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08
【西澤爾的筆記·曉歷第三紀六十五年·火月中闋十二日】
【28】
曾經有人問我為什么事到如今還會選擇留在鐸恩，留在這座充盈著讓我感到恐懼的過于安好的曙光之城。
那時的我還做不出回答，因為牽絆我的也不過是個隱約的線索罷了。然而又過了這么長的時間，尤其是最近的一段日子里，我似乎漸漸地能夠看清了，能夠感受了，那吸引著我，讓我不忍離開的，這座城市最后的靈魂。
這些以不同形式華麗在這座城市某處的少年和少女們。他們暈著強烈反光的亮銀色靈魂，和靈魂針頭那最隱秘的小孔，以及——
他們互相不同的生命顏色，以及那不同顏色的軌跡交錯編織而成的，絕美的物語。
或許是因為做了太久的編織者，以至于連自己都感到了倦怠吧，所以當我無意間第一次以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了他們的故事的時候，我便深深迷戀上了這種站在故事之外的美妙觀感。
在這個故事里，“鐸恩歷史上最具有傳奇色彩的設計師西澤爾”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配角而已。然而，即使是我這樣游離于故事邊緣的角色，卻依然有著只有自己才能才能發掘的美好的細節。
而為了保持這樣的細節，我必須在某些事上保持緘默。
就比如，我是絕對不會向現在坐在我對面的少女展示我的屏風。
以及我屏風之后隱藏的秘密。
“那么，伊薇小姐。請問這一次您希望定制何種風格的禮服呢？似乎展列室中的款式都不能令你滿意呢。”
說出這句話的我，不知道有沒有很好的掩飾我內心的狂熱。
和其他大部分服裝設計師不同，相比于別人對我既有作品的認可，我更希望能夠為他們帶來全新的款式，能夠將他們腦海中，夢中的虛無縹緲的概念所實體化，這不僅是對顧客的滿足，也是對我自己的滿足。
同時，我也很好奇。
很好奇從眼前這個看上去柔弱安靜，矜持間繚繞著淡淡憂郁的，甄妮斯家族的少女，在她的心中，究竟描繪著怎樣的一套服飾呢，怎樣的一套，用以參加她人生中第二個最重要的時間刻度——成人祭的禮服呢。
“啊，那個……雖然西澤爾先生的作品每一個都完美到無可挑剔，但是我還是希望，能夠定制一個全新的款式……”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坐在我工作臺對面的，是地位尊崇的甄妮斯家族次女，未來的靜空領域守護，然而在我看到她那仿佛搖曳著淺藍色的星辰花海的雙眸，以及左眼角下那無法被忽視的深黑的淚痣的時候，我卻感覺似乎我才是“貴族”一樣。
她是發自內心地贊賞我，發自內心地尊敬和崇拜我的。我突然生出這樣的感受。雖然對于我的作品，幾乎每一個少年少女都不吝溢美之詞，但是那無非是出自有求于我的心情，或是人云亦云的跟風罷了，真正能夠理解我的所為，透過樣式和布料看透我真正想要表達的涵義的人，整個鐸恩絕對不超過五個。
然而，當我被眼前的少女以羨滟的目光環繞的時候，原本自以為已經不會再被任何贊揚打動的這顆心，還是不受控制地虛榮起來。
她讀懂了我的心意。同時，她在羨慕著我的才能和生活方式，羨慕著我可以潛心追求自己珍視之物的力量。
也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渴望和我更深層地交流嗎？
所以才要求我為她量身定制全新的禮服嗎？
我不禁有些想入非非了，這還是頭一次在顧客面前露出這樣的窘態。說起來倒也的確奇怪，明明貴為五大家族的后代，竟然在這之前一次都沒曾光顧，這一點上卻和同樣讓我側目的她的姐姐，薇蘿妮卡·甄妮斯不太一樣呢。
