得應該也夠他們吃飯了。”實在不行,他還能重操舊業、劫富濟貧,不是嗎?

“先生,何老先生托的是作坊,只有把作坊救活,才能撫慰他在天之靈吧?”青羽緊蹙雙眉,“而且,全靠你,你會太辛苦。”

“我不會。”謝扶蘇咕嚕。

“——而且人總要自食其力、自己有一份家業,才會比較安心吧?”青羽擔心的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先生,還有什么問題嗎?”

她的手很小,而且也做不了什么事,但,一直在努力的想幫忙別人。她是這么愚蠢而溫柔的女孩子。

“有……什么問題嗎?”二寶也擔心的把腦袋伸出來,像只脖子長長的烏龜。這小子剛剛縮在桌子下面睡覺,一聽神仙姐姐和神仙大叔有問題,夢里都嚇得醒過來。

“沒有。”謝扶蘇拍了拍青羽的肩:“你去吧。”

雖然仍有點懷疑,覺得先生瞞了她什么事,青羽到底回了引秋坊。

這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從記事起,青羽跟著嘉,那時還沒引秋坊呢,嘉身體不好,為了兩人生計,仍然強撐著做扇子,終于有一天,握著一把素扇,在窗前對著月光慢慢旋轉。

小小的青羽也知道眼前一亮。

如果說嘉以前做的扇子是制作良好的商品,那這一把,就是藝術品。它有了氣韻。

“這一把扇子,叫蘇鐵。”嘉將它擋在眼眸與月亮之間,這樣靜靜說。月影落在她眼睛上,幽深如前世的孽。扇光如雪。小青語不敢言語。

就用這把扇子,嘉一舉奪得寶扇會的第三名,賣了它后,價銀建了引秋坊,生意一步步做到今天。引秋坊栽下的竹子長到手臂那么粗時,青羽聽見行腳商人談起一種植物,叫蘇鐵,那是他們從海外販過來,要賣給達官貴人的。青羽觸動心事,奔回去問坊主:“蘇鐵這種植物,坊主養過嗎?青羽好像聽您提起過呢!好像很重要。”

“有這種事?胡說,你記錯了。”嘉不動聲色。

真的是這樣?青羽左手握住右手,想了很久。童年的記憶模糊在迷霧中。她道歉:“我記錯了,對不起,坊主。”

那一天,青羽知道了蘇鐵是一種喜光、喜溫暖的植物,生長緩慢,葉片柔韌而美麗。那一天,她統共忘記蘇鐵與坊主有什么聯系。

在腰門外的厚厚青苔上,青羽輕輕跺了跺腳。

只有引秋坊有這么厚實的青苔,只有引秋坊的坊主敢命令說:“給我建一個院子,不許種花。一兩根槐樹、七八根梧桐、半角青竹。葉子掉下來時,不要掃完,留它幾片。”

這個命令下達時,園丁都很撓頭;這個園子建造時,工人們都很困惑;這個園子剛建成后,看到的人都竊竊私語;這個園子徹底養成后,多少文人雅士都借著買扇子由頭,沒黑沒白往這里鉆,就為看一眼園景,直到有人借著醉意在墻上題詩:細挽秋聲淺映墻,天然墨意寫文章;如何修得眠于此,美景美人兩益彰。

嘉看了看,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冷冷笑了笑:“什么謅斷了氣的,白污我一堵墻,刮去了,重涂一次,今后這里不許人進來了。”

這是氣話,她自己是人,她自己總要住的。但從這句話后,除非經通報、得嘉特別首肯的人,果然再沒進過園子。此刻青羽在青苔上一跺腳,看門的聽見了,探出頭來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青羽!你這丫頭怎么跑回來了。”是烏大娘。

青羽每次見到烏大娘,總覺自己又回到小小的、還梳著丫角麻煩她照顧的年紀,有點畏縮、心里又特別的暖和:“是我。大娘——”

一句話沒完,就聽院里有人急扯白臉道:“坊主,我是為你好!你真的要小心!”