對于那個妮子來說，掩藏美麗，埋沒才能的行為本身就是荒謬和錯誤，可以企及完美卻不思進取的態度也是應該狠狠批判的，“明明知道西澤爾的存在卻選擇其他設計師的服裝，那是對雙方的共同侮辱。”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能成為讓任何人都只能看到背影的，仿佛耀眼的曉光一般的少女吧，因為她無時無刻不在追求著最佳，所以她就在追求的過程中趨于完美，這一點和我們這樣的藝術家的歷程其實是異曲同工的，只不過她所雕琢的藝術品就是她自己罷了。
可是伊薇，伊薇·甄妮斯，在這一點上卻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在她看來，最美好的經歷，最閃耀的綻放，只需要一次就夠了。正是因為珍貴，所以珍惜，因為珍惜，所以才能以最虔誠的心靈去享受那瞬間的完美。
擅自臆想對方是以這樣理由才會選擇我作為她成人祭禮服的設計者的我，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妄自尊大呢。
但，不論如何。
既然對方對我有著這樣的期許，我就必須以最完全的狀態回報她的愿望。
“那么請問伊薇小姐，在你的夢境里，是否有勾勒出那件衣服的輪廓呢？只是模糊的光影也可以，你所說的一切都將成為我創作的啟發。”
“這個的話……”輕啟朱唇，微微左視的少女，在略微的沉吟后對我說道，“我希望有一種漂浮的，閃爍的感覺……不似飛翔，而仿佛是靜靜地隨風漂游，在最高的無人的天空，靜靜閉著眼睛感受世界在我的身外流轉，仿佛是被虛無的夢境托舉的……啊啊不好意思，完全沒有說到任何有用的描述呢，請容我重新思考——”“不，不要再說了伊薇小姐。”
我幾乎是以生命中最不冷靜的聲音將她打斷了。
都說有著讓人羨滟的才能的人，往往對自己的天賦并不自知，我想伊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說得太認真，竟然沒有注意到我失態的眼眶。
和眼眶里的晶瑩。
你能想象吧，聽著她的描述，眼前緩緩浮現出那樣的畫面，呼吸間似乎能夠和畫中的少女鼻息的波動同頻，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樣的世界，忘記了一切，只是靜靜地漂浮——
這就是我希望聽到的。
這就是比任何現實的描述更能夠激起我創作欲望的靈光。
“我已經了解伊薇小姐想要的服裝了，雖然還只是概念，但我想我已經非常清楚自己將要完成的作品了。可能不能和往常那樣迅速地具現出來，所以希望伊薇小姐能夠多給在下一些時間，我向您保證，在成人祭之前一定能夠將它完成，并且免費贈予伊薇小姐當做謝禮，請務必不要拒絕。”
站起身來的我以極快的語速不斷將少女疑惑的話語壓在口中。
“咦……這樣的話，那我現在先回去么？”
“是的，還請伊薇小姐先行退避，因為我希望讓您在成人祭的當天得到一份——不，是另一份驚喜。”
我一邊說著，一邊將仍然有些不知所云的少女送到了玄關。
這樣最好。既然是驚喜，如果在現在就展現出來未免太無樂趣了。同時，我自己也需要時間冷靜一下。
“那就謝謝西澤爾先生了。如果不嫌棄的話，也請參加我的成人祭哦，我會為您……”“這個的話不用了，伊薇小姐。”
我微笑著打斷她的話。
“因為我啊，在完成了您的這件禮服后，就決定離開鐸恩了。”
送走少女的我，仿佛全身上下都被抽去了力氣般癱倒在工作臺前的躺椅上。
然后，故作輕松地，懶洋洋地，對從我屏風之后走出來的身影說道。
“吶，我算是明白，為什么你會為她準備這樣的禮物了。”
“不，不能算是明白，只能說是有些感受了吧。”他微笑著反駁我，“那家伙的美好還不止這么多呢。她的靈魂，她的夢境，一切她所不曾知曉不曾察覺的，那整個鐸恩，整個芙蘭世界都不會復現特質。你的話，現在只是淺嘗到冰山的一角罷了。”