竟是男人的聲口,總有四五十歲了,不甚悅耳,聽起來且有點熟悉。

青羽一看,見著那竟是秦歌的父親,秦家商號秦老板。他在棲城生意做得這么大,難免跟引秋坊有來往,所以青羽見過,卻從沒見他出現在這院子里。

他能生出秦歌,五官總也不太差,但再帥的帥哥,上了四五十年紀、套上四五十斤的脂肪,那就基本只能往豬圈里蹲著了,哪怕套上金光閃閃的員外服、熏上一身銅香……不不,豬還是豬。嘉怎會讓他進院子?

青羽只怕他是硬闖來的,忙一步跨進去,要替坊主撐腰。嘉臉上倒沒什么特別的神情,看到青羽,點點頭,示意她站著,邊淡淡對秦老板道:“妾身知道了。謝過您。”

“坊主,那李鬼可是不得了,仿的扇子比真珠還真!城主說要揪出他的狐貍尾巴圍剿,到現在也不知怎么樣。大家的生意難免有些影響,坊主要是有什么想幫忙的,說一聲,我秦某愿肝腦涂地效勞!”秦老板表忠心。

“我的扇子還真不怕人仿。”嘉淡淡道。秦老板灰心喪意要退下,她卻又回眸向他,轉了口氣,“難得秦老板想著小坊,妾身心里領您的情。大娘,請秦老板坐到廳里喝口茶。”目光落在秦老板身上,笑了一笑,媚如春花開放,光彩流動。

秦老板登時腦殼上“轟”了一聲,骨頭酥麻麻從后頸骨一路麻到尾巴骨,頭翹尾翹,不知今夕何夕。

他跟烏大娘下去了,青羽張口結舌的,但此刻才叫得出一聲:“坊主。”

“你回去看了扇子了?”嘉拿小手指搔著頭,張口就問這么一句。

她許多動作其實根本粗俗,毫無教養、不管不顧的,但就是美。再怎么俗氣的動作、古怪的行止,擱在她身上都應該似的,所謂風姿。

青羽被她問慒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是關系著賭約期限的那把扇子,惶惑搖頭:“對不起,還沒有去看……”

“你遇著什么難辦的大事了,指望我能幫上你的忙?”嘉目光真毒,往青羽上下一打量,準準猜中。

青羽“卟嗵”跪下去:“這件事只有坊主才能幫上忙了。”便把來龍去脈說一遍,才說了兩句,嘉打個呵欠,往樹干上倚,青羽曉得她身子骨不好、沾不得冷濕,自覺奔進屋里把椅上、榻上常年散放的那些小枕頭拿了個出來,給她墊著坐了,方繼續說下去,直到說完,嘉又打了個呵欠:“是我變笨了、還是你變聰明了?我怎么聽不懂你說的話。”

“坊主!”青羽著急。

“一個鄉下的小作坊要倒閉,”嘉打斷她,“那又關我什么事?若說他們生意不好,又不是我擠的。便是我擠的,我也不在乎。若說你要替他們找份工,我這里是有門檻的,總不能癡肥呆瘦疤疤麻麻都塞進來,當是什么?難民營?我一個商人照顧了難民,平白養著一伙兒官吏是做什么的?誰有那興趣越俎代皰,找誰去!總之不沾我這里分毫。”

“坊主!”青羽焦灼,“我知道您好厲害,所以想請您幫忙想想辦法看,怎樣能幫他們站起來。”

“世道如棋、商道如鏡。他們只要夠有能耐,當然能站起來。幫要怎么幫?當初是誰幫我,我才站住的?”嘉搖頭,“我原想你有了進步、可以好好**你試試,現在看來,錯了,你還是糊涂著。”拂袖,“走吧。”

“坊主……”青羽像飄在風雨中的草梗,只有一棵大樹能作依靠,但這棵大樹都離她而去,她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最討厭求人幫忙的。比最討厭還討厭,就是為了別人求人幫忙的。有能耐,自己的腿走路、自己的手做事、自己的擔子自己扛;沒能耐,找個地方清清凈凈去死,麻煩別人干什么?你有什么權利麻煩別人?”嘉冷冷走開,卻又回頭笑一笑,“再說,你自己能利用的地方還沒有用盡,不是嗎?”