面對他言語里毫不掩飾的得意，我只能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是啊，伊薇小姐的確是與眾不同的人，不過你在這里一臉自豪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和她還不過只是普通的……”
說到一半便看見了他別過去的臉上那隱隱的羞赧。果然一點都沒錯呢。我更加證實了之前的猜測——
在之前他慌不擇路地逃到我屏風的后面，然后急迫地懇求我不要將他的委托和他的存在暴露的時候的猜測，現在看起來，已經證據確鑿可以結案了吧。
不過即使是這樣……
我想，能夠真切地察覺到這樣一層情愫的，整個鐸恩也不超過五人吧。
而我，竟然能夠成為其中之一，還真是幸運得過分呢。
”好了好了，我就不拿你開玩笑了。相反，應該向你祝賀才對，竟然有幸邂逅這樣幻美脫俗的女孩。“
”慶賀什么的，就留在日后再慢慢報答吧。“不過出乎我意料的，少年聽到我的話語后并沒有太過于喜悅，反而是像被觸及了什么不太愿意提及的隱秘一般敷衍道。”現在的話，還請完成我的委托呢。伊薇的禮服也是，最近你可有的忙了啊。“
”是啊。“我苦笑，”我已經準備短暫歇業了。這兩個委托，應該是我在鐸恩最后的工作了。“
”這樣啊。那還真是遺憾呢。“
”在我看來反而是圓滿了。“
”是嗎……那就好。“
短暫的沉默后，他重新在我的對面坐下，坐在了殘留著少女余溫的，綿軟的沙發上。
”吶西澤爾，你覺得這樣的仿造真的可以達到預期的效果么？“
”這個的話……“
我突然故作神秘地朝他一笑，然后目光順勢下移，落在了黑色工作臺面上散落的純白細沙上。
仿佛在俯瞰著遙遠空際里絢爛的群星。
”其實說實話吧，在之前我一直都不敢肯定，可是，當我見到了伊薇小姐本尊之后，我想……“
”……“
”我想如果是她的話，應該能夠做到吧。“
畢竟，那是你為她量身打造的，禮物啊。
【29】
【伊薇·甄妮斯】
如果說所謂命運，真的可能會由某一個瞬間的契機而發生改變的話。
我想那時的我早就已經錯過了它了。
如果非要追溯一個源頭的話，那名為伊薇·甄妮斯的少女的命運，早在她第一次幻夢之前，早在她降生之前，早在她所在的這個世界構筑之前，便已經被至高世界的女神所決定了。
然而，我依然有很多次產生過那樣的猜想。
假設，假設在那個火月的午后，我不曾踏足那樣的秘密，我之后的人生軌跡，又會不會有什么微妙的轉變呢？如果有，那將是變得更加可悲，還是，稍微安慰一些呢。
那個火月的午后。
從芙蕾雅的宅邸，乘坐云鯨回程的路上，途經日珥區的我。
如果并沒有對著一身便裝坐在街邊的奶茶店的塞巴絲娜搭話的話，結果，會是怎樣的呢？
”塞巴絲娜小姐？”
”咦，伊薇大人？”
”你怎么會在這里？難道……“
”啊啊，不是伊薇大人想的那樣啦……塞巴絲娜可并沒有在和男孩子約會哦！”
“……我也沒這么說啊。”
塞巴絲娜。
侍奉家族斯爾文特的長女。鐸恩最著名的花花公子，洛達·厄萊恩斯的貼身侍女，今天并沒有穿著往日那黑白相間的女仆服飾，而是換上了并不引人耳目的翠色連衣裙配淺粉色小挎包，坐在奶茶店外遮陽傘的陰影里，桌上放著一杯并沒有開動痕跡的冷飲，看上去就像是個在等待男伴的貴族小姐。
如果不是她那一頭近似純黑的頭發讓我印象深刻——這一點上，我承認和夢中那個黑發男子有很大的相關——的話，我想就連我也無法認出她來吧。
”咦？是哦，塞巴絲娜為什么要這么慌張地去解釋呢……“
”喂，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吶。”明明是柯賽特那樣嚴肅的一絲不茍的人的姐姐，塞巴絲娜卻意外地迷糊和開朗呢。我有些無奈地追問，“塞巴絲娜為什么會在這里呢？難不成，是洛達那個家伙來日珥區了嗎？”
“不是哦不是哦。”搖頭的女仆少女，“洛達大人并不在這里呢，不過倒也的確是他派遣塞巴絲娜來這里調查的說……”
“調查？”
“咦？塞巴絲娜有說出來嘛？”
“你剛剛說調查？調查什么啊。”
就算是我也不可能錯過這樣的字眼了吧，我不禁有些懷疑塞巴絲娜真的不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嗎？
最終，在我不懈的追問下，口關不嚴的塞巴絲娜終于還是服軟告訴了我真實的目的。
“其實……是洛達大人讓我來調查日珥區可疑的展會的哦。”
“可疑的……展會？”
在重復她話語的同時，我的目光已經停留在街對面那家展覽館的招牌上。
可疑的展會。
雖然可疑我并不知道，但是展會的話，就我所知整個日珥區也就這么一家展覽館了吧，前段時間在清晨迷迷糊糊地進入過，那時的這里正好開啟了新的罪民與原大陸展，并且還在這里第一次邂逅了重臨鐸恩的神秘男人，芙蕾雅的兄長雷忒斯，這樣的事還不至于淡忘。
這算不算是可疑呢？
說起來，我連洛達判斷的標準都不清楚，又怎么來界定可疑和不可疑呢？更不說，為什么平日里花天酒地游戲人生的花花公子中的花花公子，洛達·厄萊恩斯，會派遣自己的女仆來調查什么“可疑的展會”……
我想，倒不如說他自己最可疑才對。
“這個的話……洛達大人也沒有仔細說明啦……不過在塞巴絲娜看來，對面那家展覽館就很可疑哦。”
“為什么呢？”
“因為盾徽啊。”塞巴絲娜朝我眨了眨眼，拿起桌上的冰鎮奶茶淺淺地抿了一口。“伊薇大人不應該不知道的才對啊。”
“什么啊……我不太明白。”面對對方那理所當然的表情，我本能地覺得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可是具體是什么呢？我也說不上來。
盾徽？
塞巴絲娜她，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呢？
“長著蝙蝠翅膀的黑豹，如果塞巴絲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瞳靈八大世家中，齊力克家族的徽記吧。說到這里的話，伊薇大人應該反應過來了吧。”
看來如果還不能做出解答，就連塞巴絲娜都會感到鄙夷了吧……明明也算是瞳靈的半個領導階層，竟然連屬下八大世家的家徽都記不清……
那么到底蹊蹺在什么地方呢？
齊力克，齊力克家族，這個名字……
對了。
“總算是想起來了呢，伊薇大人。這個齊力克家族啊，本來就屬于人丁并不興旺的一支，連續三代都只是一脈單傳，而就在大約兩年之前，齊力克伯爵夫婦和他們唯一的子嗣在外出旅行時遭遇了變故，兩人不幸雙雙辭世，而幸存的小齊力克伯爵也受到了極大的精神打擊，在去年雪月被判定為已經墮落為‘陰影人類’，被鐸恩議會除名了，現在是由甄妮斯家代為管理其家族殘存事務，而按照鐸恩的律法，像這樣僅僅是掛名，并不是真正由齊力克家族所掌握的產業，應該是不受承認，會被強制勒令重新附庸其他家族的才對，可是……“
可是為什么還會掛著齊力克家族的盾徽呢。
雖然齊力克家族遭遇不幸的事我是知曉的，甚至還作為甄妮斯的代表參加了撫恤他們的慈善晚宴，但是小齊力克伯爵墮落成被暗影侵蝕的陰影人類這一點我倒是不清楚，不過僅僅是聽塞巴絲娜的介紹，我也大概明白這間展覽館可疑的地方了。
它們懸掛的，是一個已經算是不存在的家族的盾徽。
同樣地，他們也不可能得到已經算是不存在的家族的經濟支持，繼續作為毫不盈利的免費展覽館而繼續在日珥區的商業街上保留。
所以……
”是有其他家族在幕后直接接手了么？至少我不記得甄妮斯家族曾經有過這樣的舉措。“
”這一點的話塞巴絲娜也不清楚呢，雖然說也有著只是忘記更換新的盾徽的可能，不過既然是洛達大人說的可疑，那么就一定有不妙的地方呢。”
真沒想到，塞巴絲娜竟然還怎么盲目地崇信洛達呢。
不過的確很奇怪，為什么洛達要調查這個呢？他究竟是……“洛達他，到底是個怎樣的家伙啊。”
面對我情不自禁的感慨，塞巴絲娜朝我瞇起眼睛，露出了純美醉人的笑容。
“洛達大人他，是個大色狼哦。”