青羽跪在地上,覺不出膝蓋疼。

坊主不會亂說話。她自己能做的地方,還有什么是沒做到的嗎?如果沒有做到,就跑過來亂求救,難怪坊主會生氣了。

可,到底,什么是她沒做的呢?

“你在這兒!”貓一樣的輕捷,一個人把她拉起來,“你跪在這兒作什么啦!”

青羽抬頭,看見依依。

她瘦了些,眼睛比從前睜得更大,像是受驚的樣子,雖然動人,但也沒得叫人心里發毛。

“你怎么過來了呢?有什么事?是不是求坊主幫忙?”她嘴里不斷問著,眼神不時向左右瞟,好像在提防著什么。青羽結結巴巴把事情說完,她目光的準星總算定在青羽臉上,好好看了她一眼:“你這個人啊……”貼到她臉邊,飛快的耳語道,“記得我給你的東西、說的話。”把她一推,提高聲音,“難怪你惹坊主生氣了。走吧走吧!”

青羽迷糊著,腳不沾地給推了出來。

外面,一襲青衫,青得像雨水剛洗過的天空。安安靜靜的等在那里,好像一場地老天荒。

推人出來的、跟等人的,剎那間目光碰了碰,然后推人的關門回去,等人的微欠身:“你出來了。”

他對她總是客氣,像是禮貌、又像是把自己定位在侍衛這一類身份,比誰都親近、比誰都疏離。青羽手躲進袖子里,摸到光滑的堝,喉頭作哽:“先生。”

“剛剛送你出來的女孩子,好像叫依依?”謝扶蘇道。

根本不是“好像”。他注意她那么久,她身邊的人,他都知道。

“是。”青羽不明所以的點著頭,眼神清澈無邪。她什么都不懂。

“她好像有點事?”謝扶蘇問。該毒的時候,他眼神比嘉還毒。但問話時,他比嘉客氣。

于是青羽也就很糊涂的說:“沒有啊。她就是跟我打個招呼,然后,她有送過我一個扇墜,要我記得——哎那個扇墜,還有我當時做的那把扇子,都還放在家里呢!我要去看一下。”

聽到她說“家里”,謝扶蘇嘴角不自覺上揚三分,聽到“要去看一下”,又滑下來。她要撕扇那場面,他至今記憶猶新,聽到她要去還要去看那玩藝兒,難免有些不快:“好好的看它干什么?”

“坊主說要看的,也許那扇子有了什么變化?總要看它一下。”青羽細聲細氣解釋。

“不要看了。”謝扶蘇總覺得看了沒好事。

“為什么?”青羽繼續張著純潔的眸子好問不倦。

“我……”謝扶蘇還是只能把頭埋下去,“我送你回去看好了……”

天生萬物,一物克一物。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就一路被克到今天。可憐,當年一劍逍遙、快意江湖的他啊,他怎么就到了今天……

幾天沒回家,井臺上落了些灰,絲瓜老了很多,晃晃悠悠在架子上打秋千,有幾盆藥草稍微打蔫兒了,母雞光憑自己草堆里刨吃的,滿足不了胃口,咕咕咕拍翅膀跑到主人跟前。青羽口里念著:“馬上就給你加餐了。”一邊先急著把扇子與扇墜找出來。

那把扇子一露面,她像被大磚劈頭打到,悶疼,一時作不得聲。

難看的黃斑生了滿扇。連日濕霧,又未被好好保養,扇子已經丑若出天花破相的婦人。

“天氣不好,我也沒有放好它,不是你的錯。”謝扶蘇努力安慰她。

“不是的,是我沒有處理好扇面。”青羽喃喃,“就連扇骨,也是因為扇坊的人先處理好了,不是我的功勞。一個真正制扇的人,怎么可能連這點都沒做好,明知使用的環境潮濕,卻做出放幾日就會出黃斑的扇子?這是我的錯。”將扇子反復翻看片刻,又醒悟,“坊主原來說,出不了一年,并不是說黃斑。因為我扇面沒弄好,現在已經略有些變色,到一年后,發黃會看得出來,而這竹骨,靠著坊里的手藝,是一年絕不會發黃的玉竹,兩相搭配,就很不協調了,竟不如選有些黃調的竹子、或者上漆的,那還看得過。真正在扇子上用心的人,怎能容許自己的扇子才出一年,就沒法入目了?我果然沒有做好!”

“青羽……”謝扶蘇心里很不好受。

青羽站起來,給謝扶蘇深深鞠下一躬:“都是我不好,讓扇子這么容易就會壞掉。我要回去坊主那里了,請先生保重!”

“你要回去?”雖然早就預料到,謝扶蘇還是胸悶,“反正她也不知道會出霉斑是不是?這樣,可以再多一年……”

“先生,答應了的事,怎么可以騙人?”青羽吃驚看他。

“如果這件事關系很重要呢?”謝扶蘇無可奈何,“如果我說,這關系著你的身世,你不應該回到那人身邊呢?!”

青羽呆立片刻:“我的身世?”

“是。”謝扶蘇豁出去了,“你有可能是我要尋找的一個人的孩子,你們坊主知道你的身世,卻不告訴我!我一直在努力確定,你是不是那個孩子,請你多給我一點時間。”

“我……”青羽看了看自己,難得腦筋轉了過來,“我長得,不像你要找的那個人?”

“不是很像。”謝扶蘇只能承認。

“所以,教我吹塤,還有教我其他東西,是想確定我像不像嗎?”青羽悲傷道,“因為我的父母會這些吧?我學得都不好,所以,完全不像是他們的孩子吧?”她把塤拿出來,交在謝扶蘇手里,“讓先生白花力氣了,對不起。”

“別說得那么早!”謝扶蘇心煩意亂,“氣質上也還是有點像的。也許你就是。”

“如果我是,先生會怎么做?”

“讓你過好的生活,帶你回去給父母上墳。”

“如果我不是,先生又怎么做呢?”

“繼續找下去……當然,我也還是會盡力照顧你。”

“對我來說,好的生活,也是可以繼續跟先生和坊主生活在一起,練習我熟悉的事,比如做扇子,爭取把它越做越好。”青羽微笑,“所以這樣看起來,兩種也沒什么區別呢。坊主不對先生說,一定有坊主的道理。先生不要責怪她。”

“你這么信她?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謝扶蘇這些年再修身養性,烈火性子也終于給勾了起來,吼道。

“坊主是坊主。”青羽堅定,“就像先生,雖然會飛、會跟人比劍,但先生還是先生。”

“你……”謝扶蘇雙肩垂下去。真的,嘉以前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他有什么資格譴責嘉。他們幾個,都是做錯過事情的人而已,嘉也許深恨著他,但按這幾年的情形來看,對青羽是不賴的,不管青羽是不是那個孩子,也許繼續讓他們過這樣的生活,對誰都好。他為什么一直不敢對青羽說身世?可能因為嘉威脅他不準說出來,可能,因為他自己不敢把自己的身世向青羽坦白。棲城呆久了,悠然溫潤的氣候滲進骨血,他仿佛真以為自己是個與世無爭的郎中先生,要怎么說當年啊!當年……

“你還是要回你坊主那里去吧?”他問。

“是。”青羽回答得很難過。但只要確信是對的事,她就一定要去做。多固執的脾氣,多像那個人……

“隨你吧。”謝扶蘇收起塤,轉身離開。

他已經不太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也不確定自己應該做什么。在棲城這個世界里,他永遠是局外人。不,在整個人生中,他都一直是局外人。離開也好。門外黃葉零落,棲城的秋天已經到了。

四季輪轉,再和熙的城池也有秋天;再大的決心、再高的期許,也終有一天,抽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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